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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体接触障碍,摸了一个触手外星人 | 科幻小说

A.C.怀斯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作者简介A.C.怀斯出生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目前住在费城。她从2004年起创作了上百篇科幻与奇幻短篇小说,并已出版两本短篇小说集。她曾获2017年加拿大旭日奖,以及2020年星云奖最佳长中篇和最佳短篇的提名。除此之外,她还是科幻博客SF Signal的撰稿人,撰写了一系列推荐女性科幻作家的文章。

若肉体非灵魂[1]全文约17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作者 | A.C.怀斯译者 | 油飞校对 | 肖雪、Mahat
[1] 本文题目摘自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著名诗歌《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译者注罗挎上快递包,将自行车锁在特区入口处。就算在这边缘地带,潮湿也已经无孔不入,空气呈现出退潮般的绿色。路面拼拼补补,裂缝处露出砖块和石头;外星人搬进来之后,就没有人费心去修整了。很显然,人类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成为了特区。潮湿的空气令野草在罅隙中疯长。罗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躲过那些反射着钠灯光芒的水坑。路两旁的建筑在迫近的暮色中大门紧闭。在逐渐点亮的星光中,有些建筑露出了破败的面貌,被炸飞的屋顶诉说着将这一社区清空的暴力。正是这种暴力让这里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最终成为了特区。但在接近地面的地方,一切仍然是完整的。如果罗不抬头向上看,那么一切仿佛从未改变。然而特区永远在等待。这种无常感挥之不去,如同世纪初的难民营和棚屋镇一样——政府本打算在最后一次大洪水或风暴之后清空那些区域,但始终没能实现。特区原本该是一个中途站,一个暂时的解决方案,直到夷弥人(即使在罗的脑海中,这个词也显得肮脏、丑陋、令人厌恶,但他并没有更好的词来指代外星人,因为他们从未告诉地球人自己的真实姓名)能完全融入地球生命。然而……罗耸了耸肩,仿佛要抖落那沉重的空虚感和未能实现的承诺。至少,夏尔店铺的灯还亮着,仿佛在欢迎他。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一踏进这里,那不协调的人类氛围就令罗不禁莞尔。玻璃柜台后的架子上,从地面到天花板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人类世界的小玩意儿和怪东西,没有哪个夷弥人会想买,也没有哪个人类会来买。令人着迷,但也令人伤感。孤独。在拥挤的货架之间,罗花了一阵子才辨认出夏尔的身形。今天,夏尔的肉体带着沙土的颜色。这让罗想起了那些为了避免被天敌捕食而在海底躺平装死的鱼。沙土色中也有隐隐闪光。这种棕黄色就像鸽子的灰色一样 —— 单调之下隐藏着丰富的色调,它们一直都存在,但在被人指出之前却几不可见。“你好。” 罗把快递包放到柜台上 ——今天里面装满了陶瓷的嬉闹小猫摆件。——然后把送货单放在上面。夏尔没有回答。对夷弥人来说,这并不算反常,但对夏尔来说却不太对劲。罗有几分犹疑。一如既往,费用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台上了。也许夏尔只是不想聊天。罗转过身去,掩藏起失望。:: 语调——请求/祈使:罗。等等。::夏尔的声音毫无变化,只有语气声明透露出了几分慌乱。夏尔并没有用人类或近似人类的方式来表达疼痛。但若仔细观察,夏尔身下那焦灼不定地纠缠在一起的触手无疑书写着痛苦。罗向前几步。夏尔挪动起来,身形闪烁不定 。此刻几乎不可见,下一刻又突然展现出轮廓。蜿蜒的曲线闪烁着微光,罗不知道该如何命名的色彩扭曲纠缠在一起。罗屏住了呼吸。就在那儿,有什么东西格外潮湿,几乎隐藏在纠缠的曲线之下:一道伤口正在渗出液体,闻起来带着盐的味道。“怎么了?”:: 语调——陈述/恐惧:一起事故。:: 罗从夏尔的语调中听出了犹疑;如果是人类,这大概听起来像个谎言。::语调——陈述/诚实:一起袭击。在人类区,离边界不远。只是想看看。::色彩卷曲翻滚;夏尔隐身又重现。“你被袭击了?”:: 语调——肯定/忧伤:对。::“我能帮什么忙吗?需要我打电话给什么人吗?”:: 语调——警觉/否定:不。::“好的。” 罗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希望夏尔能理解这个人类姿势;他感到无助。夏尔的身体抽搐、颤抖、围绕伤口紧紧收拢。夏尔发出一种声音,如同恸哭,如同吸气,如同音乐,抚过罗的下巴和脊柱。然后声音停止,夏尔舒展开来,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伤口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但罗还是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他咬紧牙关抵挡那种反应,那种对肉体的无用而产生的反射性憎恶。这不公平;夏尔受伤了,夏尔需要帮助,现在不是时候。然而那深入骨髓的反射仍然存在,又恰恰深植于引发这种厌恶的东西里。肉体。罗颤抖着走近柜台,仿佛想要逃离皮肤,逃离肌肉,逃离那种恶心。:: 语调——陈述/真诚:没那么痛了。罗。谢谢你留下来。::一条触手舒展开来,如同抽筋或反射,好像夏尔还不能完全控制。它轻轻抚过罗撑在柜台上的手。一种新的声音、新的疼痛突如其来。夏尔抽回触手,但触碰的感觉已经迸发出来——如同一道电击,带着柠檬的味道。一声尖叫梗在罗的喉咙。他并没有动,却有一种错位感。在夏尔碰触到他和收回触手的时刻之间,存在一个让人坠落或飞翔的空间。罗拼命眨眼,挤走了那些紫色的闪光,直到目光重新聚焦在商店上;他身体绷紧,等待着某种从未到来的恐惧。夏尔的碰触如此轻柔,与人类完全不同。罗呼出一口气,重心回到了身体中央。夏尔的触手扭曲成了新的形状,流露出焦虑。:: 语调——陈述/恐惧:罗。抱歉。我并不想引发疼痛。::“不。我……”罗的呼吸断断续续,终于平静下来,但已经有点晚了。“不疼。我没有……”飞翔。