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深圳 | 和建筑摄影师张超,一起漫游城中村
张超 ZHANG Chao
建筑摄影师
全文将刊载于《建筑实践》2020年12月《特辑:深圳四维》
预购请扫文末二维码
编者按:
我们跟随在深十年的建筑摄影师张超,走访了白石洲、下沙、沙嘴等城中村,亲身感受不同城中村的性格和命运,聆听“前村民”的城市记忆和创业历程,观察“现村民”的居住氛围和生活状态。
这里有资本牵动的历史,也有微不足道的变革;有悄无声息的拆建,也有新鲜活力的注入。只要城中村还在,就依旧是一部分人的落脚之地,也始终承载了很多人的城市记忆。
而此行之后,城中村似乎与我们产生了某种特殊的连接,在对这种复杂、多元的城市结构有了更立体的认知的同时,城中村的命运也将时时牵动着我们。
▲滑动查看城中村漫游路线 ©目里
再见,白石洲
今年是我来深圳的第十年,最初是在刘珩老师的南沙原创做设计,工作在华侨城,居住在白石洲。相信许多从外地来这里的人和我一样,都有过一段或长或短的在白石洲生活的回忆。
白石洲 银河路航拍 © 张超
这里的房子多层为主,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世界之窗比邻而居。边上的城市主干道深南大道贯穿了多个地铁站,其中一些挨着城中村。南边是深圳湾超级总部基地,西边则是大沙河,沙河以东有高尔夫球场,沙河以西就是高新园区。由于这种生活的矛盾和反差很大,也有一些刚来的人会选择住在关外旧小区的楼梯房。
白石洲目前处于旧改拆迁的状态,旁边的大冲是一个成功的旧改案例,曾经的城中村只剩下宗祠。华润万象天地是大冲村拆了以后新建的,从开拆到现在不到10年,白石被更替为密度更高的商场和塔楼。
沙河工业区与沙河西的大冲 © 张超
白石洲有五个自然村,横跨深南大道,分为南边两个和北边三个,2019年前共有约15万租客,我在这里的塘头村住了三年多。华侨城跟白石洲关系其实非常近,一些地方仅一墙之隔。
2010年时住在这里的人很多,整条街生活很便利,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一路都是大排档,特别有烟火气。这家水饺店以前是凉茶铺,阿姨年纪快70岁了,以往经常开店到凌晨2点。凉茶铺离我当时的宿舍才100米,我们几个感冒拉肚子就来这喝凉茶,睡不着就来这喝糖水,阿姨听了很多年轻人的故事。
塘头村银河路泰康凉茶 © 张超
旁边的牙科诊所开了10来年,有2个床位,每年我都来光顾。这些店大多开了10多年,2020年后街道两边都用围栏封起来,住客走了,生意难做,商铺随之逐渐离开。
有一些选择了回家,还有一些搬去其他城中村。有趣的是,有些人喜欢在城中村做生意,像这家杂货铺的老板,上一次的店铺是开在大冲。
日晟商店 © 张超
这里不少房子都是两千年前后抢建的,但产权相当复杂,比如A很早到了白石洲,有土地证,后来的B有资金,C带几个人负责施工,盖完后可能每人分一层。
白石洲塘头村瓦房2015 © 张超
步行在城中村是最方便的,道路尺度小,沿街几乎都是商铺,但出了城中村的深圳就是车行城市,这是一件非常割裂的事情。
深圳给人的感觉足够扁平,又很务实高效。20多岁刚工作的那几年很忙,没有太多时间停下来休闲, 自然不会觉得在城与村之间来回穿越有什么不便。到了30岁,习惯将家庭生活与都市联系在一起,逐渐感觉城中村在居住条件上难以让我留步,比如缺少充足的阳光、通风、私密性等。
在ocat上班的设计师小伙在白石洲的最后半年2020
© 张超
有了一些积蓄以后,我便想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于是就从这里搬走了。
往前走是五排瓦房,20世纪60年代初,很多村民因西丽塘头村新建水库而搬迁至此并修建了瓦房。到八九十年代,一些人开始向周边开发。
我曾采访过这一批人的后代,他们大多搬去了后面那几栋楼房,时时也会追忆从前的旧时光。瓦房现在已经算是危房,但是还有少许人留守于此。
