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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胎下的中国家庭| 我与父亲

不会游泳的沙漠骆驼 印尼的那些事儿 2022-11-21

作为一个在中国传统家庭出生的孩子,我与爸爸的关系也并不亲密,我很少向他吐露心声,对于生活只报喜不报忧。我知道很多人很难将这些事情说出口,但是亲情是伴随我们一生的亲密关系,他不能只是沉默的放置在一边,或是永远以一种长者与小辈的方式出现。他应该是可以拿出来谈论的事件,我们庆祝父亲节的本意也是如此。

我们的父母都出生在当时一穷二白的中国,精神与物质都极度缺乏。大部分父母双方也都缺乏育儿经验,因为他们的父母更加困难——大多处在一个只可以生存的时期,甚至很容易就被饿死或是病死,育儿经验几乎是空白的,爷爷辈的人能让我们的父母活着就不错了。而我们的父母只能拿着接力棒直接上场——什么都不懂就从此确定了一生的工作:抚养子女、教育子女、抚养子女的子女。中国父母与子女的代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家庭都要大,他们有完全不一样的经历,他们对子女与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追求似乎存在他们的血液里,与生俱来。他们认为过去就应该是那样的,现在虽有点古怪,但也无法应付爆炸的信息与突然极速发展的社会;他们曾经对外界一无所知,但现在又不可避免的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不同,与子女相处起来大部分很吃力。


现在政府突然又开放了三胎,而我的家庭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就有了三胎;这种例子在中国不多,但也不少见。躲进深山老林生育、强制妇女上环是那个年代的特点,有一部分人将这些遗忘了,而有一部分人一定对此记忆犹新。从前为了生产力、作战力随便生,生得太多又乱了。所以刚好我们那代就为上一代的错误买了单。很多人根本不懂“人权”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他们对任何政策深信不疑也并不追求个人主义。我们家的三胎都是女儿,这就意味着我们三个不能作为重活的劳动力存在,这在当时在外人的心中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先天失败,如果他们以为孩子不懂就太愚蠢了。我的父母当时顶住压力、屏住呼吸、牺牲一切抚养了我们姐妹三个——当时很多人叫我父母把我妹妹用篮子送走,我也知道我的一个初中男同学家里曾经在垃圾桶捡过一个女孩儿,这个同学很是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有时也把那个捡来的妹妹放在自行车后座跟我一样拉着到处走,他还特别高兴的对大家说:看,这是我的妹妹!——一个独生子女家庭突然多了一个妹妹确实是件神奇的事,相信这事也改变了我那初中同学的整个家庭生活。 




做父亲是不能抱怨的,也不能叫苦。由于超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有关部门的人经常突袭我家,有时邻居也跑来看热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下雨时拆掉了我家的屋顶;父亲就默默的坐在那里看着乱七八糟又湿漉漉的烂屋子,没有展现出任何情绪,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对于孩童而言,这并不是美好的记忆,以至于在我回想起此事时心中总是愤愤不平又无处诉说。


父亲从不掉泪,也从不诉说自己的困难,几十年都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很淡定,那是一种极致压抑文化的体现——无论发生什么,展现情绪是无用的。孩子就是他的一切,也许他想生个儿子,但是他是一个保守又开明的人;我们姐妹三个从来没有吃过重男轻女的苦头,他从来都不想我们早早嫁人或早早为家里工作。我的妈妈经常与他争吵,但是总是会说:你的爸爸和其他家庭的男人可不一样,他是不会愚蠢的去重男轻女的。


我有个同学,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有个弟弟也有个哥哥,只要在餐桌上吃饭时有鸡腿或是大菜,她的家人是一定会叫她让给哥哥弟弟吃的。所以电视里姐姐妹妹要为家庭牺牲的剧情并不是空穴来风,它本身就是社会现实中病态保守主义文化的体现,到现在也并未消失。我们很难真正坐下来跟父母敞开心扉诉说心中的困境或喜好,大部分中国家庭都是这样的,他们更加习惯于默默的付出或是为对方提供一种生活条件。当我去到外国见到大部分孩子会拥抱亲吻父母时,一开始觉得不太舒适生怕他们会过来抱我,而且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后来我也勉强可以拥抱亲吻跟别人打招呼了——那是一种肢体的本能,而我们都失去了这种本能。当西方人或是印尼人听到我们从未拥抱过自己的父母时都异常的惊讶。小时候爸爸带我去买书还是什么玩具类的东西在街上走着走着,我牵着他的手,他停下来松开我的手告诉我:不用牵着,自己走。然后问我,你要吃什么,就给我买了个吸嘴式的上面还有个葫芦娃图画的饮料。