坠落。罗无法理解夏尔的触手带来的感受,如此坚实,却又如此短暂。有关那碰触的记忆依然留存着,仿佛一颗掉落的牙齿渴望被找到。就在那一时刻,他从皮肤与骨头的重量下逃脱出来,仿佛身处别处,却又完全存在于此地。罗试图从这感觉中抽离,却又根本不存在能从中抽离的东西。:: 语调——询问/恐惧:没有受伤。::夏尔的声音再度传来。罗的思绪敲打着空无一物的边缘想再次寻找那嫌恶的感觉,却没能成功。“没有。我应该……对不起。”罗转身出门,铃声响起。街上绿意盎然的气息仿佛一种袭击手段,脚下滑溜溜的地面似乎专门为了不当心的脚步而处心积虑地设计。就连那较矮的建筑物也仿佛前倾着,边缘参差不齐如同武器。它们勾画出一片空荡荡的空间,无法定义。罗冲出特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丢下了自行车,丢下了一切。无暇思索恐惧来自何处,只能一路狂奔。然后他停下了脚步,靠在一栋建筑上,肋骨间隐隐作痛。“罗?”罗抬头望去,眨了眨眼睛,人类建筑和一个身影在眼前清晰起来在他眼前旋转。奥德拉用一只脚碰到地面来给自行车减速。搭在她臀上的快递包是空的;罗想起了自己丢在夏尔店铺里的快递包,还有用链条锁在特区入口处的自行车。“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好像要晕过去了。”“我……”罗结结巴巴,又尝试了一次。“出了点事。”“怎么了?”无法用文字形容。只有柠檬味和电击感。罗揉了揉夏尔碰触的部位,仿佛在追逐幽灵。“振作点。” 奥德拉一条腿跨过跟罗丢下的那辆一模一样的快递员自行车。她用下巴指了指街对面在黄昏中散发着暖光的咖啡店。“你得喝点茶。我请客。”奥德拉跟罗之间保持了一定的空间与沉默。罗对此十分感激。但奥德拉带着询问的目光仍然时不时瞟向罗。在咖啡馆里,奥德拉将一杯茶推过桌子。“发生了什么?”“我在给夏尔送一份快递。”奥德拉脸上流露出一份来不及掩饰的厌恶,罗不禁犹豫起来。“夏尔被人袭击了,在特区外面。”罗肩胛骨之间的肌肉绷紧了,他等待着奥德拉询问一个夷弥人在特区外面做什么。但她并没有问;罗为自己假设奥德拉心怀恶意而感到愧疚,他继续说下去。“夏尔受伤了,然后他……不小心碰到了我。”奥德拉睁大了眼睛。罗感到自己的肋骨里面仿佛有细小的手指恐慌地敲打着。夏尔的语气声明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简单。但在奥德拉面前,罗陷入了困惑。她在嫉妒吗?还是生气了?去年在办公室的节日排队上,奥德拉喝醉了,试图亲吻罗。他们认识才不久,所以罗含糊地道了歉,试图解释。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不太……我不跟人约会的。我不喜欢……他的解释在这里打了磕绊。罗要怎么说才能让奥德拉明白呢?在罗认识的所有人里,奥德拉是最能与自己的肌肤自然相处的一个。她跟同等数目的男人和女人约会过;对她来说,随意而亲密的感情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她用手指将世界一饮而尽,却仍然保持饥渴。所以罗该如何解释自己讨厌肉体的碰触呢?他甚至因拥有一具身体而感到不适,更不用说认同一个单一狭隘的性别,并对其他人产生性的回应了。罗当时该如何解释?现在又该如何解释?为什么那晚,虽然罗并没有逃跑,却吓得魂不附体;而今晚,虽然他逃走了,却并未感到恶心?奥德拉摇了摇头。是惊愕吗?罗仍然无法分辨。夏尔的碰触是个意外;强调这一点会有用吗?奥德拉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罗并不想看她受到伤害,但两人之间的鸿沟确实无法逾越。奥德拉双手握住杯子。蒸汽袅袅升起。她没有看罗。“然后发生了什么?”“有柠檬味。还有,就好像到了什么别的地方。”“夏尔有柠檬味?”“不是。我是说。我不知道。你难道没有过在闻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好像同时尝到了味道一样吗?我解释得太糟糕了。”“并没有。”奥德拉挤出了这句话。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警戒,好像想再说些什么,但两人之间只有沉默蔓延。罗的心头愧疚与恐慌交织。他想象奥德拉可能想要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这是一种安慰的姿态;如果奥德拉坐在别的什么人身旁,她一定会这么做的。罗见过奥德拉如何贴近其他同事——开玩笑时扭臀碰对方,安慰时手搭在对方胳膊上,或是把头放在对方肩膀上。就算不带有性意涵,奥德拉对自己的身体也太随意了;罗对此根本无法理解。“我得回去拿我的快递包,”罗突然说道。他站起身来。“但是……”奥德拉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这一次毫无疑问。“对不起。”罗说。好像再次逃跑一样。夏尔的碰触阴魂不散,但其重量却不及奥德拉的凝视的一半。罗再次揉了揉那个部位,推开门走了出去。细雨让空气中起了雾。罗感到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沾染了这份潮湿。罗揉得更用力了,半是期待着能看到如同玻璃一般半透明的中空骨头——在夏尔的碰触之后,肉体仿佛在彼处,又非彼处。罗没有回到特区,而是回了家。他爬上三层,回到那间小小的公寓,靴子沉重地敲打出每一步。愧疚感隐隐作痛,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好奇心。罗走到窗前,抚摸玻璃。凉凉的,凝结的水汽形成了手掌形状的光晕。手拿开之后留下了空间--四根手指、一个手掌、一个拇指所定义的空间。肉体曾在的地方,水滴附着在窗玻璃上,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沉重,如同星辰一样闪亮。