塘头村瓦房2020 © 张超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时,菲律宾、印尼、越南等国都存在排华现象,而深圳那时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大幕,这件事吸引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国的华侨过来投资建设。正是这样特殊的背景下,白石洲五村所在的华侨城农场沙河分场把一部分土地分了出来,成就了今天的华侨城。
塘头村有一个特别开阔的广场,以前白天是篮球场,晚上是大排档,现在变成了停车场。
塘头村瓦房前广场2015 © 张超
广场前大榕树的边上是一个市场,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商铺,数量不足原来的10%。其中有一家猪肉铺的门面原先在前面,后来往后挪了四五间,店家选择留下的原因之一是小孩在这里读书,另一点是他们很依赖熟客。
猪肉店一家四口2017 © 张超
前面有一家三开间的药材铺,经营空间很自由,基本上没有进深,往里半米全是摆满药材的货架,顾客在街上买,老板坐在店对面的街边。
草药店2019 © 张超
我偶尔会来城中村想通过摄影记录一下护栏安装前大家的生活状态,这次发现这里又新加了一些护栏。不过在这里拍摄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因为涉及的利益较多,时常会有相关人员前来驱赶。平时的拍摄工作我一般不会安排得太满,还是希望有一些时间用来思考。
塘头村瓦房2020 © 张超
市场街 2020 © 张超
在城中村里找房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比如你可以看到贴满了售房和出租广告的宣传板,拨通上面的任何一个号码,需要租房的消息就会传遍,因为他们的资源是共享的,也会利用这种便利收取一定的费用。
白石洲房屋租售告示牌2020 © 张超
再往前走就到村口了,一路之隔是几千万的豪宅。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城中村的村口以前是没有围栏的,但由于今年的疫情,主要的商业街道被拦了起来。本来只是街对面的高级别墅小区有围墙,现在两边都被围着,反而在形式上变得对等了。通过地图可以发现两边的密度对比很强烈,边界主要由树来区分。
白石洲以北2020 © 张超
这个小区也曾是我被委托拍摄的一个项目。摄影师这个职业的自如之处在于,可以边做一些商业的项目,同时完成自发的项目。
下沙,大隐隐于市
深圳让我感觉是一个非常野生的城市,我很喜欢这种状态。这座城市90%都是外地人,我们经常会听到“来了深圳都是深圳人”,这可能是一个非深圳人对另外一个非深圳人说的话。真正的本地人群体有不少生活在市区周边,比如宝安沙井区和大鹏新区。
城中村像个成熟的社区,不同村有不同的氛围。与现在的白石洲北部相比,下沙又是另一种状态,历史更为悠久。
中心开阔的宗祠广场被周边的高楼围合成一处“世外桃源”,大家聚在这里聊天、打篮球、踢足球,还有到处嬉闹的小朋友们,热闹放松,亲切有生命力,复合而包容,这个景象令我印象深刻。福田区很多村都有这种广场,有点新“大家乐舞台”的感觉,具有很强的公共性。
下沙广场 © 张超
2011年我参加了马立安主持的一个双年展的户外工作坊,在一个公交车改造而成的空间里有两台大电视,大家在某一个点集合后上车观看纪录片,比如从莲花山上车,到深圳湾下车。下车之后会有一个小的工作坊,可以用玩具搭建一个理想中的城市或是为城市创造一个节日,活动的结尾需要总结出心目中好的城市有哪些元素。
最后大家发现总结出来的关键词,比如“复合”“多元”“便利”,正是常态城中村所具备的特质,反而不是新开发的小区。可能在不同阶段人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拼搏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在意私密性和安全性,更需要的是生活的便捷和多元。
此次活动大概持续了一个月,约有40趟巴士工作坊,一下子让我感受到大众的共同认知,同时结合了在南沙原创的城市设计工作及在白石洲居住的经历,这段经历对我影响非常巨大。
下沙 © 张超
