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助凤雅志愿者:我信良心,我信好人一生平安
杨美芹
杨美芹的4个孩子在三轮车里玩耍
怀孕4个月时,杨美芹还在走钢丝。
这是她家最大的收入来源。当时她已经是3个女儿的母亲。丈夫智力低下,平时只能偶尔和婆婆一起去建筑工地做点小工,工钱甚至不够给孩子买零食。
那次,杨美芹怀的还是个女儿。得知这一结果后,她去医院想把孩子流掉,但医生告诉她胎盘位置异常,不能流产,孩子才得以保留。
孩子后来带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出生。杨美芹记得,这个女儿从不闹人,每天都会跟在自己身后。爷爷也喜欢这个小孙女,她每天早上都会跑到床头,小声把他叫醒。
小女孩儿的姑姑和小姨都曾提出领养这个孩子,这在杨美芹的家乡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并不罕见,但她拒绝了。她告诉婆婆,自己疼孩子,不舍得把孩子给别人。
她给孩子取名叫王凤雅。
我没听说有谁癌症被治好的
然而去年10月下旬,凤雅突然发起高烧。杨美芹带她去村诊所治疗,输了3天液也没有好转。后来到镇医院,医生发现凤雅右眼有些红肿,眼角流泪,“怀疑是衣原体感染”,要杨美芹带她去县医院找眼科检查。
当时的接诊大夫、太康县人民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张凯华还记得,那天她见到凤雅时,小孩意志尚且清醒,右眼有些红肿,检查发现已经几乎失明。
“小孩这是视网膜母细胞瘤,还是两个眼都有,你们赶快去大医院看吧。”她担心家属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接着解释说:“这就是癌症,要是脑转移就活不成了。”
听到这句话,杨美芹马上在诊室哭了起来。
对杨美芹和凤雅的爷爷奶奶来说,他们清楚“癌症”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所处的豫东农村,一些查出癌症的老人,大部分都会放弃治疗,“不想浪费钱,也不想活受罪。”
“村那边有人得了脑癌,后来头变得这么大。”在最近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杨美芹用手比划出一个篮球大小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说,“最后死的时候肚子也鼓得特别大。”
村子里有人得了癌症的消息,很快会传到所有村民耳朵里,而他们最终听到的,永远都是死亡。离杨美芹家不远的几个邻居,也相继因为癌症去世。
“一个20多岁,一个30多岁,都是癌症,没几年就死了。”凤雅爷爷提高音量说,“发现时就晚了,我没听说有谁癌症被治好的。”
从县医院回来第二天,爷爷和杨美芹就带着凤雅,赶到河南省综合排名第一的医院——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下称“郑大一附院”)。
在眼科病房,医生看过片子后告诉他们,县医院的诊断无误。而且孩子情况复杂,医生还给她申请了专家会诊,“过几天听听会诊的意见,再确定治疗方案。”
从郑州回家后,家属已经确信了凤雅“几乎不可能治好”。杨美芹想让凤雅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尽量活得像一个正常人,给她吃好点,穿好点。”
可这些都需要钱。她说自己不好意思再开口向亲戚借钱,凤雅生病后,孩子的姑姑们曾被爷爷强制摊派拿钱,“加一起每人也有一两千元”,这引来了有些姑姑的抱怨。
11月9日,杨美芹和爷爷带着凤雅去郑大一附院参加专家会诊。郑大一附院眼科中心主任医师陈悦向媒体回忆,会诊时大家认为肿瘤已经在眼球内,可能向颅内转移,判断其病情处于中晚期。
最后医生们得出结论:凤雅最好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必要时进行化疗。
