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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5




作者: 杨安平 北京时间记者

来源:猫眼看人



汶川地震后,经历了暴风骤雨般舆论谴责的范美忠又在教师这个岗位上坚持了7年,而后他与妻子双双辞职,开始过上著书讲学,带儿教女,悟道修心的生活。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时任光亚学校高中教师并正在课堂讲课的范美忠,从距离震中15公里的教室丢下学生先行逃生。随后他在网上发文记述此事,在文中告诉对他感到失望的学生,他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除了女儿哪怕是母亲也不会管,“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

范美忠用这一段虚构的对话,将自己送进了舆论的漩涡。由知名网友五岳散人创造的“范跑跑”一词,成为他此生难以揭除的标签。

谩骂如暴风雨般袭来,母校北大声称以他为耻,教育部公开表态要吊销其教师资格证。

2018年4月,北京时间记者来到成都寻访范美忠,了解他十年的生活和变化。

地动山摇之际


黑色运动外套搭着的灰色牛仔裤,裹着一个干巴巴的身体,一头茂密的黑发下是一副1000度的近视眼镜,眼神疲惫、面容憔悴,今年已经46岁的范美忠面色上与一般中年男人没什么不同。汶川地震十年后,曾“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信徒范美忠说,他已昄依道家,走向平静。看上去,范美忠似乎变了,只是仍然拒谈当年。

但在范美忠曾执教10年(震前三年、震后三年)的光亚学校校长卿光亚看来,范美忠这么多年并没有变化,依然是那个尖锐、执拗而正直的人,集合了懦弱、无耻、缺乏责任心等评判的“范跑跑”,只是当时舆论刻意制造的一个靶子,以排解人们被地震淤积起来的负面情绪。

卿光亚记得,地震发生那天,他正在给老师们开会,感觉到脚下剧烈的震动,就和老师们按照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预案,一起向预定的避难场所——学校中的操场奔跑。在操场上,他见到了带着他的孩子赶来的小学部老师,也见到了范美忠。范美忠问他,“光亚学校的房子怎么一间都没有倒?”他则回答:“我们学校的房子修得像碉堡,怎么会倒?”之后,范美忠则和学校其他教师一道,清点学生人数,了解地震情况,组织有序转移。

卿光亚特意强调,范美忠是当天最后一个离开光亚学校的人,“他搭乘一个学生家长的车返回的成都市区”。

光亚学校的抗震救灾有序进行,不久即恢复了教学秩序。直到地震10天后,范美忠抛出了那番言论,再次把学校带入了舆情地震。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北大声称以有范美忠这样的毕业生为耻,教育部则公开表态要求吊销其教师资格证。

命令层层传达到都江堰市教育局,迫于压力,卿光亚声称已将范美忠开除,但实际上,他们只是解除了劳动合同,把工资变成了补助。人还留在学校。为了让范美忠继续任教,卿光亚甚至亲自开车去成都市区,把暑假期间的补助送到了范美忠手中。



对于为何这样做,卿光亚称,外界传言他爱才,特意保护范美忠,其实都是误解,真正的原因是,他认为无论是“5·12”地震发生时范美忠的真实表现,还是地震发生10天后的那番言论,都没有违反规程,并不符合光亚学校规章制度中开除教师的充分必要条件,而且范美忠还有刚刚出生8个月的女儿要抚养,“他也是受灾的人”。

就这样,范美忠又在光亚学校待了七年,而卿光亚为之也和都江堰市教育局周旋了七年。每当教育局来检查时,总会看到范美忠在操场打球,这是卿光亚刻意的安排,以证明范美忠没有在讲课。

颠簸流离之时


在汶川地震10天后用一番出位言论制造了舆论地震的范美忠在事后承认,与学生对话的那些言论,并非是真实的存在,而是虚构的场景,目的是帮助他兼职杂志社的执行主编摆脱良心的折磨,以及表达“对道德绑架的反感”。