我在后来的生活中才学到“teenager time " 这个词语,就是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叛逆、与世界作斗争的青年时期。脆弱、敏感、自卑、易怒等都是那段时期的特点,而我们的父母总是希望我们直接懂事,直接变为有出息的成人,他们大都忽略了孩子的那一段时期。如果我在学校犯了任何错,跟大部分父母一样,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学校怎么会有错,肯定是我的孩子的错。现在中国的年轻人一从学校出来几乎也直接进入了中年;急于买房、直接承担上一代的压力几乎都是个体标配,所以中国年轻人从不天真,也缺乏创造力。我也有过”teenager time",特别叛逆,学习成绩下降,在家中各种顶嘴与争执。有一次爸爸在学校开完家长会回来我跟他顶了几句,他就拿出皮带把我摁在床上狠狠的抽了一顿;我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我生气的要离家出走并打算再也不回来。更小的时候我妈妈也打过我,我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反正有次打了我后我就不高兴的去睡觉了。后来我的爸爸回来了我的妈妈就和他说我刚刚挨了打,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根本没睡,我偷偷的听着对话。我的爸爸有些不高兴的说,不要去打她们。我认为我很早就早熟了,比一般的孩子都要贼和敏感,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大人不知道的事儿我可能都知道。



我年轻时期我也跟其他孩子出去玩滑冰之类的“不体面”的社交活动,有次我在滑冰场突然看到爸爸出现在滑冰场边缘恶狠狠的盯着我,于是我赶紧滑走了。兴许是他认为滑冰也不是什么大错,回到家后也就没再提了。在年轻时期他很不喜欢我们与男孩子为友或者是相互打电话;而现在呢,他有次还莫名其妙的给我介绍个什么朋友,男的。30出头的我到现在还没结婚,好多人以为我的父母一定操碎了心,但事实上是我的爸爸从未提过这事,我猜大概意思就是随我。姐姐作为长女也曾为我们的错误买单,比如罚跪算盘、跪香都是童年中为了教育好我们的往事。妹妹作为最小的孩子比较幸运,加上本身比较娇小看起来一副纯真可怜的样子,所以很少被打骂。


在80年代末养育三个孩子是非常困难的,爸爸什么活儿都接,他有次还接了一个去给垃圾车倒垃圾的活儿。倒垃圾可不是倒完一车就完事儿了,垃圾源源不断的一车一车的来,爸爸直接在那倒了一个晚上,手被垃圾划的火辣辣的以至于他后来不再去了。我记得他告诉过我那一晚上他挣了60块钱。钱在小时候是极其少的,但我们三姐妹总是很体面,干净的衣服、不算少的零花钱、各种零书、还有亲戚给的玩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时尚玩意儿;有时亲戚也接济我们给我们一些衣物。有次我非要穿亲戚给我们的裙子去学校,可那时还不到夏天,所以爸妈就让我把长袖衣服和裤子穿在里面,再把裙子套在外面去了学校,我就高高兴兴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去了学校。我小时候喜欢吃火腿肠,但是爸妈又不让我吃,说是死猪肉做的。有次他们看见我竟然躲在一个地方偷偷吃火腿肠,看到后他们没有拆穿我就走了。



在我成人后最让我惊讶的是我小时候居然还去上了一些补习班,那个时候很多人连上学都困难。我的妹妹还去学了较昂贵的设计;而当时我家中连个电视机和新的自行车都没有,绝对穷得响叮当。我们三姐妹上初中的自行车都是爸爸在黑市买的二手自行车,5块或是10块一辆的那种,可能贩卖的这种自行车都是偷来的。所以自行车也时常坏或是出问题,我们三个都是将自行车随便一甩给爸爸,认为他应该理所当然的修好。妹妹的自行车最可爱,因为小时候长的瘦小,所以爸爸给她买的是一辆时尚迷你自行车,比一般的自行车要小,无论她把自行车停在哪,总有淘气的男孩子觉得太吸引人就随意骑走了。所以当时我和姐姐还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儿,觉得那些男孩子欺负妹妹,于是就把那个男孩子叫到路上扇了他一巴掌;那个男孩子长大后还记得这事儿曾向妹妹提起,我到现在都觉得很羞愧,因为我也责怪那些在学校曾经欺负过我和其他同学的人,但我们自己又一样做过这些事。


后来我来到印尼工作,大部分父母不支持孩子远去,但我的父母都对此表示支持。爸爸问我口袋里要带多少钱备用,和从前一样,只要是我说出的数字,他不会多问,直接就把钱转进了我在学校办理的银行卡里,事实上那笔钱我根本没有用过。


