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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训练营|唐大年:你想卖剧本和你想创作是两码事

因IM两岸青年影展的邀请,唐大年导演被我们带到了“生生不息”创作训练营并担任导师。第一次听说 IM,来到 IM,看到学员的案例时,在与年轻创作者们的交流中,让他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现将唐大年导演上课实录分享给大家,这是关于他对“一场戏”的理解和思考……


 唐大年,中国电影“第六代导演”之一,编剧。1989 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编剧专业。2001 年,担任青春爱情片《十七岁的单车》的编剧,获得第 38 届台湾金马奖最佳编剧奖提名、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2012 年,编剧由陈凯歌执导的剧情片《搜索》,获得第 4 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编剧和第 4 届中国影协杯优秀电影剧本奖。导演作品有:《玉》(2000)、《都市天堂》(2001)、《青春期》(2006)、《寻汉计》(2020)。纪录片作品《三味线——寻找太宰治》(2020)。


导师课堂:漫谈“一场戏” 


大学时,一次偷懒抄了海明威的小说充当作业之后得到的启发…… 



唐大年:这个(分享)题目是在看各位学员案子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大学的一个作业。大学二年级, 我们文学系学编剧的有一个作业叫做“对话一场戏”,写一场对话的戏,我给忘了。到了临交作业的时候怎么办呢?我就想,我看过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叫《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我就拿这个交上去。因为海明威以擅长白描著称,所以我当时感觉没什么视觉化的障碍,基本上那篇小说里面写的都能拍。我给它基本抄上,稍微加了一个头和一个尾,其实那个小说不太长,我大概讲一讲。



场景就是一个餐馆,夜深了,有一点风,有两个侍者,一个年轻一点,一个年老一点,站在吧台旁。远处有一位老头背对着他们,坐在餐馆外的树下。接着,这俩侍者就开始聊天,年轻的说:“上星期这个老头自杀了,没什么事。”老的侍者说:“你怎么知道没什么事?”年轻的说:“他挺有钱的。”对话到这,老头敲了敲杯子,跟侍者说再来一杯。年轻的侍者说:“别喝了,再喝就醉了。”老头又敲了敲杯子,年轻的侍者回去一边拿着酒一边跟老侍者说:“这个老头是个聋子,肯定喝高了,没完没了,没法打烊了!”然后过去跟老头说:“你上周就该死了!”接着,故意在倒酒的时候让酒水溢出来。



之后,这俩侍者又接着聊这老头:“自杀怎么回事?他用一根绳子上吊,侄女把他救下来了,他有八十多岁了,他以前有老婆……” 老头又叫了,年轻侍者过去说:“没(酒)了!”老头说:“我还要!”这小伙子着急回家,说:“没了,要打烊了!”老头没有办法,就起身戴上礼帽,虽然醉了,但是还维持着一个很体面的样子消失在夜色里。年轻侍者说我要回家了,老侍者说:“你干嘛轰走他?现在还不算 太晚,我觉得有人需要这个地方,需要一个干净明亮令人愉快的地方。”年轻侍者就说:“可以买白酒回家自己喝。”老侍者说:“在家喝跟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喝是不一样的!”年轻的侍者就走了,老侍者关灯准备打烊。


接下来还有一段独白,有点像老侍者的一段自言自语。因为海明威也是一个意识流大师,他经常写一些意识流的段子:“给我们这个虚无缥缈吧,我们日常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是我们的,我们的虚无缥缈,因为我们是虚无缥缈的,我们的虚无缥缈,我们无不在虚无缥缈中,可是,把我们打虚无缥缈中拯救出来吧;为了虚无缥缈。”这就是海明威的小说。



我把这份作业交了之后,老师喊我去找他,他就说:“你的作业不行,要不及格了,能不能改一下?”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被识破了?”他接着说“海明威有一个关于写作的理论叫‘冰山理论’,不管写对话还是写故事都要像冰山一样,八分之一露在表面,剩下八分之七都是在底下,这样你的对话才有意思,才好玩。”我想,海明威理论讲那么好,怎么写的这么差,连大学生作业都过不了?!那就改!当时,老师给我提了几点意见,印象里大概这么几条:第一,没有人物关系,里面就这两个侍者聊了一通。第二,这场戏里面没有任何进展和变化,就像是生活里截取的片段,虽然知道老头上过吊,但没什么变化就这么结尾了;也没有潜台词,无非就是有一个小速写勾勒了老头和两位侍者的态度。 



下面我再讲怎么改这个作业:在北京一个十字路口的街头有一家 24 小时营业的餐馆,可能是鼓楼底下或者前门底下的一个涮羊肉馆,时间是大年三十,也是后半夜,春晚都演完了。餐馆就俩人,一个涮羊肉喝酒的老头,还有一个年轻的服务员。服务员不断接到电话,是他几个哥们准备打麻将,三缺一,一直在骂他:“你赶紧来!约好了,不来这个牌没法进行!” 这个侍者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客人,是个老头,马上要走了,喝得差不多了。”这个服务员又是拖地又是关门的,反正一直给老头脸色看,就想老头赶紧吃完离开。