但范美忠始终声称,“这样的话在回去上课之后我还会跟学生说也会跟其他人说”,这一观点他迄今仍未改变。攻击他的人像一阵风暴刮来又退散,只有他还保持着那个难以被理解的姿势。人们也并不关心姿势下的内容是什么,这让他失望。当然,也许根本没有内容。

绝大多数人不会认同范美忠的这番言论,就像当年北大毕业后家人和同学无法理解范美忠选择回到老家做一个中学教师。范美忠后来曾专程撰文《我为什么要去中学当老师》予以解释。在文中他声称,他的目的是“给学生传播爱的观点,自由的理念,独立的思考判断能力”。范美忠认为,这些是他受过的教育从来不曾给予的。

1972年,范美忠出生在四川省隆昌县的一个破旧村落,父亲是一个赌徒,4个兄长和他以及姐姐全靠母亲抚养。从小,范美忠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父母教他对来拜访的亲朋好友说“欢迎再来”,但除非真希望他们来,否则范美忠绝不会说。

在70年代的川南农村,不讨喜的范美忠没少挨父亲和兄长的拳头。家庭带来的暴戾和贫苦让范美忠感到绝望而压抑。后来,这份成长的疼痛化为他的内心深处的一种困境。

他能想到的办法是,日复一日地用拳头疯狂击打自家泥土砌成的墙壁,练出一身紧实肌肉以对抗父兄。肉拳敲在泥墙上,留下不分明的印子。一拳一拳,夯实的泥巴渐渐松了,甚至一层一层地剥落。紧攥的拳也粘着泥,泥上冒出血丝。既是毁坏,也是自毁,很痛快。

但是他成功了。以拳待拳,挥向他的父兄。

那双粘着泥巴,通红的手,攥紧了便是力量,是可以依赖的力量。他的母亲不可依赖,虽然父亲的拳头挥向她时,只有范美忠站出来理论。这在很大程度塑造了范美忠的性格特征——不惧压力、依靠自我、正面对抗。那个时代的川南农村,考学似乎是离开家庭唯一的途径。把全部精力投入在学习上的范美忠,在1992年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如愿逃离压制。

北大改变了范美忠的生活处境,却没能改变他内心的困境。这几乎无解,即便攥起拳头,也不知挥向哪里。如果不挥拳,不疼痛,就没有力量,就不会感到安全。

在北大军训的一年被范美忠视为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他不理解为什么被子要折成方块这样的事情,更致命的是,一件事如果不能让他想通了,他就无法执行。

随后的文化课学习也让范美忠感到失望,接触到中学课本之外的历史书,让范美忠曾经的信仰开始坍塌,著作等身的知名教授,在他眼里不过如孔乙己般只知训诂,没有独立思想和精神追求。大学毕业后,范美忠写了一篇传颂一时的《评北大历史系诸君子》,把老师们骂了个遍。

对着虚无挥拳,只能是一个空洞的姿势,慢慢地,人会溺向深沉。后来,范美忠开始拒绝上课、荒废学业,而是沉迷于自我学习与思考。大学四年,范美忠总成绩全班倒数第一。

1997年大学毕业后,既不具备社会资源,又没有傲人成绩的范美忠,找工作到处碰壁,留在北京无望,前所未有地怀疑知识的力量,他干脆把书全卖了。



范美忠最后决定做中学教师。寄希望于给学生们传授“如何考入北大”的自贡曙光中学接收了他。“每天上课就是猛烈批判教材”的范美忠,入职不到一个月就让领导开始头疼。

三年后范美忠不辞而别,转投媒体,却因为无法忍受领导颟顸而辞职,再回归学校,同样因为“课堂放毒”而被辞退。范美忠在学校和媒体之间反复跳跃,寻找他需要的真实言说的空间,为此付出了8年的光阴。而今再提起这段历史,范美忠表示,这是因为他“政治上不成熟”。

