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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中的深潜员,打捞到古老飞船的灵魂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不存在科幻 Author 阿莉耶·德波达
下潜之前的那晚,翠与春、梨花一起,来到甲板下。这是一种传统。同样也是传统:当她下潜归来以后,会宣布她捞上来的宝石,于是她们会再次进行狂欢,狂饮溶入了更多宝石的米酒并高声吟诗,直到碧蓝翔龙号的心灵平复他们高涨的情绪,让别人能够睡个好觉——但也不常这样,毕竟纪念生命是件好事,毕竟让人获悉同舟之人庆祝再次下潜平安归来,也是件幸事,就像是皮带上的刻痕[1],或是拨过的朱红算盘珠。[1] 原文notches on a belt是英语里的俗语,表示一项成就或一次成功。 再一次。永远还有一次。直到死于最后一次下潜,遗体搁浅在那里,留在那黑暗中,就像翠的女儿金英那样。这是每一个深潜员的宿命,完全处于预料之中。但她是翠的孩子,虽然死时已经是一名成年人,但在翠的眼中永远是一个小女孩。一想到金英的尸体在孤独、陌生而冰冷的深空中漂流了数月,翠眼前的世界就开始缩小并变得模糊。不过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了,这次下潜将她们带回到金英遇难的那个地方。这夜是她最后一次与朋友们开怀畅饮,然后她就要去与女儿重逢。她的朋友们呢……春心情不太好。下潜之前是不喝宝石酒的,所以她细细啜饮着米酒,仿佛是希望酒里面掺有其他什么东西,然后嗯嗯呀呀敷衍着对话。梨花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一直在喋喋不休、东拉西扯,她是在用酒菜和言语来逃避恐惧。“紧张吗,妹妹?”她问翠。翠盯着杯底的深渊。“我不知道。”她别无他求,只求抓住唯一的机会,能接近并带回女儿的遗体。但是潜入深空,潜入那片足以杀死他们所有人的重重虚,是非常危险的事。“不知道。你呢?”梨花抿了一口杯中酒,圆脸醺红。她打了一个手势,召唤出那艘她们即将潜入的心灵飞船残骸的影像,一处接一处地着重显示扫描仪探测到的一串串宝石。“就算不用特别去接近沉船,咱们也可以很容易拿到不少宝石。而且上面只能显示比较大颗的那些,小的不会出现在传感器上。”这也是他们派遣深潜员的原因。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派遣人类更便宜,所需投资更少。小巧灵活的心灵飞船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深空中生存,却需要花几辈子的时间来建造和训练。翠小心地在这幅沉船的全息图上寻觅着:船体一侧有一个大洞,飞船在飞行过程中发生了爆炸,船上所有人全部死亡。乘客们的尸体都变成了碎裂的血肉,当然全然无法确定身份,骨肉分离,骨骼慢慢地被撕裂,被压缩,直到最后,只有剩下的那串宝石证明着他们曾经的存在。金英也在其中。翠的早熟、莽撞的女儿,每天早上都在手忙脚乱编辫子的女儿,只剩下四散的宝石了。有人会将这些宝石收集起来,卖给外部世界,或是自己留下,然后融入酒里一饮而尽,享受短暂的欣快。宝石并没有什么意义,它和它所源自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给予人一瞬间的快感。深空会把尸体剥的赤条条的,将它们压缩成……这些宝石,压缩成这种没有一点儿人味的成瘾物。不过啊,不过深潜员们依旧会把这些死者喝掉,她们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那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碧蓝翔龙号和其他深潜船上都是这样的:这种无人明说却无法打破的传统束缚着他们。这种事在金英去世之前并没有怎么困扰翠。“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春问。“我不确定。也许是这里吧。”翠小心地指着船体残骸附近的一个地方,“当时她就在这里……”她的深潜服坏掉的时候,通讯器最终沉默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春倒抽了一口气。“麻烦呐。”不过,她并不是想要阻止翠。她们都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梨花试图强行改变话题。“再来两次深潜,我和晨可能就有钱结婚了。住在真正的双人隔间里,你们能想象吗?”翠强颜欢笑。她还没喝够,只是不想再喝了:米酒会上头,如果她需要下到那里,就得保持清醒的头脑,还要有足够的先见之明……“到时候咱们聚一下,给你来一场送别会。”她们会从储物柜里取出所有的锦缎衣服,拿出一直藏在船上的长期储物舱内的米酒,喝到天昏地暗,喝到眼中的一切都在放光。