我时常抱怨父母不太理解我,又抱怨他们没有保留我童年时期的照片以至于我要绞尽脑汁去了解自己的过去;但其实我们的父母本身连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都不太可能记得,我也很想了解他们的青年时期是什么样,他们的父母是什么样……但每每想起这些事心情又很复杂,也很难去询问他们。妈妈的父亲一个人拉扯了七个孩子,由于外婆早逝她的父亲大半辈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到死都记得妈妈的妈妈,所以妈妈很多年都是无父无母。爸爸的父母收养了爸爸,年纪相差甚大在爸爸很小时就去世了,爸爸也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选择成为我们的父母时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并缺乏经验就直接进行了,,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但似乎这辈子就是这一件事儿可做。我们并未承载上一代人厚重的回忆与真正的传统文化,如果我现在提醒你你父母的父母是个出生在大清王朝的人,你会觉得惊讶吗?而你的父母刚好是失去了皇恩浩荡的第一代,然后在各种战争中应运而生才有了你,你会惊讶吗?我们的心思和对过去的向往他们也无法理解,所以冲突和不解是不可避免的。这也大致可以理解为何金钱在中国社会中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的社会分层才刚刚开始。



几年前我在印尼工作时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爸爸病危,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儿;爸爸早就不用卖力工作了为什么现在会病危;他每次都可以拿最重的东西并修理好所有的东西,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顾及他的感受并总是强大的存在着。而我的姐姐在电话里告诉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情绪几乎崩溃并一晚没睡,家里人告诉我爸爸在ICU,我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如果只要在ICU躺着就不会一时突然去世。在思索了两天后我请假回了中国,我还记得是在厦门转机并在那等待了几个小时,等待的心情是很复杂并沉重的。


和以往一样,我收起了情绪保持着冷静与淡定到达了湖南的一家医院,到达医院后,其实有很多和我一样情况的人在等待ICU的消息。有的子女是从北上广回来的,有的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有的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而我,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因为我的爸爸是一个几十年从没说过一句自己哪里不舒服的人。当我去ICU看望爸爸时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说什么,所以我也没有说什么——这就是中国的父母与孩子。当时很多人都没有单独的病房,我们幸运的得到了一间病房,我的妹妹向老板请了假匆匆从海南的投资人会议中赶了回来。人生就是这样,也许对你而言是一件大事,但他人在无需经历的同时总是会看淡此事。当你在病房一筹莫展的等待消息时,你的手机里很有可能是一些“请问我在哪里买榴莲……”、“你为何不回信息……”等不可思议的消息。



也许爸爸很幸运,他从脑干出血中活了下来。但他又很固执与无奈,因为他的身体不再灵活并走路一瘸一拐,而他自己很难接受这种状况并背负了负担。我在医院住了十天十夜后又回到了印尼,我走时爸爸已经脱离了危险,我还无奈的看到父母二人又开始争执起来了,而我的爸爸不能下床也不能动,每天从早到晚被各种治疗。脑干出血与他平时抽烟喝酒肯定脱离不了关系,为了这件事小时候我也经常与他们争吵,但和大部分父母那样,他们很难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后来我看过一部很有意义的纪录片——《人生七年》,就是BBC记录了一帮人的成长历程并观察他们的人生变化与转折,从他们7岁开始就跟踪拍摄他们的生活与想法、工作和家庭等,每隔七年出一部纪录片回顾他们的人生历程。里面有一个叫做Suzy的女孩儿,在她怀孕时她被告知父亲病危,但她的老公和其他所有人都担心她的安危叫她待在家里而不要前往。最后她的父亲去世了,当每一次被BBC问起她觉得生活中什么最艰难或是伤心时,她在每隔七年一次的纪录片中都说到是自己父亲去世的事情,几乎无法释怀。通过无数例子可以看出,父母与孩子是人生中一道迈不岀去的坎儿,它在童年与成人时期都是人类最无法释怀的一件事儿,无论你的人生最后什么样,它在你整个人生的喜怒哀乐中占据的位置无法比拟。如果你去问任何一个人最让他痛苦的事是什么,肯定不是工作失意而是亲人去世,或是与亲人相处的艰难。


又是一个父亲节,我也不知父亲对我们的现状是否满意,但我知道这一生每一个人都会对父母充满感恩。上次去巴厘岛时我那个Villa的房东ben也为我操碎了心,他说他的孩子与我同岁,一会叫我不要骑摩托出去,一会又叫我不要去长谷,因为长谷坏人多;一会问我我自己一个人出来我父母是怎么想的。即使后来我退房了他还给我发消息说叫我安排时间回去中国看望我的父母,他说他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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