爷爷说医生们无法向他保证眼球摘除后,能不能保命,也无法保证化疗后凤雅能不能撑一年。况且,他们说自己拿不出两万元的化疗押金,更承担不起以后每月一次的化疗费用。
“如果只是为了延长几天的生命,我不想让凤雅受那个罪。”在爷爷看来,“化疗”是件很可怕的事。“我们村里有个人,化疗前能吃能喝,化疗后头发都掉完了,没几个月就死了。”
一直到离世,凤雅都没有接受化疗。爷爷说他在征得医生的同意后,决定带凤雅回家做“保守治疗”,给她输退烧药,营养药和降颅内压的药。
“她想吃啥,想玩啥,不论多贵都满足她,让她开心地走完最后一程。”爷爷声音哽咽,说这是他能做到的,对待凤雅的最好方式。
可据媒体报道,在医生陈悦看来,当时如果尽快采取措施,孩子应该能“救得活”。
回到家后,凤雅被转移到附近村一个专门看眼病的中医诊所。爷爷说,在那里凤雅不再发烧,开始主动说话,要零食吃。
这是家人想要的“保守治疗”效果,但他们几乎忽略了,在凤雅“病情稳定”期间,她眼睛内的白色瞳孔越来越大,直到覆盖住了整个黑色眼球。
绝对不能动的家底
后来,是亲戚提醒,杨美芹才想起可以在网上筹钱。之前她听说村里有人生大病,用过一个叫“水滴筹”的平台让人捐钱。
“都是没办法了才用这个,筹钱的都是家里实在有困难的。”凤雅的爷爷蹲在地上,叹气说。
因为只上过小学一年级,杨美芹只能认识简单的汉字,但不会写字。她让凤雅的小姑帮忙申请了水滴筹,然后在11月3日正式提交。
在郑大一附院拿到诊断报告后,水滴筹开始正式生效,筹款链接很快在村子里扩散开来。
一直到11月29日,杨美芹看到水滴筹的筹款已经几乎不再上升,就提前提现,共12373元。
在此期间,凤雅的病情又出现恶化。右眼周围红肿明显,有时一整天都不吃饭。杨美芹发现凤雅的左眼视力也开始变差,她当时拍摄的一张照片里,在闪光灯的照射下,凤雅左眼的大部分瞳孔已经变白。再往后,她发现凤雅已经开始走不好路,会突然摔倒。她把凤雅放进一个儿童推车里,在往后的日子里,除了病床,凤雅几乎再没能离开过那里。
凤雅有一个比自己小一岁半的弟弟,他在出生时就患有唇腭裂,那时他做了手术还在恢复期。为了照顾两个患病的孩子,杨美芹让3个大点的姐姐“少吃一点”,“给老四老五买好一点的奶粉”。
有时她会带凤雅去镇上的超市,买些“奢侈”的零食和玩具。凤雅吃到了自己从没吃过的汉堡,甚至拥有了一台自己一直想要的电子琴。这台琴花费了杨美芹300多元,在此之前,她给孩子买回的玩具不会超过20元,还要5个小孩共同分享。
凤雅一直没机会弹奏这台属于自己的玩具,直到现在,那台电子琴仍然躺在堂屋的桌子上,上面覆盖着杂物,没有人听到过它的声音。
善款消耗很快,没到春节,筹来的1.2万多元就所剩无几。钱是困扰这个家庭的最大问题。凤雅的爷爷原本是村里的“体面人”,在这个被外界称为“杂技村”的地方,爷爷年轻时曾带着6个女儿行走江湖,在15年前就盖起了村里的第二栋两层小楼。
6年前,因为脑梗,他不得不回到家,花去了6万多元治疗费。他说现在他的收入只有每年14亩地粮食换来的2万多元,和凤雅奶奶在建筑工地赚来的1万多元。
这些钱大多都花在了杨美芹的5个孩子身上,“一个月奶粉钱都要5000多元”。
他承认自己还有最后的保留,那是他“绝对不能动”的家底——他还有个19岁的小儿子,现在还没有结婚。
去年,儿子交了个女朋友,“个子又高人又漂亮”。在谈婚论嫁时,对方提出16万元彩礼的要求。这远远超出了凤雅爷爷的承受能力,最后儿子主动提出了分手。
“说实话,我真是对不起我这个儿子。”凤雅爷爷流着眼泪,声音颤抖。
在当地农村,父母最大的责任就是给儿子完成婚事。没有人质疑这一点,觉得它是“天经地义”。它甚至成为一条标准,来衡量父母是否称职。
“现在农村就是这行情,结婚就得有房有车有彩礼。”村支书张安会说。
村子里有很多新盖的楼房,村民说,这些都是年轻人结婚用的“新房”,即使不在家住,房子也要盖,“我们这都是这样。”如果谁没给儿子娶来媳妇,“在整个村都抬不起头”。
凤雅爷爷不想让自己再对儿子愧疚,决定给儿子添置一份结婚的“必需品”。今年春节过后,他要求几个女儿凑钱,“自己也拿出一部分”,给儿子买了辆小轿车,“一共十几万元”。
...