罗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仍然锁在特区入口处的自行车上雨滴闪烁,勾起前一晚的回忆。罗的手指轻轻拂过金属车架。通往夏尔店铺的路前所未有地漫长。路面上崎岖不平的砖块和石头看上去也前所未有地难走。罗试图回想是否有关于人类和夷弥人之间进行身体接触的文字记录或口头传说,却一无所获。即使发生过,也是私下里进行的。是不是所有这么做过的人都尝到了柠檬的味道,并感受到了电击呢?夷弥人的社群很小。也许罗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但他该去问谁呢?其他快递员并不会进入特区,更不必说其他人类了。罗从未在那摇摇欲坠的街道上碰到过其他人类。这让夏尔的店铺里满满当当的俗气人类饰物更令人伤感。罗的思绪暂停在这里,他不禁想知道夏尔究竟是否卖出过什么东西。罗定期送来的货物有机会离开这间店铺吗?还是只能摆在店里积灰呢?这一切是为什么?罗心想。外星人来到了人类世界。人们难道不应该激动万分、好奇不已吗?但他们看上去并非如此。也不完全是恐惧,但更像是一种视而不见,罗猜想。他们选择无视了这些令人不快的存在。就像政府假装特区只是暂时的。就像那些从未空置过的难民营。就像种族冲突、贫困、对同性恋的恐惧。如果人们无视一个问题足够久,也许它就会简简单单地消失掉。罗停下脚步,推开了夏尔的店门;刺耳的铃声响起。快递包就在柜台上,现在已经空了。夏尔在后面等待着,触手不再痛苦地纠缠在一起,而是谨慎地向内收缩,流露出几分紧张。罗感到喉咙发干,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感觉怎么样?”看不到伤口的痕迹。罗无法判断它是否已经完全愈合,抑或只是夏尔把它藏了起来。触手如同涟漪般卷曲又舒张,罗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时曾深感不安,如今却几乎因此感到欣慰。今天,夏尔是灰绿色的,但中间夹杂着紫色的阴影。罗想到了海葵,爬满青苔的石头,以及在柔和的波浪中摇摆的海藻。:: 语调——放松/询问:没有受伤,现在。你还好吗。::罗点了点头。“我很抱歉昨天跑了出去。那只是……” 尝试向奥德拉解释清楚已经够奇怪的了。他跟奥德拉之间至少还共享同样的语言和语境。“我把包忘在这儿了。”罗指了指快递包。这么转移话题实在有些懦弱,但至少比较安全。罗拿到了快递包,但并没有向门口移动。尽管夏尔没有可见的眼睛,但它似乎在盯着罗。可是,是否还有别的情绪?受伤?困惑?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僵直地站着,一只手斜穿过身体扶着另一边的手肘,嘴唇张开,仿佛正要说什么。又是肉体——身体再一次诉说着罗不懂的语言。这些都毫无用处。那么……“我想让你再碰我一次。”这句话冲口而出,来不及后悔。罗感到双颊火热,这是身体的又一次背叛;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但店铺的门铃纹丝未动。罗的靴子仿佛在地板上生了根。“我是说如果……你会不会痛?如果……如果可以的话。”颈部、手腕和手肘的脉搏跳动着。夏尔卷曲又舒张,似在彼处又非彼处地沉思着,仿佛在用身体斟酌和衡量着罗的请求。:: 语调——犹豫/询问:不痛。为什么你想要这么做。::“我不知道。”这是罗能给出的最诚实的答案。在夏尔上次触碰的位置爆发了一种悖论,一种古怪的、不规则的淤青。它向外扩张,改写了罗的硬连线代码。罗想要这么做。不,罗需要这么做。“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 罗闭上了眼睛;这样说话更容易,虽然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无视睫毛上开始凝结的泪水。“我是说,我并不想强迫你。我一般并不喜欢……但这次不一样。我尝到了柠檬的味道。”疼痛是肉体上的——这是一种对跨出边界的渴望,恰恰来源于它的危险和未知。在破损的建筑之间,有着看不见的手所划出的空白区域;它们被某种“缺失”所定义——确切来说,并不是缺少了什么,而只是某种东西不在那里。它们是某种被广而告之的可能性。在那短暂的一刻,罗感到夏尔的碰触如同坠入夜空,身体轻若无物地在繁星间飞速穿行,速度快到血液被星光拉扯的地步。那令罗的肌肤淤肿的悖论——令未知变为已知以及抹消无限可能之间的矛盾——实在太诱人了。“我无法解释。”罗的喉咙因为言语的匮乏而感到疼痛。心跳。沉默的空间。睁开眼睛。罗还记得要呼吸。夏尔没有眼睛,却紧盯着他。它的动作中仍然流露着思考:色彩闪烁,肢体蜷曲又舒张。:: 语调——陈述/不确定:很有意思。没有其他人类来过这里。碰触意味着了解更多。::罗呼出一口气。“你确定吗?”:: 语调——期待/恐惧:店铺已经关门了。::一开始,罗没有听懂。然后夏尔碰了一个开关,灯光变暗了,只剩下紧急出口标志的暗淡光线。他恍然大悟:这意味着同意。夏尔在营造私密空间。:: 语调——期待/恐惧:罗。把你的手臂放在柜台上。::罗只犹豫了片刻,呼出一口气,随后便将双手的手腕朝上放在了柜台玻璃上。在一片昏暗中,看到夏尔变得更容易也更困难。紧急出口标志的红色灯光描绘出夏尔身体的轮廓,给它描上了如同灰绿色石头上积水反光的颜色。罗试图阻止自己退缩,他将双臂用力压在柜台上,好让自己不要颤抖。夏尔的……手臂?腿?可以用人类词汇来形容吗?它缓缓张开,等待着一次心跳,而后包围了罗的血肉,收紧并进入了他。整个商店倾斜了。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海藻和火药的味道。夏尔的碰触轻若无物,那压力却又深入骨髓。一种满溢的感觉将它向外推,但并没有疼痛。夏尔闪烁着,慢,慢,快,慢,舒张,卷曲,翻转。在彼处,又非彼处。罗也感受到了,不在此处却又在此处,既在店铺里,也在其他某处。某个无法形容的所在。罗身体的一部分摸索着寻找能把自己锚定在此时此刻的东西——长除法,前总统们的名字,首都城市清单等等。身体中较大的一部分从轻若无物的中心向外旋转翻滚,穿过一圈圈星环,双臂张开抵挡黑暗。未知世界的碎片跌跌撞撞地掠过身旁。一切都无比巨大,罗却无比渺小;有那么一瞬间,这种感觉似乎要将他压碎了。“不。” 罗猛地后退一步,脱口而出。:: 语调——询问/关心:罗。你受伤了吗。::夏尔的店铺一瞬间变得清晰了。罗猛然回到了太过渺小的身体中,无法再承受星辰的存在感,而它们的消失比其存在更加可怖。“我……” 罗喘不过气。他用一只手盖在夏尔刚刚碰触过的皮肤上;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夏尔的身体上泛起色彩的涟漪,房间里的盐味愈发浓重了。:: 语调——羞耻/真诚:对不起。我没想弄疼你的。::“没事,不疼。对不起。我不该……”藏在盐味下的是紫罗兰和火药的气味。罗感到身体刺痛,仿佛被凉爽的微风抚过;汗毛竖起。一种逐渐逼近却从未抵达的压力萦绕在罗的骨头之间。并不是渴望——这个词太简单也太人类了。但却有一种缺失感,一种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我想再试一次。拜托了。”:: 语调——陈述/困惑:你被弄疼了。::“不。不疼。我只是吓到了。但我想再试一次。” 罗的脉搏狂跳,手臂颤抖;他再次用力把双臂压在柜台上。“拜托了。”夏尔身体的色彩与动作流露出疑虑——如同风暴时的云层,带着暴雨将至的气味。罗几乎能尝到尘土的味道。