还有又小又圆的宝石汤圆,不过其中并没有真正的宝石,只是把这些汤圆刻意制做并摆放成一串宝石的样子,以此祝愿这对新婚夫妇好运富贵,能让他们可以离开飞船,离开深潜员的生活和慢性死亡……金英从来没有过这种机会。她去世时刚开始和一个年长的深潜员交往,这只是一时之欢,是碧蓝翔龙号上那种不应长久的恋情。当然,他们的关系戛然而止,一切停留在了悲伤、悔恨和指责中。翠很少和金英的前男友说话,不过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喝酒。她的大儿子功桓被派到了其他深潜船上。他们母子俩会透过通讯器聊天,在节假日和金英的去世周年纪念日见面:他比她希望的还要去得远,但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春说,“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翠做了个鬼脸。“我不想喝酒。”“显而易见,”乐花说道,“那咱们直接来念诗吧?”“她还不够醉呢。”翠还没来得及开口,春就插嘴道。翠脸红了。“醉不醉酒,我都不擅长作诗。”梨花哼了一声。“我知道,关键并不在于你擅长不擅长。咱们都不擅长,否则就能在那些有编号的星球上做官了,身边还能有一大帮仆人可供使唤。其意义在于遗忘。”她顿住了,转头看着翠。“对不起。”翠不自觉地耸耸肩。“没关系的。”梨花张开嘴,又闭上。“看……”她把手伸进长袍里,拿出了什么。还没等她张开手掌,翠就知道了那是什么。这颗宝石很小,还有些畸形:监工不会让她们把大的、漂亮的留下,那些要卖给外部世界的客户,那种能出大价钱的有钱客户。宝石在茶室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溅出的油滴。在这光线下,桌子上的汤圆和茶似乎淡出,渐渐成为背景;似乎成无色无味的无足轻重的东西。“试试这个。”“我……”翠摇摇头。“这是你的。而且在下潜之前……”梨花耸耸肩,“去他妈的传统吧,翠。你也知道什么都不会因它改变。还有就是,其实我还存着几块,并不缺这一个。”翠盯着这颗宝石,想象着把它放进杯子,看着它溶解;想象着把酒喝下之后肚子里的那一份温暖;想象着升起的欣快感俘获自己的四体百骸,直到一切事物都在渴望的喜悦下颤抖;想象要如何暂时忘记,忘记明天的深潜,忘记金英的遗体。“来吧,妹妹。”翠摇摇头。她拿起一杯米酒,一口气灌下,将宝石留在了桌子上。“作诗的时间到啦。”她大声说道。碧蓝翔龙号什么都没说,它很少说话,很少对这些注定要死的深潜员说话。但是翠站起来之后,它调暗了灯光,降低了音量,等待着她心上的空洞里流出的文字。春说的对:为了作出更好的诗,你需要再多喝一点儿。
翠知道她的双亲丧身何处。她们当时打捞的飞船残骸如今就供在祖祠里,在循环播放的那部全息影片的结尾:大娘和二娘从因酒精和幸福而红着脸的新娘,变成了把孙女抱在怀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们脸上的微笑是谨慎的,是试探的,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终将失去她。在碧蓝翔龙号内部,她们是传奇人物,只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她们比任何人都潜得更深,深入虚之中。深潜员称呼她们为深吸者,她们有自己的庙,占了三间隔舱,里面总是飘出香火味。庙壁上绘有她们身穿深潜服,在观音菩萨指引下进入一处空荡荡的船舱,在这处壁绘下,深潜员们会献上贡品,祈祷好运和发财。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深潜服与她们一同被碾碎了,她们的遗体在心灵飞船的残骸深处,变成了船舱里或走廊内的两堆四散的宝石,永远无法回收;就算可以进行定位,但那个地方太深了,在她们去世的二十一年里,谁都无法活着把它们捞回来。坛上供的人像名叫宝石:是她的丈夫,面无笑容而神情凛然不屈;他活着有多么调皮诙谐,死了就有多么庄严肃穆。同样的,他也什么都没为她留下。金英……金英在她父亲的旁边,因为她未婚而无后,因为没有其他人会去哀悼她,也没有人会去念往生咒,能让她一路好走。翠不是船上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做这种事情的人。上面还有一个匣子,大小足以装一块宝石。为什么翠要去打捞女儿的遗体呢?她想要一些有形的,可以触摸到的东西,而不仅仅依靠全息影片或是她自己模糊、干瘪的回忆——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宝宝哺乳,比任何宝石带来的快感还要强;金英十岁的时候,想要穿上一套是她两倍尺寸的肥大深潜服;她去世前几天,她和翠在茶室里吃了最后一顿饭:半透明的汤圆与碧绿的茶汤,散发一种在外星剪草后的味道,在她俩永不会亲睹的某个星球上。金英的情况跟翠的母亲们不同:她死在另一艘心灵飞船的外部,离飞船残骸足够远,寻回她是可能的。但就像春说的,麻烦呐。但为了重获女儿的一部分,有什么代价是她不愿意付出的呢?