惊世骇俗之语


在2008年5月22日发表将自己置身于舆论地震的那番言论之前,范美忠已经在光亚中学稳定就业将近三年,结婚成家将近两年,女儿也来到了人间八个月。与之前颠簸流离时的心境相比,业已为人父为人夫的范美忠,在一定程度上内心已经平和。这不是记者的判断,而是范美忠自己的言说,“人生的三次改变让我走向内心的平静,第一次是结婚,第二次是女儿出生,第三次是儿子出生”。

出走自贡、南下广深、北上京城、东赴杭州,四处游走七年后,2004年,范美忠回到四川,到成都的《教师之友》杂志当了一名编辑,却因为和同事一道炮轰教育名家,致使杂志团队被解散。

自觉已到走投无路之际的范美忠,在朋友的推荐下,收到卿光亚的邀请,担任大学预科项目的中文教师,负责教学生写文学评论和论文。该项目的学生不参加国内高考,这意味着老师也无应试压力。没有指定教材,没有教学大纲,没有固定的考试形式,教学策略和方式都由教师去自由创造,这些都让范美忠感到极度满意。

光亚三年,范美忠度过了人生中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上午上课,下午踢球,然后看体育新闻,看球赛,没课时,就去公园里泡一杯茶,看一下午书。不看书,就看着蓝天白云,看着滔滔的流水,沉入冥想状态。期间,范美忠甚至找到了一生的爱人,结婚生女,这在他的挚友魏勇看来,简直是个奇迹。

如果不是言不由衷,已经经历两次改变,范美忠似乎不应当发表那番言论,但如果考虑到彼时他把鲁迅作为精神导师,或可窥其内心一二。

5月22日,地震10天,震中有大爱的感人事迹被人们争相传颂。在范美忠看来,这是“用高光的道德掩饰恐惧,避免面对真实的残酷”。

鲁迅说过,真正的猛士,可以直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我倒要看看中国人接纳真实的自己有多么困难?”范美忠抛出了《那一刻地动山摇》,他故意把文章写得更极端,比如牵扯到母亲,语气更放肆,“我就是要引爆炸弹。让那些不敢面对真实和自己的人惊恐万状。”

范美忠以为自己会制造一场常规小规模论战,但万万没想到会酿成全国性事件,原来预料的3级地震,升级为8级地震。

发帖一个小时后,版主劝他修改一下言辞,他拒绝了。那时他和网友已 “杀红眼了”。一看到道德家言,范美忠顿生逆反心理,干脆接着又用更极端的话撩拨,很多人从叙述里看到了挑逗的意味,战火升级。范美忠看到几乎所有人都在骂他,当晚就郁闷地洗洗睡了。

没想到只用两天时间,各大媒体都以批判的态度争相报道了此事。“感觉好像在搞全国大批斗。我在教育圈和思想圈里形象很好,但突然间我成了十恶不赦之人。”最让范美忠惊讶的是一些以前关系不错的朋友的倒戈。有个北师大学者,平时很欣赏范美忠,说他的《鲁迅野草解读》一出,其他论评可以扔到垃圾篓了。“这样欣赏我的人居然骂我是人渣!”但是范美忠没有倒下,如他所欣赏的鲁迅一般,“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或许也是因为最应该指责范美忠的妻子吴文冰,选择了支持他。铺天盖地的谩骂中,有女网友在批判范美忠的同时表达了对其妻子的“同情”。吴文冰立刻回复了一个帖子,为范美忠辩护:和范美忠在一起非但不是“苦海”,反是一种巨大的收获。这让很多人大跌眼镜。4月11日,吴文冰告诉记者,范美忠最吸引她的是“真”。“他非常透明,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和他交流后,很快就能知道这人最坏能坏到哪里。”吴文冰认为,是范美忠的简单给了她安全感。

有朋友给范美忠这次行为定性:这是他从事教育工作以来最成功的一堂课,好为人师的范美忠,居然用自己下地狱的方式,做了一个案例。

回归平静之路


效仿精神导师鲁迅发表惊世之语试图“以文醒民”的范美忠,不但没能如他预想一般引发民众的反思,反倒是为自己招来了一世的骂名。这让范美忠开始反思,鲁迅的路走不通,既不能拯救世人,更不能摆脱自己的精神困境。