罗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疑虑,但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罗想要寻找什么东西来留住这一时刻;他找到了夏尔的好奇心。“你感觉怎么样?”:: 语调——陈述/不确定:阳光。一块木头。很多木头。水。阳光洒在水面上。肢体在水中的触感。烟和木炭。::夏尔的言语间流露出犹疑,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概念来捕捉这些简单的人类事物。记忆涌上罗的心头:他坐在湖畔码头,脚尖轻轻划过水面,背后有大人在烤热狗肠;孩子们跳进水里,或游泳或嬉闹,空气中不时传来阵阵尖叫……童年的一个片断通过碰触从罗的皮肤传输进了夏尔的头脑。“你看到了我的记忆?”更多犹疑,然后,:: 语调——同意/肯定:是的。::这个信息令罗动起了脑筋。这是双向的吗?外星人的童年——如果真的存在这种东西——进入了罗的皮肤。罗对夏尔有太多不了解,对夷弥人更是如此。对了解的渴望压倒一切。罗看着夏尔身上大约相当于人类眼睛的位置,试图沟通这种需求。失去了夏尔的碰触,这种压力如同碰触本身一样剧烈。这只是质感和口味的不同——二者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而已。夏尔再次靠近。一声音乐般的叹息摸索着罗的脊柱与下巴的曲线,与前一晚疼痛的声音完全不同。碰触。一针一线穿过罗的皮肤,用宇宙的光缝合。苦味蔬菜的味道,天鹅绒的触感,烧木头的气味。罗的脑海中,人类的概念被无法想象的事物取代了。星云在他紧闭的眼睑之下炸开。“喔。” 这个字随着呼吸脱口而出。语言与思想失去了作用。整个空间坍缩到了两人之间碰触的一点,而后不可估量地扩张开来。“喔。”没有其他词汇能够形容。“喔。”一次又一次,世界从两人中间旋转脱离,罗飞翔又坠落。
“嘿。”听到奥德拉的声音,罗转过身来,手中仍端着咖啡壶。快递员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快要烧焦的咖啡味;两人的自行车停放在楼下的车棚里。“小心点,快溢出来了。” 奥德拉指了指咖啡壶。罗惊觉咖啡已经接近杯子边缘了。还没喝到第一口,罗就身体颤抖,神经紧绷嗡鸣。“对不起。” 罗把咖啡壶放回去,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你还好吗?” 奥德拉皱起眉头。“你看起来累坏了。”罗不记得前一晚是如何回到公寓的,只记得今早在一团凌乱的床单中醒来,眼皮仿佛粘在一起,四肢沉重。世界似乎一直想要溜走;罗的视野边缘闪烁着微光,像是偏头痛的症状,只是并没有疼痛。“昨天以来有没有什么新工作?” 罗没有回答奥德拉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就算用余光去瞟,也看得出奥德拉的担忧。罗的公寓里没有镜子,但罗能想象得出仿佛一夜难眠之后的黑眼圈和未经梳理的凌乱头发。“有一些。” 奥德拉把文件夹递过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握着杯柄,指关节泛白。这是一种克制的姿态;罗之前曾经看到过。若不是有杯子去握,她就会把手搭在罗的胳膊上安慰他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滋味如同谎言一样,一股馊味。奥德拉只是想帮忙,但罗能说什么呢?奥德拉也许能理解,但她也可能很容易受伤。她也许会认为罗生病了,也许会认为他不该渴望这种无法解释的东西,而这会令罗无法承受。并不是那种渴望,但解释起来太难了。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它究竟是什么,至少罗懂的语言不行。“介意把塞耶街的派送工作交给我吗?” 罗的声音嘶哑。他用更多喝咖啡的声音掩盖自己的嗓音,但喝得太心急了。咖啡的热气无法掩饰罗逐渐涨红的脸颊。他的每寸皮肤上一定都写满了真相,夏尔包裹和穿透后留下的证据,突显着玻璃般中空骨头的半透明性状。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噔噔噔噔跑下楼去推自行车了。“罗!”奥德拉追上来,罗的动作还不够快——他手指颤抖,笨拙地把包裹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但还没来得及离开,奥德拉就已经堵住了门。“发生了什么?”罗没有回答。他不能回答。泪水刺痛眼眶,灼热而明亮,但没有落下。“罗。” 奥德拉声音柔和。她穿过一辆辆自行车,靠近到距离罗不过几英寸的地方,伸出手来。但她随即猛吸一口气,停下了动作,手指差一点就碰到了罗的手腕。“对不起,我忘记了。” 奥德拉垂下目光,而后又抬起头来。她眼中的希望支离破碎。罗行动起来,将自行车横在两人之间,心里为这么做而感到愧疚。“我回去见夏尔了。” 罗吞咽了一下,抓紧自行车。奥德拉睁大了眼睛,捕捉从不合尺寸的车棚门缝漏进来的光线。两人之间的黑暗让罗想起从星辰中坠落的感受。一声似泣非泣的呜咽传来,罗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声音的源头。“你受伤了吗?”罗摇了摇头,动作很轻,但比说话要容易多了。“发生了什么?”罗抿紧嘴唇,内心与不知从何而来的被压垮的感觉斗争着。被困在仅此一具的身体之中,承载着肉体的重量,这种孤独感罗早已知晓,但在体会到夏尔提供的另一种可能之前,这些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现在世界已经打开,留下了一道针线无法缝合的伤口。奥德拉的手指扣上罗的手腕,这次带着几分坚定。罗张开嘴巴,但奥德拉握得更紧了。“拜托了,我想要理解。”奥德拉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对碰触的渴望,就像罗想要躲开的渴望一样清晰。罗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没有挪动。脉搏在两人之间跳动,在奥德拉的指尖,也在罗的手腕。也许这是奥德拉能够读懂的语言,也许罗什么也不必说。奥德拉呼出一口气,松开手,罗的脉搏回到了正常节奏。为什么夏尔的碰触如此非人却令人感到慰藉,而奥德拉的碰触却只会带来恐慌?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是错误的。但罗知道并非如此。夏尔的碰触没有重量,没有期待。“对不起。” 罗说。与此同时,奥德拉也说,“对不起。”车棚里只剩下呼吸声与沉默。他们越过横在中间的自行车望着彼此。门缝里透过的光线移动着,阴影笼罩了奥德拉的面孔,偷走了她双眸中星辰的幻象,却映出了她如同精灵般的黑色卷发。