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
英文简称CFF
现代基金会是缓解社会矛盾,实现改良的重要推动力量。现代公益基金会的兴起是美国20世纪初“进步主义”运动中的一部分,对美国的改革特别重要。
资中筠先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
美国研究所原所长、北京乐平公益基金会理事
撰文:徐会坛 摄影:张旭
来源:《中国慈善家》2014年9月刊
相比社会的其他方面,公益有很大的进步
记者:你是著名的学者,也是公益的参与者,多年来一直参与乐平公益基金会。据你观察,从“制度性条件”、“捐赠方或潜在捐赠方”、“公众心态”这三方面来看,中国公益事业有哪些显著改善?
资中筠:回顾过去十年,中国社会的有些方面进步,有些方面倒退,或者越改越糟,例如教育。相比社会的其他方面,公益慈善这一块有很大的进步。至少,十年前我没有想到中国的公益基金会会有现在这么多,而且在管理上日趋规范,比较健康的基金会的数量也在增加。“企业社会责任(CSR)”的观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实际上,任何一个大企业不做一些公益慈善,是很少的了。在高收入的人群中,自觉做些公益捐助的人也日益普遍。所以,不论是观念上,还是实践上,中国公益事业的发展都已经是不可阻挡的了。
这是顺应社会发展需要,民间自发的力量也从一个侧面推动了政府有关法律、法规的改进。2004年出台的《基金会管理条例》,对比以前,进步很大。过去的条例总的来说是以防范为主,而这个《基金会管理条例》,起码是从积极方面先鼓励,然后再防范。当然,它里面有一些规定是不合理的,例如,规定公募基金会每年必须花掉70%的募款;又例如,规定基金会的行政费用只能有10%,这些在现实中很难做到。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可以慢慢改进,现在不是要立《慈善法》了吗?希望早日出台更加切合实际对公益事业积极鼓励的新法规。
记者:你希望慈善制度有哪些根本性的突破?
资中筠:在我们国家,很多问题归根结底都牵涉到制度问题,对民间组织说来,就是一个结社的问题。所以,希望《慈善法》有根本性的突破,是不可能的;而且,任何事也不能指望靠一次根本性的改变解决所有问题。在美国,唯一管理公益基金会的政府部门是国税局,公益基金会因其非营利性,享受免税待遇,如果它私下营利,就失去享受免税的资格,因而归国税局监管。除此之外,它做什么都可以,当然在守法范围内。在美国,当局不会觉得一个组织发展到一定程度,群众非常拥护,就会对政府产生威胁,即使它的宗旨与政府现行政策相悖也没关系。但是,在中国,这点目前是办不到的。只能说,政府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包办一切,需要借助社会力量,又有人有实力、有意愿去做有利于社会的公益,然后渐渐地放手让人们去做。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国际交流问题。我们现在学术等各个领域都与世界各国有所交流,公益慈善领域当然也是如此。外国很多公益组织的宗旨都是国际性的,例如洛克菲勒基金会一开始的宗旨就是“为全人类谋福利”,第一批项目就包括到中国来建立协和医学院和到非洲治理钩虫病。盖茨基金会的口号之一是:让下一代生活在没有艾滋病的世界。我国香港不少公益组织也都有国际业务。在全球化的今天,公益事业更加不分国界。
但是,按照我国某些人对NGO的观念,把境外公益基金会与“境外敌对势力”混为一谈,严加防范,以至于本土的公益组织如有国际合作项目很容易被怀疑,甚至获罪。到目前为止,在中国有长期合法办事处的外国公益基金会还只有很少几家,包括福特基金会、盖茨基金会、克林顿基金会等,其他都得不到中国政府的正式认可。而事实上,境外公益慈善资金投在中国的数量却已相当可观,而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受益的对象,包括某些地方政府。如何对待境外的公益组织和资金,始终没有明确的政策法规以及合乎事实和逻辑的说法。
记者:在如此现实面前,该怎么做?