深圳现在还保有城中村状态的地方还有很多,但城市的扩张让它们正在慢慢消失。南头古城以南区域是深圳目前最大的城中村,有些人叫它南山村,由连成一片的多个村落组成。车公庙的厂区现在都变成了办公区,南边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下沙村。沿着深圳湾的城中村大多是逐块改造,东有新洲村、石厦村、皇岗村、岗厦村等。
我感受到的关内城中村本土文化相对少,大部分都是移民文化。关外的城中村数量也不少,而且那边的本土文化因为都市化不及市区而被保留了不少,比如沙井有沙井古墟,观澜有观澜古墟。当然,现在没有所谓的“关”了,但大家还是会受那个年代的影响,保留这个说法。
万科也参与了很多城中村改造项目,城事设计节就是其中之一。项目位于玉田村,由不同的设计师参与设计一些小的装置以丰富城中村的街道空间。玉田村是万村计划的开头,万村计划主要是由万科统租城中村的房屋,翻修后成立泊寓公寓品牌并重新出租,然而这个计划现在已经搁置了。
另一个就是南头古城的改造。与深圳的其他城中村有所不同,它是新安县的老城,有城墙和其他历史的建筑,在2017年的深港双年展举办前并没有受到大众的太多关注。都市实践在深港双年展期间已经对南头古城进行了一些改造,后来一些其他地产商比如满京华、深业置地等纷纷加入。最后可能因为万科在广州做过一个相对成功的案例——恩宁路改造,所以项目现在由他们主导。
2017双年展期间南头古城的城报德广场 © 张超
2020万科进驻南头古城,改造后的报德广场 © 张超
沙嘴,天台闲谭
福田这片区域的城中村,质量相对较高,比如沙嘴村,以及边上的沙尾西村。虽然我在深圳已有10年的时间,但主要生活在南山,这也是我第一次连续穿过这几个城中村。
沙嘴村 © 张超
这两年深圳的变化感觉又加快了,包括“深超总”和前后海区域。在见证了大冲从拆迁到废墟再到万象天地以后,白石洲的变迁也历历在目,这样的变化速度,很多时候我会感觉些许担忧。除了城市空间上的变化,深圳“速度”也更加被强调了。在这里,大家见面往往开门见山,不需要太多的寒暄。
我第一次拍摄建筑是在2013年,距今也有7年了。很多人会觉得离开设计转行摄影师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但我认为只要角色发生了转变,背水一战的状态会促使你继续前行。另外,摄影师的创业成本较低,准备好1,000元左右的月租,相机、镜头、脚架,剩下的就是时间加努力。
张超作品:《湖景楼-冼村与珠江新城》
所以那时的我只是想离开设计状态,没有预想到后来有很多前辈和同龄人会相继独立出来成立工作室,我也因此幸运地获得了很多拍摄机会。如果我还在广州,可能就没有独立出来的魄力,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深圳精神”。
建筑摄影对我而言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摄影有很多门类,我也是离开设计后慢慢摸索出来的。最初我也不会拍照,于是先解决技术问题,然后慢慢学会感受图片的氛围,同时尝试用一套照片去讲一个故事,哪怕只有一张照片;之后是掌握处理不同类型项目的能力。
张超作品:《卸货的客班轮》
很多独立摄影师会有一个搭档处理拍摄以外的事,两个人便是一个工作室。抱着对我和伙伴及建筑摄影负责的态度,还有对未来的危机感,我们每年会组织一次年会,总结分析具体进步和有待提升的地方。
从建筑设计到成立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身份的变化也给我带来了视角的转变。在做设计时,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跟设计一直保持友好的关系,后来以摄影师的身份慢慢回溯,找到一个立足点来表达自我。实际上,摄影师是换一种方式讲话,用图像来表达。
南沙原创-坪山阳台 © 张超
开工作室的状态有点像一个开小店的匠人,规模与空间不需太大,因为那样会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沟通与管理上。
有建筑学相关背景的摄影师,拍出来的东西在构图或者逻辑上会优先满足建筑师们的需求;而人文摄影出身的建筑摄影师,比如Iwan Baan,他的作品里会有很多人文元素。