过了一会儿,老头起身说:“我上个厕所,你给我加点炭!”服务员听了很生气。老头回来说:“怎么没加炭?” 服务员说:“没得涮!也没有菜,加火没用!”老头说:“我烤火。”服务员给加了炭,老头说这火得扒扒,接着又点了一个二锅头。服务员觉得今儿晚上就没完了,特别生气。这个老头说:“三缺一。”服务员愣了,俩人开始贫了。总之对话生动,聊高兴了,服务员才知道这个老头的孩子去深圳打工,过年把孙子接走了,老头一个人待着。这服务员也想起他自己小时候也陪他姥爷喝酒。


之后,小伙子电话也不接了,俩人聊得特好。接着,场景跳到餐馆外头,天开始有点蒙蒙亮,两个人晕乎乎出来,分别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那个年轻人还嘱托老头 说:“你这么大岁数骑自行车别摔着。”老头说:“没事,我喝酒这么多年。”这个年轻人说:“那给您拜年了!”两个人骑车就各奔东西。这个时候环卫工人也来了,第一班公共汽车也来了,太阳也升起来了……我这个作业得了高分。



这件事我觉得有很多可以琢磨的,我细看了一遍,(海明威)写得非常好,非常简洁,完全像日常对话一样,但是每一句都没有废话,把老头那种孤寂勾勒出来,两个侍者之间对生活的理解,因为年轻人想赶着回家睡觉,老侍者明白一个酒鬼可能是需要喝酒的地方,而不愿意自己回家去。这个得有生活阅历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喝闷酒,会觉得特别憋屈、灰暗, 特别希望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喝一杯打发时间。同时,这个老头在关灯、收拾,自言自语,突然和前面白描式的写法完全不一样的一段像是独白也好,呓语也好,他又跟《圣经》 挂上钩。人的处境是非常简洁和有力量的,又很有深度。我自己当时明显就是一个学生作业,可能有一些细节很生动,老师提的要求都满足了,冲突、变化、人物的潜台词……



(作业)这件事对我一直有一点小影响,你的创作和如何用技巧之间的取舍,你想卖剧本和你想创作是两码事。 我写戏的时候经常会受到经验的启发,有冲突的设置,有发展和变化,确实写起来会轻松很多。一个故事是有动意的时候,你写得时候就会要轻松很多。但当你真的想写一种状态或者想写一种氛围,靠这种氛围情绪去推进去做得时候,其实是非常难的。


它不是靠设计出来的,你的氛围是有意思或者你的氛围是有劲的才能支撑得住,要不然就是特别无聊的氛围,你自己也写得特别痛苦,也觉得特别没劲。



小说与电影是不同的,小说里很多东西是没法直接拍的,必须找到视觉化的方式。


唐大年:

如果从拍摄角度上来想这两场戏,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便是我的学生作业,要把质感、氛围、人物关系拍得很贴切、很生动, 一点不损失地把它拍出来还是需要费很大的劲。演员要很扎实,环境要准确,涉及到的那些细节一个都不能损失。比如它是在一个街角, 北京鼓楼底下的带来给人的感受和氛围, 涮羊肉有烟雾的氛围,包括火开了之后的那些声音……你完、全不损失地把它弄出来并不容易。



要拍海明威那个故事更要难得多,如果你没找到那个场景真实的氛围,演员的氛围感差了一点,是两个侍者和大爷,要了三次酒,但是只给他倒过一次,然后每次倒酒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那个独白怎么处理? 真正能把这个小说所传达出来的那种虚无感,或者是一种孤寂感拍出来还是挺难的。



没有人规定剧作一定就是什么样的,尝试突破“场”的概念,也值得大家思考。

唐大年:

“一场戏”再扯开一点,“场”其实从戏剧里面借来的概念。在一个空间里的所谓“一场” 就是一个空间。我现在写剧本的时候最关心两件事,一个是怎么突破“场”的概念。小说叙述特别自由,它可以有人物的行动,有人物的内心,在一句话里就跨很长的时空,也可以很具体有你来我往的对话。但是电影如果局限在“场”,就是更零碎的戏剧,如果电影人真的能像文学一样叙述得那么自由,这就是一个电影高级的地方,这个是需要去琢磨的。

现在有很多电影已经确实做到这样一种自由的转换,它不再是一场戏的概念,是一个叙事段落的概念。 一个段落里可能会有两三场戏,但是它中间还会有一些像是文学里的叙述片段。就是说可以坐下来对话,但是有的镜头给一个全景或者给几个镜头,它不是像对话那样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做文章,而是叙述了一个场景,然后出现了一个人,像是一种文学对氛围的描写。