罗感到胸口发紧。不管说什么,都会让事情更糟。不是你的错,是我。这只会让奥德拉觉得罗心里想的恰恰相反。如果人类的碰触能够像夏尔一样用于交流,罗就能理解了。也许对奥德拉来说确实如此。也许奥德拉通过指尖来理解世界,通过每一次碰触来付出自己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也获得同等回报,因此从来不会减少什么。但罗并不能这么说;他害怕这会给奥德拉带来希望。奥德拉并不曾给罗压力,也不曾暗示罗也许只需要尝试一下,也许当他遇到对的人,事情就会不一样。只是有时,罗会捕捉到奥德拉的目光,他觉得里面有一种微光,暗淡却充满渴望——渴望两人的关系有所不同——这令罗心痛。“告诉我,” 奥德拉说着,后退一步,给两人之间更多空间。她环抱双臂,控制着自己。奥德拉并没有后撤或是逃走,罗感到松了一口气。不管两人之间如何,从根本上来看,他们仍然是朋友。意识到奥德拉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不会回避,这令罗心头波涛汹涌。这几乎像是爱情一般庞大且复杂,但哪怕只是想想爱情这个词,也无法摆脱随之而来的层层叠叠的魂灵——过去曾吐出这个词的嘴唇已经为它附加了太多意义与期待。罗拨开这个念头,暂停片刻,试图解释。奥德拉倾听着,并未打断。“你觉得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罗问道。他需要听到明确的答案,为了品尝它的味道,然后将它抛下。“没有。” 奥德拉的语调坚定,但她看上去同样迷惑。害怕。“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好吗?向我保证,你会小心?”奥德拉将自己抱得更紧了。罗点点头,抿紧嘴唇,没有眼泪却尝到了盐的味道。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承诺毫无意义。这是一片未知的领域,要想在其中探索,就不可能不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疤。
警笛声惊醒了罗。他脉搏狂跳,推开汗津津地缠在一起的被单和梦的余韵,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这声音与他的梦境紧密相关——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拉扯到薄若无物,没有血,没有骨头,没有肌肉,只剩下皮肤和神经拉扯到紧绷,如同一张床单覆盖着整个世界。窗外的街道上,红色和蓝色的警灯与罗的脉搏一同旋转闪烁。一阵刺痛。罗试图抓紧伤口,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夏尔。疼痛再次袭来,充斥暴力的片断闪过,那是不属于罗的记忆。夏尔。皱巴巴的睡衣外面套上外套和裤子。脚塞进没系鞋带的靴子里。跌跌撞撞地跑下三节台阶。罗的快递员自行车靠在公寓门外。罗骑上自行车,坠落,飞翔。他在夜色中疯狂地踩着踏板,冲向闪烁的灯光。整座城市都湿答答的,模糊了罗的余光。两辆警车斜着停在特区主入口处。罗停下自行车,任由它倒下。一群人聚集在旁边指指点点。警察正扭着一个人,他的双手被塑料绑带捆住了。他猛烈挣扎着,阻止警察把他推上最近的警车。“他妈的夷弥人就是活该,整天在我们的街上到处撒野。他们要是不愿意乖乖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就他妈的赶紧滚回家去。”碎玻璃反射着血红和深蓝的光。那家伙往后一甩脑袋,随着一声脆响撞上了警察的鼻梁。警察骂骂咧咧地松开了手,但她的搭档眼疾手快地扫过那人的腿把他撂倒了。第二个警察用膝盖压在那人背上,迫使他面朝下趴在不平整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如同从特区的嘴巴伸出的舌头一般。那家伙继续骂骂咧咧,唾沫飞溅。“他妈的夷弥人。死了才好。”罗飞奔起来;鼻子被打断的警察发出一声闷喊,但罗充耳不闻。夏尔店铺的门开着。罗差点因地板上滑溜溜的痕迹摔倒。夏尔没能走到柜台后的安全地带,而是缩成一团倒在柜台前面,触手纠缠在一起,这是所有生物通用的代表疼痛的肢体语言。罗毫不犹豫地跪下来拥抱了夏尔。一阵阵疼痛向外辐射,但罗并未放手。星辰旋转,剃刀闪亮。刚刚划着的火柴的气味;舌头碰到电池的味道;持续不断的潺潺雨声。“没事了。没事了。”罗重复着这些话,尝试保持清醒,尝试安慰夏尔。夏尔的疼痛是压倒性的,一场感官的袭击。。灯塔的闪光。苹果的味道。布满青苔的石头。向下旋转的楼梯。罗绝望地想要将感觉倾注回夏尔体内——更多童年回忆——在两人之间互相回馈的循环之间增加一条新的线路。但是画面不断涌入,如同拳头或石头一样击打着罗。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羊毛的摩擦,黑色蜡笔在阳光下融化,莓果的味道。触觉-味觉-嗅觉之间的关系断断续续。夏尔无法控制这一切,不再将这些感觉翻译成人类能理解的语言范畴。罗尖叫起来。一个音符,一个尖锐的声音,仿佛能够穿透骨髓,碾压血肉。罗的头脑磕磕绊绊,试图处理这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过程。一具肉体——罗的肉体,夏尔的肉体,两人的肉体——颤抖着。向内塌陷。向外旋转。风的触感,灼热、干燥又潮湿。星辰之间彻骨的寒冷。将一卷银绳拉扯到不可思议的薄、快、长;它在同一时间成为一切。然后,一片乌有。
被子上扯下的布料,镜子的碎片,僵硬的手指试图将它们拼回去却一再失败。浮出水面。罗从水底接近蚀刻在波浪下层的倒影,身边是另一侧的天空、树丛和阳光的扭曲画面。嘴唇几乎碰到了嘴唇——现实亲吻倒影——然后罗再次沉入水中。身后留下一串泡泡,如同珍珠,如同笑声。手。声音。是奥德拉的吗?轮子在消过毒的走廊中飞速穿行;头顶是刺眼的灯光。针尖扎入皮肤。药水的气味。机器稳定的嗡鸣。而后又是一片乌有。