一个好的建筑摄影作品,可以让人从中感觉到空间信息、氛围和情绪,这一点和艺术作品有些类似。这种“好”是相对的,但情感的流动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譬如,当你看到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它不只是一张美丽的照片,也可以给你带来一种情绪上的激发,某种意义上这对照片本人来说,可能就是一个好的“作品”。
相较于城市,村里的项目会更好玩。在城市拍摄时我们可能需要提前申请或是打报告,总之一切都要准备就绪,而且大家普遍对镜头比较敏感,会有较强的戒备心。而在村子里拍摄会比较放松,可以和村民聊上两句或者一起吃东西,比较有烟火气。在城中村其实也是这样的,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大多集中于自己的事情上,很多人或事会相对自然地发生。
一树建筑-桃屋 © 张超
在天台俯瞰城中村是一个很特别的角度,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深圳湾大桥和后海的摩天大厦。以前很多房东住在顶楼,租客住在下层,基本没法上天台。其实,当你身处其中游走于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时,并不难拍出这种色彩斑斓的效果,有了无人机后就更容易实现了。
深圳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超高层建筑,但这种类型的项目我拍得并不多,可能是我离理解高大上还有不少距离。
NBBJ-腾讯滨海大厦 © 张超
上学和工作时,城市设计对我的影响很大,引发了我对公共事件和空间的兴趣,我在从事建筑摄影的头几年里对于中小型文化类项目的掌控相对比较熟练。
我心目中的深圳建筑地图并非都由主流建筑组成,比如源计划在大鹏新区完成的iD Town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深圳明德学院 © 张超
我们的生活始终都在快节奏地接纳新事物,所以当拍摄到一些相对慢节奏的项目时,我会很容易被它的氛围打动。蛇口有个名叫“帐幕”的建筑,是一个类似教堂的空间,24小时对外开放。人们平时可以去那里享受片刻的安宁,周末也会有一些音乐的活动。
帐幕 © 张超
除此之外,城中村在我个人经历中占据着很重要的角色,影响了我对城市的看法并形成了一些拍摄项目的想法。
我不仅拍摄已建成的项目,还会拍摄建设过程。我觉得生产过程有它延伸的价值,比如说钢结构建筑的某些状态只有在某个节点上能捕捉到,外墙封了之后就无法拍摄了。
UABB 2015 主展场大成面粉厂改造过程记录 © 张超
我小时候在单位大院的生产车间接触到很多这种背景信息,后来看了库哈斯的波尔图音乐厅,发现将生产过程呈现并记录下来也是很有趣的。
最开始我是自己主动去寻找这种状态,当时发现了在大鹏建中的iD Town美术馆。
iD Town 美术馆 2014 未建成 © 张超
iD Town 美术馆 2014 未建成 © 张超
不过,在工地拍摄还是挺危险的,在一次傍晚拍摄过程中,我一脚深入了“开口”井盖,万幸只是半米不到,所以每年我们只会选一两个比较有价值的项目跟进拍摄。
和前些年不同的是,现在部分拍摄时需要戴护膝,可能这也是摄影师成长的一部分。到了这个阶段,心里会有一个底线,大部分项目需要计划好,提前规划好拍摄的时间和内容。在这种不断的拍摄练习和计划练习下,效率和完成度都会有所提升。
其实我还是比较享受慢节奏的状态,就跟杂货铺或者小咖啡店的状态很像,可以选择开店,也可以选择休息,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自如地做这种选择。
张超建筑摄影工作室合伙人:张超 & 刘惠群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由作者提供
采访 / 陈居曈
编辑 / 陈居曈,朱倩云
新媒体编辑 / 陈居曈
视觉 / Sai
© 建筑实践
欢迎联系转发,禁止在未授权时以《建筑实践》编辑版本转载。
- 刊物介绍 -
- 刊物介绍 -
- 推荐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