通过剪辑的手段,也可以通过旁白、音乐,给你一种叙事的节奏,此消彼涨,然后像波浪一样的推进这个叙事段落。我觉得其实真正在剧作的时候(有的时候当然是剪辑的时候带来的这种想法,但是电影就这么呈现了)可以考虑用一个叙事段落去思考这场戏,而不只是按照 “场”来写一场戏,这是我现在写剧本的时候喜欢的。

 


另外,写剧本的时候更多是对话、语言和行为,但什么叫做鲜活、生动?怎么把触觉、味觉嗅觉通过视觉化的方式表现出来,是挺大的挑战。我举几个例子:


·触觉

比如电影《魅影缝匠》里面有一个段落: 男主角和女主角在饭馆里第一次约会, 刘易斯演的著名服装设计师,他把餐巾拿起来说想看看你的素颜,就拿餐巾去把女孩的口红擦掉了。但是他给的是一个近景擦掉,他又蘸蘸了冰水,女孩化妆都会抿一下。给人的感觉就是触觉的感觉,而不是说这只是一个细节。



还有一个罗马尼亚的电影是这样的:选角去了一个画室好多裸体模特,有点震惊,就站在那犹豫在看,一个模特冲他招手,那个模特说给我端杯水,他说你要喝水吗,那个女孩说我不喝水,我特别特别热,能把水浇我身上吗。这哥们犹豫了一下,自己喝了口,然后就把水泼在女孩身上,有一个水流着的镜头,裸体,那个水顺着女孩乳头,那种变化,我觉得这个也是拍出了触觉。而且我觉得这个细节很牛是因为这是男主角和女主角第一次见面,这样的见面方式是非常独特的体现。


·味觉/嗅觉

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一个诗人住在胡同大杂院里面,有一个女孩喜欢他,冬天下雪,这个女孩站在大杂院门口,那天下完雪,鞋有点湿,那个男孩回来让女孩进屋说你鞋湿了烤烤火,女孩就脱了,这个时候传出淡淡鞋的味道。女孩脸一下红了说我忘了东西就跑出去了,很快回来,就拿了一束花,其实是她带来的。这个时候鞋又穿好了,这个时候屋里面弥漫着百合花的味道, 把鞋汗脚的味道压下去了。这是一个小说,我觉得很有画面感,也是一个味觉的细节。



一场戏写不下去的时候,不是从人物关系和对话去思考,而是从这些细节当中去想,有的时候它也能带来很多很独特的想法。另外,现在很多编剧的问题就是,他们只是在写对话或者写人物关系,而不是在写这个环境下的人物关系。其实那个环境是特别重要的,发生的那场戏就应该在那个环境才能发生,那样才好。如果说这场戏可以放在不同的环境里发生,那这场戏就不够精彩。



导师观点:编剧和导演就像一辆马车上的两个轮子


近几年,国内的行业与媒体热衷于“电影究竟是属于导演的艺术? 还是编剧的艺术?”的话题争论。其实在唐大年上大学时,这种争论的现象在导演系与文学系之间便一直存在。


唐大年看来,电影就是最终呈现到大荧幕上的样子:“从分工上看,编剧相当于一个绘制蓝图给摄制组参考的工作。导演与编剧的重要性,他们就像一辆马车上的两个轮子,没有哪个是更重要的,编剧的重要性永远比导演要差一点点。导演不要有幻想,编剧也不要有幻想。”


《三味线——寻找太宰治》海报


如何成为一名好的编剧? 


唐大年认为,首先要理解人,有观察生活的敏锐度,要有想象力;同时,要有一颗更大的心,更大的胸怀。


“我年龄这么大了再看创作,我觉得是,你站在二楼的时候,你看见的就是这二楼的景色;你站在十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十楼的景色。这个东西是装不来的,你在二楼使劲想写十楼的东西,也只是想象而已,所以创作本身就是不断全 面提高的过程。


导师寄语:保持内心的火苗, 在生活里创作


专访尾声,唐大年也希望通过 IM 两岸青年影展的平台对电影创作人们说:“我觉得 IM 就是一个氛围,这么多年轻人,聊的都是创作,这是一种内心的激发的场所,哪怕在这期间没有直接的收获,这种氛围和激发对年轻创作者而言也是特别重要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影像的时代,工具已经不是门槛了,最重要的是你们的想象力、创造力。保持你们内心的小火苗,带着你们对世界的理解,对周遭的理解,在生活里创作。”



关于IMFF



IM两岸青年影展(In Moments Film Festival,缩写:IMFF)是以扶持高校青年影视创作力量为目标,集短片评比推优、论坛、展映等于一体的专业影展。

IM是“In Moments”简称,意为“从这一刻起”。作为高校青年影视创作人成长路上的支持与见证者,IM倡导青年创作人以影像为手段,呈现多元时代下社会发展的真诚表达。


In Moments Film Festival(IMFF)is a professional film festival including short filmcompetition, forum and screening, which aims to support youth film creation andproduction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IM is short for "In Moments", which means "from this moment on". As a supporter and witness to the growth of young film creators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IM advocates young creators and filmmakers to present a sincere express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in a pluralistic culture 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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