罗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仅仅是睁开眼睛这么简单的任务也像是里程碑一般。干燥的嘴唇张开了。“水?”一根吸管碰到了淤青肿胀的嘴唇。罗饥渴地吸吮着,直到有人拿走了吸管。“别喝太多,别喝太快。医生说的。”罗转过头,感到脑袋比眼皮还要沉重。奥德拉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古怪地将水杯放在大腿上。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或者刚刚哭过。“我该去叫护士。”“等等。” 罗试图回忆起来——在彼时与此刻之间如同迷雾一般的时刻里,当有护士问他该给谁打电话,他是否说出了奥德拉的名字?“发生了什么?” 罗从干裂的嘴唇中尝到了血的味道。奥德拉反射性地把水杯又递了过来。“警察发现你和夏尔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你看起来像是被暴揍过一顿,浑身是血。他们以为你死了。”“我不记得了。”“你被攻击了吗?”“没有。夏尔受伤了。我……”没有语言能够形容,但罗感觉到有什么词汇正在凝结,却又无法用人类的舌头讲出来。“你不能再这样了。答应我,别再靠近夏尔。”“我做不到。” 这不是罗想要说的;他什么也不想说。一时间,罗害怕奥德拉会狂怒地离开,但她只是抱紧了双臂。“罗,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罗的声音嘶哑,“我真的不知道。”罗躺回到枕头上,闭上眼睛,却又猛地张开。“夏尔还好吗?” 这么做很疼,但罗还是转向奥德拉。“夏尔没事,据我所知。” 奥德拉僵硬地说,她的语调尖利而生硬。她的目光里闪烁着痛苦。她张开嘴巴,又闭上了,而后站起身来。“我去找个护士。”奥德拉的脚步声远去,沉默降临。罗精疲力竭,浑身青肿,却又与皮肤无关;他缩成一个球,试图让四肢上下左右交错合一。
罗摆弄着医院的手环。三天了,罗的伤口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不过,奥德拉依然坚持打车回公寓。此刻,她坐在罗破旧的沙发扶手上,紧盯着罗。“莱娜到底说了什么?” 罗踱步到窗前。“她只是建议你可能想休息一段时间,为你的健康着想。”“她甚至懒得当面跟我说?”罗用余光瞟到奥德拉耸了耸肩,她看起来有些不安。“我敢肯定,她只是有点担心。我们都是。”奥德拉耷拉着肩膀,盯着自己的脚,这副样子让罗说不出话。不要把气撒在信使身上。“我没被开除?”奥德拉又耸了耸肩。当然,消息已经传开了。记者想要报道这次袭击的后续故事,但罗拒绝了他们的采访要求;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故事已经传出去了,将罗描写为一个迷路的独行者,一次外星袭击的受害者,一个变态。也许莱娜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其他快递员不敢靠近他也是有道理的。只有奥德拉除外。“跟我走。” 罗说。奥德拉抬起头来,神情警觉:“什么?”“跟我走,去见夏尔。”如果其他人能理解罗经历的一切,也许他们就不会害怕了。也许事情会发生改变。从奥德拉开始简直再好不过,她通过碰触来生活——手抚过胳膊,手掌贴着手掌。也许罗可以把这种感受送给奥德拉,就像一件礼物一样。也许这能让他们更加亲近,能平衡他们两人的需求。还有夏尔,它很孤独,渴望获得人类的体验。想到这里,罗的脉搏加快了。“求你了?相信我?”罗知道这并不公平。奥德拉已经自愿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有什么资格反而要求她这么做?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来向她解释,只能让她看到罗究竟想要做什么。“好的。” 奥德拉站起身来。“现在?”“当然了。” 奥德拉的微笑里隐藏着一抹忧伤。“还等什么呢?”街道一片宁静,暮色即将降临。他们走在路上,手揣在口袋里,盯着自己的脚;随着他们靠近特区,街灯在路面的反光也愈来愈亮。在他们跨过边界的那一刻,罗听到奥德拉屏住了呼吸。“没事的。” 罗回头望着她,试图微笑。“这只是个想象出来的边界罢了。”奥德拉点点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罗试着避免将这脆弱的希望抓得太紧,以免将其捏碎。商店刺耳的门铃声响起;柜台后的夏尔舒张身体——在罗的理解中,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它正转身面对他们。:: 语调——警觉/愉快:罗。你没受伤。::“现在没有了。”夏尔卷曲又舒张,流露出焦虑。“这是奥德拉,我的……朋友。她呆在这儿可以吗?”:: 语调——正式/问候:奥德拉。欢迎。::“你好。”“我带她来……” 罗在奥德拉和夏尔的双重注视下竟有点结巴。“奥德拉很担心我。我希望她能理解。我觉得……” 罗尝试着阻止自己的脸红和恐慌。奥德拉适时打了圆场:她上前一步,但与罗的身体之间仍然谨慎地保留着一段距离。她的声音带着紧张,但并没有明显的恐惧。“你被攻击的那晚发生了什么?”:: 语调——陈述/询问:被限制是不公平的。为什么我们穿越星辰,却只能看到陌生世界的一个小角落。::罗屏住了呼吸。:: 语调——陈述/愤怒:你们的政府承诺会改变。我们能自由去到我们想去的地方。什么也没改变。::夏尔膨胀起来,向新的维度舒展。罗因这些话里的真相而感到心碎。再一次,这种感情太过澎湃而无法表达、无法抑制。人类的语言太容易满溢。罗需要夏尔那种身体结构,能够舒展开来,表达肉体所无法承载的一切。奥德拉看了一眼罗,眼睛闪亮,但脸颊干燥。罗承受住了她的目光,而后点点头,再次感到了心碎。奥德拉的目光中是理解,而不是恐惧。奥德拉与夏尔望着罗的目光就像在重构他的身体——血与骨,皮与心。罗几乎为奥德拉感到惊奇。人类似乎也能够向新的维度舒展。奥德拉卷起袖子,把胳膊放在柜台上。“我想要理解。”夏尔闪烁着,转向罗,仿佛在问一个未说出口的问题。罗的声音微微发抖,他向两人说:“没问题的。很安全。没人会受伤。”夏尔舒展着,包围了奥德拉的手臂。奥德拉猛地吸了一口气,但更多是出于惊奇而非疼痛;与此同时,罗松了一口气。奥德拉的声音就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愉悦与震惊合二为一。奥德拉羞红了脸,夏尔那不同寻常的色彩在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上荡漾开来。她的后颈染上了深海中的日落,手臂倒映着湖面上的星光。她在彼处,又非彼处。樱桃和流水的气味晕染了空气。“我能……” 罗没说完。也许是罗自己靠近,也许是夏尔和奥德拉共同舒展开来欢迎罗——一个圆环,一条细线,一个结,无所始,无所终。罗的骨头间迸发火花,血肉间弥漫着光芒,如同X光,只是更加明亮,更加美丽。罗感受到了奥德拉的身体和夏尔的身体;三人占据了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一瞬间的窒息,一瞬间的恐慌,然后一切打开,散发着气味,仿佛在微风中猎猎作响的将干未干的晾晒衣物。店铺扭曲变形,形成了新的部分,如同水结成冰时产生的分形体。脉搏在跳动,却并不是罗自己的。这种感觉一定来自于奥德拉,因为那鲜明而栩栩如生的记忆实在太人类了。一辆自行车,赤脚疯狂地踩着踏板,一直到达山顶,而后松开双手双脚。