船体黑暗的大洞之中,翠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她的深潜服亮起了警告灯——温度、压力、空间扭曲。最后一项会杀死她:重重虚完全不适合人类的存在,它将变得越来越强,因为虚流正把她带向心灵飞船的残骸,等到深潜服损坏,她的肺连同其他重要器官都会被挤成一团,就像揉纸团一样。正是它在上一次深潜时杀死了金英;也是它杀死了大多数深潜员。当然,除了监工们以外,几乎每一个碧蓝翔龙号的人都与之共存,与这份死缓判决共生。要是她知道自己所求何物,翠一定会向祖先祈祷,向她的深吸者母亲祈祷。翠握住宝石。她关闭了深潜服的推进单元,端详着漂浮在自己身旁的女儿的遗骸。宝石,更多大大小小的宝石——小的跟她手中的那颗相仿,大的有取代了内脏器官的球形宝石。与心灵飞船的长眠相比,这是一次近期的死亡:宝石仍然隐约保持着一个人形,要是人类可以用小小的圆形物体画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比如用水滴;或者是眼泪。而且,由于虚值读数的飙升,她身边的灵魂正变得越来越清晰,最终,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金英。她的头发编成了辫子,还是那么乱,丝带绑得乱糟糟的。她们曾经开玩笑说她不需要安全绳,因为这条丝带会夹在气闸门那里,又粗又结实的发带足以拉她回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含着泪,或者说泛着与宝石相同的油光。你好,母亲。“孩子。”翠低语道。但是虚流夺走了她的声音,将它打散。灵魂点了点头,但也可能是在对着翠看不到的东西打招呼。好久不见。她们正在逐渐远离:她坠入了一条幽暗寂静的通道,直达仿佛睁开的眼睛一般的沉船内部。不,不,不,不要在这千辛万苦之后,不要在她确定将死于这次深潜之后——翠改变方向,让深潜服里的推进单元对抗虚流,想要够到金英,想要抱住她,想要在黑暗中抓住她的什么东西……接着,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冲向她,在深潜服后颈部位,她感觉到一丝刺痛——接着一切隐入黑暗中。
醒来的时候,翠感到恶心想吐,也分不清东西南北;通讯器正在呼叫她。“翠?你在哪里?”是春的声音,气喘吁吁的,满是惊恐。“如果你没漂太远,我可以救你回来。”“我在这儿。”她想说话,但声音一直在颤抖,说了三次话音才足够清晰可辨。对面没有回应。根据读数,无论她在哪里,都处于非常深的地方——通讯器无法传讯。她看不到金英的遗体。她想起自己刚刚努力挣扎着想靠过去,但虚流把她们分开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不过灵魂还在,在同一片空间里,在重重虚中摇曳;光织就的网格似乎笼罩着女儿的精魄所在,清晰的几道线条映出灵魂的轮廓。翠依旧手握宝石,将其藏在护腕底下。源自女儿的其余的宝石落进了沉船,在里面的某个地方漂浮,遥不可及,而且……她的视线游移,想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她还必须忍住不大喘气。这是一个巨大的拱形房间,就像一座陵墓,五道肋拱[2]从中心伸展至边缘,电子物和有机物所制的里脊梁大部分都破损了,敲落在地;脉冲电缆紧密地扭结在了一起,其融汇与分叉的形态,就像炼金术士扭曲设想下的神经系统。中央有一个类似椅子或是王座的东西,上面满是突刺和隆起,似乎是自然生长而不是制造出来的。一大群小型修复机器人一动不动。无法拯救死者,它们肯定是放弃了。[2]此处肋拱和下文的里脊梁的原文分别是rib和rack,两个词都有生物领域和建筑领域的双重含义;与下文的描述一起暗示了“心灵飞船”的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构成。