“我终于把凤雅妈妈劝到北京啦”
爱心人士小马是4月5日到达凤雅家的。凤雅爷爷回忆说,当时一个穿着“9958儿童救护”马甲的“志愿者”来到他家,见到凤雅后,先是搂着自己和杨美芹痛哭一场。
那时杨美芹和凤雅爷爷只在电视上见过“志愿者”,知道“他们是专门帮助别人的好人”。
爷爷说小马告诉他们,可以帮凤雅安排在北京的医院治疗,不用家属花钱。
“我听她这么说,觉得她就是神仙下凡。”爷爷瞪大眼睛说,“我真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人。”
家属很快同意了小马的提议。据家属回忆,小马要求他们换上旧衣服,在邻居家废弃的旧屋前照了张相。随后,小马和家属一起带着凤雅上车。
“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后,她(小马)对着手机哈哈大笑两声,然后说:‘我终于把凤雅妈妈劝到北京啦’。”凤雅爷爷对这一幕记忆深刻。
微信群里也一直关注着小马的动态。“我们预测这次劝说会很难,也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王夏说。后来她们在群里听到了小马发来的语音,得知成功接到凤雅。
“她那么说是因为很出乎意料,没想到凤雅家属那么配合,松一口气的感觉。”王夏告诉记者。
坐在后排的爷爷开始怀疑起这个“志愿者”,他瞥见小马在手机里发了一条“申请两万元紧急救助金”的朋友圈,然后开始在微信群里不停收红包,“100的200的都有”。
他拍了拍杨美芹的肩膀,对着坐在副驾上的小马皱了皱眉头。他说那时自己几乎确认小马“有问题”,但他一路上并不未说话,“我要看她怎么表演”。
王夏记得,小马当时确实发了一条朋友圈,但内容是她成功帮凤雅联系了相关救助基金的支持。
“她在车上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申请到了基金,她很高兴,还在那条朋友圈后发了个笑脸。收红包是其他爱心人士为小马筹集的差旅费。”王夏向记者回忆。
更让凤雅爷爷难以接受的,是小马承诺的“包救护车送凤雅到北京”,后来变成高铁,最后高铁又变成普通火车的软卧。在郑州火车站后,“她无缘无故消失了1个多小时”。
“那天清明节,天很冷,到郑州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没票不能进站,我们就抱着凤雅在外面等。”爷爷认为因为小马的原因,直接导致了后来路上凤雅发高烧。
而据与小马同行的另一位爱心人士回忆,他们到张集后,询问凤雅的主治医生和院长后,确认凤雅在有家人陪同下,不需要乘救护车送至北京,正常坐火车即可。到郑州后,爱心人士需要归还租来的车,这才造成了凤雅爷爷说的“爱心人士到郑州后消失不见”。
“由于凤雅爷爷和妈妈的身份证之前没有在网上买过票,导致买票后系统退票,我们路上手机没信号没有接收到退票信息,到了火车站后才得知高铁票已退,再买高铁票已是凌晨3点到北京,经考虑为避免到达后太过疲劳,改买当天最后一班卧铺,这样一家三口也可以躺下休息。”与小马同行的志愿者向记者解释。
到北京儿童医院后,几个已经在医院等候的爱心人士领着他们找到医生。
凤雅爷爷告诉记者,当时医生告诉他:“凤雅已经没有手术必要,身体也经不住化疗,医院也没床位提供给风雅进行保守治疗。”
王夏却说医生认为凤雅“不化疗的话治疗是没有意义的”。
一直在沉默中对峙的双方在急诊室里爆发争吵。在王夏提供的视频里,小马告诉凤雅爷爷已经联系好了北京另一所知名医院,对方医院同意接受,通过评估后可进行化疗。她劝说爷爷留在北京,不要放弃孩子。
“她已经晚期了,再折腾就葬在这了。”凤雅爷爷终于爆发,他一只手抓住椅子,声音在输液室显得很响亮。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在医院以相互威胁报警中不欢而散。
离开医院后,凤雅爷爷给她找了一间小诊所,输上了已经停了一天的药物。他不想再让凤雅受罪,花了2800元包了一辆面包车,连夜离开了北京。
凤雅被家属抱走后,王夏和几个志愿者在医院门前哭了很久,中午时所有人都没吃饭。
这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
她说自己也知道到这个阶段,凤雅已经很难被治愈了,家属有选择孩子是否再进行治疗的权利。但她相信“爱心能创造奇迹”,而在她之前的救助经验里,这种奇迹确实发生过。“只要孩子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一个生命。”
她说自己静下来时,也能理解凤雅一家人“巨大的局限性”。在儿童医院争吵时,她曾听到凤雅爷爷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们,“家里还有个19岁的儿子没结婚,耗不起,也丢不起这个人。”
但她记得在急诊室,她看到了凤雅的一只小手紧掐着另一只小手,时间久了已经已经留下很深的伤口。那时凤雅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躺在妈妈怀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这个伤口是不是凤雅强忍病痛留下的,但这个画面永远留在了她心中。
“每次看到需要救助的孩子,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救心里就很痛苦。”王夏告诉记者,“看到得救的孩子就高兴的不得了,看到孩子走了就会哭很多天。”
她说这群爱心人士,为了别人的孩子背着家人偷偷出钱,被家人骂“你也不是救世主”。
“我信良心,我信好人一生平安。”王夏语气坚定,她说自己做这些不为什么,但每每看到孩子得救,她就会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这次北京之行中,凤雅在路上发了高烧。回家后第二天,她就被送往县医院抢救,一度被医生嘱咐准备后事。
后来又有新的志愿者来到凤雅家,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争夺、吵闹。那时的凤雅只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人在意她是否能感受到外界的吵杂喧闹。
5月4日,凤雅离开人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杨海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8年05月30日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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