如同飞翔——五脏六腑坠落的奇妙感觉,世界下坠消失,风飞速掠过,光芒温暖,美丽地悬浮在天地之间。透过奥德拉的血肉,罗感受到了这一切;从她的身体里面去感受,肉体不再是强加于骨肉之上的无法承担的重量。罗发自内心地理解了奥德拉是如何陶醉于自己的血、肉、骨。“喔。” 罗想用指尖探进奥德拉和夏尔的身体,然后永远停留在此刻。但这一连接很快就中断了。“哇。” 奥德拉最先退后一步。“刚才可真是……激烈啊。”她瞳孔放大,呼吸紧促。罗也后退了几步,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冷静下来。罗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渴望着消除这一距离,但那熟悉的恐惧依然存在:不会一样,不可能一样,在这副皮囊里面。“你在闪闪发光呢。” 奥德拉笑了。罗眼角的余光看到闪烁跳跃的光芒。“很美。” 奥德拉向前半步,却停下了。罗感到喉咙厚重发紧。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再次望向奥德拉,只看到笑容隐没之后剩下的一抹失望神色。奥德拉的后颈泛红,但此刻只剩下血色,那深海的色彩已经褪去。她转向夏尔。“谢谢你。” 她声音里微微的颤抖也许是碰触的后遗症,也许是其他什么。:: 语调——正式/愉悦:不客气。奥德拉。谢谢你分享来自你世界的记忆与体验。::罗喉咙里的疼痛减轻了,变得更像是淤肿而不是新鲜的伤口。“你被袭击的那天晚上,第一晚,并不是你第一次离开特区,对不对?” 奥德拉的问题让罗吃了一惊。:: 语调——陈述/真实:不是。::“有过多少次?”罗抓着柜台,望着奥德拉和夏尔。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们怎么能如此理解对方?也许只是罗的好奇心将夏尔的某些方面挡在了外面。也许是因为奥德拉更习惯处理感觉,因此没那么容易被淹没。仔细想想之后,罗觉得一切再明显不过了。被困在特区里,夏尔怎么可能开心呢——任何一个夷弥人又怎么可能开心呢?罗来过夏尔的店铺那么多次,却从未想过夏尔也许想要离开,想要体验更广阔的世界。罗感到皮肤发烫,但夏尔和奥德拉都没注意他。:: 语调——陈述/真实:袭击发生在第五次出去时。::“你去了哪里?” 奥德拉身体前倾;罗也靠了过来,重力让他们都靠向夏尔的中心。同心圆在夏尔的身体上扩散开来,仿佛丢进了一块石头。此刻,夏尔的身上泛起的色彩像是苔藓,又像是穿过松枝的阳光。:: 语调——陈述/保密:有些人很耐心,但不是所有。有一群人想要看到特区发生改变,边界消失。::“谁?” 夏尔和奥德拉同时转身,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罗的存在。:: 语调——陈述/愤怒:某个小团体。在你们的市政府里,正在从内部改变。但这样太慢了。其他人等待着。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耐心。::不是所有人,罗心想。就像夏尔一样,急不可耐,渴望改变。“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独自离开特区吗?试图挑起争斗?” 听到奥德拉的话,罗再次吃了一惊。惊讶于她的洞察力。原来罗一直以来都对此视而不见吗?他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原本这些时间都可以用来帮助夏尔的!:: 语调——陈述/自卫:暴力会引起注意。这是最快的引起改变的方式。::“我们想要帮忙。” 罗抢在奥德拉之前说道,但他的余光瞟到奥德拉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细线。他屏住呼吸,等待奥德拉表示反对,但她并没有。夏尔无需动作便原地旋转,无需眼睛却注视着奥德拉和罗。:: 语调——正式/请求:你们能否跟我一起离开特区。跟我去见政府里的朋友。::”这样明智吗?” 奥德拉看了罗一眼。“我觉得我们应该这么做。”奥德拉犹豫着,眉头紧皱,而后耸了耸肩,走向门口。罗快步跟上。两人之间的空气鸣唱着——罗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弹出兴奋的音符;奥德拉只是紧绷着,她的音符却并未奏响。“你不必这么做。” 罗压低声音,这样背后的夏尔就听不到了。奥德拉摇摇头,但没有回答。她的双手仍然插兜,目光盯在潮湿的石头上。“嘿!” 叫喊声吓得罗一激灵,他刚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出了特区。夏尔躲在他们背后,三人都望着街对面酒吧里走出来的一群男男女女。“你不能呆在这儿。” 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夏尔说。让罗惊讶的是,夏尔从他们身后滑到前面,触手收拢,做出人类站直时的姿态。:: 语调——恐惧/骄傲:这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当然没有了;规矩都是不成文的,通过无声的共识和视而不见来实行。罗握紧了拳头——身体做好了打架和逃跑的准备,心脏狂跳。“他妈的夷弥人!滚回特区去。” 另一个男人附和着第一个,整群人靠得更近了。“我们应该回去。” 奥德拉说。“不。” 罗故意转过身来,朝远离那群人的方向走去。那也是远离特区的方向。夏尔和奥德拉跟了上去,充满敌意的沉重目光如影随形。恐惧与希望混合在一起。夏尔说的没错——如果他们能激发足够的冲突,人们就不能继续视而不见了。一个玻璃瓶炸开来,玻璃飞溅到他们脚边。“继续走。” 罗低声说道,加快了脚步。第二个瓶子飞来,这次比第一个更高,先是砸到了罗的肩膀,然后才跌落地面。“我要报警了。” 奥德拉拿出了手机。脚步声传来,其中一个男人抓住了罗的肩膀。罗本能地抬起手来甩开他。那人在闪着霓虹色的滑溜溜的路面上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一个女人笑了起来,带着几分紧张和不安。又一个投掷过来的东西擦过罗的脸颊,令他感到刺痛。罗碰了碰那个位置,指尖沾上了血。奥德拉冲着手机低声但焦急地说着什么。夏尔再次移动起来,坚实而庞大的身体挡在了那群男女和罗与奥德拉之间。罗不小心推倒的男人站了起来,满脸通红。一时间,没人动弹。满脸通红的男人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罗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却没来得及喊出一声警告。无关紧要了。夏尔在那里,下一刻却又不在那里。男人的拳头挥了个空,他跌跌撞撞,但这次站稳了。一个女人正四处寻找能拿来做武器的东西。“我们得离开这儿。” 奥德拉说。夏尔挡在两群人之间。更多人从酒吧里走了出来,有些人只是好奇,另一些人则已经跃跃欲试 “我们很快就要引发一场大混战了。” 奥德拉扯了扯罗的袖子,但没有碰到他的肉体。这一次,罗没有看到那关键的时刻,甚至没看到拳头从哪里挥过来。拳头打中了下巴,罗倒在了地上。叫喊声,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着。罗抬起头来,看到夏尔举起其中一个人,把他扔了出去。夏尔的颜色和动作透露着愤怒和痛苦。警笛声划破夜空,所有人都在原地不动了。警车停下的时候,其他人四散开来。罗站在原地。奥德拉和夏尔靠近了一些;警察从车里钻出来,他们三个都没有逃走的打算。