心房室是整艘飞船的核心,心灵曾安放在这里——那个小小的干枯的东西就在宝座上,这是它的尸体的残骸。当然,心灵不是人类那种心灵,制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承受深空影响。“翠?快过来。快点儿……”春在恳求,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翠知道原因:希望越来越小。“翠?那是你的名字吗?”这声音不是春的。它更深沉,更洪亮,声音引起了墙壁的震动——设备在抖动,抖落了灰尘;电缆像发狂的蛇一样扭动。“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你……”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她的深潜服告诉她,虚已经稳定下来了,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因为现在距离深潜服的极限还剩十分钟。她握住了女儿的宝石,死亡的时候,要女儿的灵魂在身边才行。“你是谁?”已经很多年了,腐蚀的虚冲刷着飞船,一浪接着一浪。没有人能幸存下来。没有人,甚至连深吸者也不行。祖先们啊,请保佑我。“贝尔派遣的船。”那个声音说。房间的墙壁亮了起来,耀眼的红色让人无法忍受。字符开始在翠四周的墙壁上滚动,诗歌、小说以及语言的碎片,从油亮的金属上流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翠什么也没看清楚,只有只言片语,让她隐隐感觉到令人不安的熟悉感。“我……是……曾是……船。”“你还活着。”它……它应该已经死了啊。船是活不下来的。它们就像乘客一样会死。它们——“当然。我们可以承受最深处,比深空更扭曲的地方。”“当然。”她从嘴里说出来这句话时,品尝到一股尘埃的味道。“你一直在等什么?船的回答低沉、异常简单。“等死。”还活着。还在等。哦,祖先啊。船是什么时候爆炸的?三十或四十年前?这颗心灵在这深渊之中呆了多长时间?——全身瘫痪,无法移动,无法呼救,不就像一个中风之后被囚禁在身体里的人吗?剩余七分钟,翠的深潜服说道。她的手已经开始刺痛,仿佛太多的血液都涌了进去。在她身边,金英的灵魂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它的轮廓似乎过于清晰,过于真实,也过于陌生了。“等死?那咱俩一起吧。”“有人陪伴,我会很高兴的。”贝尔派遣的船的声音严肃而体贴。如果翠在这里待太久,可能会疯掉,但也许心灵飞船对这种事的承受力更强。“但你的同伴们正在呼唤你呢。”通讯器里只传来噼啪声。她的一只手套飘走了,样子介于正常形状和以不可能角度张开的扭曲五爪之间。并不疼,还没到时候。“没错。”翠咽了一口唾沫。她把宝石放在左手——好的那只手,而不是那只逐渐消失的手;她的五指紧握宝石,仿佛在抱紧金英。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会去抱紧女儿的灵魂。“这里太深了,我回不去了。我的防护服撑不到那个时候。”静寂。现在她的每个指关节都开始疼了,轻微到不易察觉,却越来越显著。她试图弯曲手指,疼痛变成了尖锐的、难以忍受的刺痛,使她痛苦得叫出声来。剩余五分钟。船好不容易才又开口道:“深潜员,如果你愿意的话,做个交易吧。”在死亡边缘做交易,两方都无法履行。要是身处其他情况,她会觉得这很滑稽。“我没有太多时间了。”“过来。到中央来。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出去。”“但这……”翠咬紧牙关,忍耐不断增加的痛感,“没用的。我说过了。这里太深了,太远了。”“要是我来帮你,就不会。”船的声音很平静,“来吧。”不由自主地——就算是现在,就算在这里,她都依旧没放弃手中的宝石——翠把自己推近中央,把她的手,她正在被碾压、疼痛不已的右手,放在了心灵表面。很久以前,她听说心灵不喜欢被这样抚摸。心房室是它们的圣殿,其表面是它们的私密领地,不容抚摸或是亲吻,以免受到伤害。但她感觉到的却是……宁静——时间不断延长,直到变得几乎没有意义,她那五分钟已抛在脑后;她一瞬的所见,不致你于死地的、不把你扭曲到超过承受极限的虚流有多么美;她一瞬的所感,永远无法与其他飞船或是空间交流,永远无法动弹,被困在了一动不动的、不死不活的躯体里,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孤独。