察觉到范美忠的精神迷茫,妻子吴文冰试图引导他皈依基督教,让宗教的力量来对抗内心的寒冷,但几经努力,范美忠选择了放弃,他没法做到基督教宣扬的无条件的宽容和爱。 “我也想多给别人一些爱,但是做不到。我从小没有感受过被爱的感觉,你自己都没得到过的东西,怎么给得了别人呢?”

在代表近代启蒙思想的鲁迅和代表西方思想的基督教那里都碰了壁,无处安放漂泊灵魂的范美忠,最终选择了向中国传统文化寻找答案,转向了崇尚自然本真和顺天而行的庄子,选择了悟道修心。

这种转变也影响了范美忠的职业选择,2015年的初春,范美忠从光亚学校离开,妻子吴文冰也在不久后从成都华德福学校辞职。两个人一道搞起了教育实践——著书讲学,带儿教女,靠布道授业来赚钱养家。

曾立志于做研究鲁迅最好的学者的范美忠,如今的志向是做研究庄子最好的学者,“不是自以为的最好的学者,而是今后有人提到庄子研究,第一个就会提到我”。范美忠也渴望得到社会的推崇,曾经把精神追求看得比天大、完全不把赚钱放在心上、40岁才赚到首付买房的他,现在期望自己的学术研究能够得到学术界普遍的认同,进而改变生活上的窘境,“我不是不喜欢赚钱,而是希望能做我喜欢的事情,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获得成功,从而带来金钱和名声”。

业已46岁,和妻子岳母以及两个孩子一家五口蜗居在两室一厅里的范美忠,也如常人一般期盼着能赚到钱换一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以及满足他行走川藏线、自驾游全国的愿望。尽管去年一年依靠讲学和搞培训,范美忠已经达到了比当中学教师翻了两番的收入,却仍然感慨着赚钱太难、生活开销太大,“我今年前三个月赚了八万,可是花就花了六万”。

为了赚钱,范美忠甚至不惜委屈自己去满足求学者的要求。在记者贴身跟访的4月11日,在带记者来到采访点后范美忠即歉意地表示,无法继续陪同采访,因为第二天他要给学生讲述一篇典籍,而那篇100多页的典籍他尚未看过,“我得赶紧去备课”。

当初曾声称为了逃生“哪怕是母亲也不会管”的范美忠,虽然至今仍对幼年母爱的缺失而耿耿于怀,却对今时今日能够在探亲时留给母亲数倍于当年的金钱以满足母亲的虚荣心而沾沾自喜,这或许也是他对赚钱所带来成就感的一种体现。

如果考虑到范美忠有两个孩子要抚养、有母亲和岳父岳母要赡养,还有和妻子一起搞的教育实践点需要投入,这一切似乎可以理解。双双辞职后,范美忠和妻子一块在成都郊外租用废弃的山神庙搞了一个教育实践点,和一些理念相近的朋友把孩子们集中到了一起,脱离公立学校,实行自我教育,几个家长分别担任文理科教师,教授小到6岁,大到16岁的10来个孩子,这其中甚至包括因孩子患有天使人综合症,慕名而来实行陪伴教育的一对曾在上海市从事金融工作的夫妇。



4月11日上午,记者来到位于成都郊野树林农田中的这个教育实践点,看到了简陋的房屋和丰富的体育设施。孩子们在树林下的田野中上课,国文、朗诵、外语、手工,各类课程轮流进行,不同年龄的孩子坐在不同的区域,学习各自的课程,秩序井然、学风浓厚,相处融洽。


如今的范美忠似乎正在走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有自己的事业,有精神的归宿,有日渐增长的收入,但在熟识他的光亚学校职员孟老师看来,“现在的范美忠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范美忠”,“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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