“可能要过一会儿,你确定你不需要……” 被指派来看管他们的警官紧张地扫视着奥德拉和罗,试图假装自己根本没看见夏尔。他们已经被带到了一间空的审问室里。他们录了口供,放弃了提起诉讼,并得到了保证,没有人会控诉他们任何罪名;不过,传达这一消息的警察看起来并不为此高兴。当罗要求将警察局当作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来会见夏尔的朋友时,他看起来就更不高兴了。最后的成功要归功于奥德拉:她用魅力引诱他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不,我们在这儿挺好的。” 度过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后,奥德拉露出甜蜜的微笑,似乎很享受夏尔的存在令警察们坐立不安这一事实。警官离开了,奥德拉从他留下的玻璃瓶里倒出了两杯咖啡。夏尔无声地呆在角落里,身体泛起涟漪。罗的脸颊酸痛,但血已经干了,也不会留下永久性的伤害。但是淤青深入罗的肌肤。有些东西改变了,却又改变得不够多。必须改变更多才行;罗能感觉到一个念头的种子开始发芽。与夏尔的朋友谈话是第一步,但他们若想带来真正的改变,就必须更积极地推动。“我想去夷弥的母星。” 罗用不可思议的冷静语调说出了这个念头。夏尔和奥德拉都流露出了惊讶——人类的和非人类的感情。“两边都应该有大使来推动改变。你是对的,夏尔,暴力能带来关注,但我们能做得更好。”说完这些,罗感到脸颊发烫。大声说出来之后,这个主意听起来荒唐可笑。:: 语调——陈述/不确定:这可以安排。人类从来没去过,但并非不可能。::夏尔从角落里舒展开来,靠近了房间中央的桌子。奥德拉将手放在桌子上,靠近但没有碰到罗。“罗?”罗转过身来。“如果夏尔能安排,如果这是可能的,我就得去。对不起。”奥德拉的手动了起来:并非退缩,而是手指纠结在一起,带着困惑与痛苦。“对不起。” 罗又说了一遍。又一次,语言显得如此匮乏。一时间,罗想要弥近两人的罅隙距离,便碰触奥德拉的手背,但这不是一回事。他们与夏尔共享了同一时刻,但两人之间仍然距离太远。必要的距离,罗无法弥合的罅隙。“我以为……” 奥德拉低着头,盯着桌子上人造木的纹路。“也许发生了那些之后……”她身体的线条向内弯曲。罗看着她,感到心痛,但他们的本质相差太远。奥德拉必须懂得这一点。“我无法改变我自己。” 罗的目光没有从奥德拉身上挪开,希望她能够明白。奥德拉的一侧肩膀耸起又落下。这也许意味着同意,拒绝,或者是想摆脱一次不存在的碰触。“如果我走了,你会做什么?” 罗问。“我不知道。” 奥德拉的手指抚过人造木的年轮;罗几乎能通过她的手指感受到它。“我们先看跟夏尔的朋友会面进展如何。也许我会加入这场运动。也许我不会。我会继续工作,生活也会继续。”奥德拉抬起头,表情复杂。她的眼睛明亮,但里面透出的光亮让罗想起了碎玻璃上的反光。“我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你,你懂的。” 奥德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我还有其他朋友。亲人。”微笑变成了灿然一笑。“我喜欢你,罗。我们是朋友。我会想你的。但你不会让我心碎。”罗的脉搏漏跳了一拍。奥德拉听起来是真诚的,罗相信她,但与此同时,罗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分辨被人拒绝的短暂痛苦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也许如果罗离开再回来,事情会变得更好一点。也许他们能学会某种友谊模式——更好,更深刻——不会给任何一方带来痛苦。奥德拉的手指舒展开来。她将手掌平放在木头桌面上。“你……” 罗犹豫着,不确定这个句子该如何结尾:你确定吗?还是你没事吗?夏尔靠近了一些,身体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形状。夏尔身上泛起的色彩像是阳光和树叶,带着飞翔而非坠落的感觉。夏尔展开一条触手,轻轻抚过奥德拉的手背。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香气,奥德拉睁大了双眼,仿佛夏尔在她耳畔低语了些什么。奥德拉的手从桌面上抽离,按在自己的心上。罗感受到了,那藏在奥德拉皮肤之下稳定的血流、生命与温暖。桌面上还残留着奥德拉的掌印。门外传来脚步声,但罗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桌子上。渐渐消失的掌印,碰触的记忆,勾画出了可能性。这就是一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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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男主人公对肉体的触碰有心理障碍,但又渴望亲密关系;而外星人的语言是苍白的,却是通过触碰来传递情绪和感情甚至记忆。人类和外星人的接触和互助后,让男主人公有勇气接受自己,去正视自己对女主人公的感情,也试图去改变外星人的处境。这篇小说探讨了人类的孤独与亲密关系,以及成长与改变。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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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题图《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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