我不知道,她想说,但话并没从她嘴里说出来。船也当然没有回答。在她身后,一群微型机器人升到空中,仿佛麇集的蝴蝶般覆盖住了她的身体,阻挡了她的视野,其中有几个来到了她的手上。她感觉到它们正在吸吮血肉,正在把肌肉从骨头上分离开来。贝尔派遣的船放开翠后,她颤抖着站了起来,试着重新开始呼吸,微型机器人从她身上脱落,仿佛脱落的皮肤,回到了心灵旁边的一个突起处。她的深潜服得到了修复和加强,数字还在不断闪烁,告诉她还有二十分钟。修复好的右手上传来一阵阵灼烧感,提醒她失败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墙壁上,文字被替换成了地图,歪歪扭扭地从心房室延伸到了船体的缺口处。“十三分五十七秒,”这艘船平静地说。“如果你推进得足够快的话。”“我……”她试图说些什么。“为什么?”这是她唯一能说出口的话。“不是礼物,孩子。是交易。”船的声音里还是那一贯的单调、冷静和无情,她意识到贝尔派遣的船一定已经疯了,虽然它的神经创伤很细小,就像一盏有裂纹的瓷杯,仍然可以装水,但却不再完整了。“机器人呆的那个地方……你走的时候,把它扯掉。”“机器人会给你修复好的。”翠说。要是这艘船是人类,此时它会摇摇头。“不。它们可以修理小东西,但修不好……这个。”修不好夺去的生命。甚至不能修复船体的缺口,或者让船移动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正拼命地忍住眼泪——如今任何人都能说自己认识一个存活了几个世纪的生命体,但她甚至不认识这艘船。她移动到微型机器人巢聚的区域,那是一个连接着五条电缆的突起,这处突起很小,正好可以让她把手放上去。突起处跳动着、扭动着,流出虹色的油脂涂满她的手指。微型机器人升空了,仿佛一群蜜蜂,想要攻击她。但是它们因为修复工作消耗了太多能量,现在的动作缓慢而迟钝。她像拍苍蝇一样把它们拍到画着飞船地图轮廓的黑暗墙壁上,看着它们流出油脂、机器内脏落在心房室里到处都是,直到所有机器人都报废了。当她扯掉这一部分后,贝尔派遣的船叹了一口气,下一秒,就只剩下翠和灵魂了,她们穿过一层层冰冷破碎的尸体向上浮去。
之后——在翠只剩两分钟时间,气喘吁吁地爬出了沉船的很久很久之后;在她无线电联系上春之后;在她们为她找到了另一根安全绳,把她拉回船上,把她带到那个面无表情的郎中那里之后;在接受完询问之后——她走回自己的隔舱。金英模糊不清的灵魂和她在一起,似乎只有翠能够看到它。她在那小小的室内空间里站了一会儿,脸朝着祖祠。她的两位母亲——深吸者,正无声而遥远地佑护她,谁说她最后没得到她们的保佑呢?金英也在那里,在全息影像中,微笑着转过头来望着那些早已消失的东西。供坛上的匣子等待着即将被放进去的宝石。正是为了这个,翠才牺牲了那么多。有人放下了一个托盘,可能是春,或者是梨花,托盘上放着一杯米酒,还有她在茶室里拒绝了的那颗畸形宝石。“我之前不知道,”她大声说道。碧蓝翔龙号沉默着,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倾听。“我之前不知道船能活下来。”建造我们还有别的意义吗?她的心中响起贝尔派遣的船的低语,这个问题翠无法回答。她在袍子里摸索着,把金英的宝石放在右手掌。他们允许她将这块宝石保留下来,作为她所经历的痛苦的证据。这只手看起来很正常,但感觉……很奇怪,很疏远,仿佛不再是她的一部分了,用它触摸宝石有一种陌生感,仿佛它是另一个宇宙中的东西。她知道,她的故事已经在船上传开了,她可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为她建造了供坛和生祠,向她祈祷,就像向她的母亲们祈祷一样。在供桌的另一边,靠着隔间的墙上,她女儿那半透明的、形容模糊的灵魂正在等待着她。您好,母亲。她想到了贝尔派遣的船,在深渊里孤独地存在着;想到了深潜服、承诺和灵魂,还有那些永不真正死亡、亟待解脱的人事物的残骸。“你好,孩子。”她低语道。在改变主意之前,她将宝石放进了杯子里。灵魂,如残尽的烛火般,溶解了;黑暗逼近,沉默、深刻而宁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