资中筠:我非常欣赏一位企业家朋友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钻空子做好事。”不能因为现在的制度就什么事都不干了。在中国,不能等到雾霾散尽、阳光灿烂了才做事,那就什么事也别做了。近十几年来,中国NGO之所以发展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一直有人在做、在努力。比如茅于轼先生,他开始与汤敏先生一起做小额贷款的时候,中国还很少有人知道尤努斯的名字,他还差点被打成“非法集资”,但是他锲而不舍,同时恪守规范,账目透明,找不出任何毛病,就这样坚持着做了下来,而且挺成功,现在“小额贷款”这一事物在我国已经不新鲜了,朝野都在做。我很钦佩他,觉得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关键还是要看每个人自己采取什么态度和怎么个做法。
中国公益事业的发展对中国社会的渐进改良肯定会有积极作用。所谓公益慈善事业,就是民间自己救自己或者人们守望相助的事业。如果它向前发展,有助于培养公民意识,推动公民社会的发展,一定会对社会有益。这是不可阻挡的,但是,也一定会有曲折。
公益基金会对美国的改革特别重要
记者:现在越来越多有志于公益慈善事业的人在向美国学习。
资中筠:美国公益慈善事业的精神和方向,以及一些管理办法和经验,是完全可以学习的。除了已经发展成熟的基金会模式之外,现在还有一些新的理念和实践。例如,“社会企业”,即以社会公益为目标的企业,打破了公益组织完全不营利的观念,只是不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且盈利必须再投入公益事业,这样就有了自己造血的功能,有利于持续发展。又例如,像巴菲特那样,自己感到管理基金会能力不够,就把钱捐给盖茨基金会去打理,这样效率会高一些。但是,现在中国极少有企业家愿意这样做。他们有大笔可以捐赠的资金,总想以自己的名义做事,要在自己掌控之下。
其实,管理公益基金会,是专业性比较强的工作,按效益来讲,在自己不善于打理,又招不来专业管理人才的情况下(目前中国这方面人才远赶不上需要),更应该寻找现在中国已经比较成熟的组织,或做得比较好的项目,然后把钱捐给它们,这样才可以取得更好的效果,这符合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的原则。这里牵涉到捐赠者的理念问题。我不认为所有捐赠者必须做无名英雄,大公无私。例如冠名捐楼,或捐讲座,是常有的事,无可厚非。但是要明确首要目的是目标受益者的利益。一个公益组织的社会效益更加取决于管理水平。如果管理不好,等于是浪费资源。连捐赠者的虚名也不能实现,因为时间一久,自然会成为公众诟病的案例。
记者:有一种观点认为,当下的中国社会类似于20世纪初的美国。两个国家的两个时代,其公益是否也有类似之处?
资中筠:我一向不赞成把中国与美国做简单类比,“相当于”什么时代之类,因为两国的发展道路太不相同了。整体上来讲,中国人对公益慈善的认识越来越进步,但是,中国跟美国情况完全不一样,因为制度不一样。例如美国20世纪初腐败也很严重,也需要治理,但是,它有舆论的监督,也就是所谓的“扒粪运动”,媒体不断报道、揭露权贵的巧取豪夺和腐败。新闻自由有宪法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够制止媒体,把它们封掉,不许它们说话。同时,因为美国是选举制度,政客要靠选票上台,如果被揭露,名声臭了,就选不上了。更多主张改革的人被选进各级议会,就有助于通过治理和防止腐败的法律。这两点,中美两国就不同。没办法对比。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跟美国比,比不了,完全不一样的国家。这不是心态问题,而是事实问题。
记者:你的《财富的归宿》一书,综合介绍和分析了美国的慈善基金会,让读者认识到慈善在美国发展中的巨大作用。慈善基金会与现代进程有怎样的关联?
资中筠:当时,我写20世纪的美国社会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发现现代基金会是缓解社会矛盾,实现改良的重要推动力量,但是中国人对之了解很少。现代公益基金会的兴起是美国20世纪初“进步主义”运动中的一部分,对美国的改革特别重要。那些新富起来的大企业家、大财团怎样花他们的钱,我认为这对美国很重要。
另外,我的兴趣还在于它们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像洛克菲勒基金会,在20世纪上半叶对中国文教事业的发展贡献非常大。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建立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例子。还有在中国资助教育,以及学科建设,生物、化学、物理、地质、考古、遗传学、农业科学和植物学等。看到这些档案资料令我吃惊,更增加了进一步去了解并与中国读者分享的欲望。起初并没有想到会对中国的公益事业产生影响。
2014年5月29日,北京乐平公益基金会创会理事长吴敬琏(左一)、常务理事资中筠(左二)、常务理事张维迎(右一)等走访幼儿园“千千树儿童之家”。
公益事业的核心应该是创造机会平等
记者:中、美两国的慈善家有哪些差异?
资中筠:美国现在全民都多少做一些慈善。大慈善家当然主要还是大企业家。这些企业家是社会的主人,他们有主人翁感,认为要改变社会,就可以按照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去改,至于政府官员、国会议员,是为他们服务的。从卡内基到比尔·盖茨到巴菲特,他们从来不担心有一天政策一变,他们的财产就不再属于他们。他们没有不安全感,所以,想捐多少就捐多少,想给自己剩多少就剩多少。另外,他们也较少有为子孙积累财富的观念,他们的文化鼓励自己独立创业,当然,也不必担心下一代的创业机会问题。
中国慈善捐赠的主体也是民营企业家,而且更加集中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的处境跟美国企业家完全不一样。无论当前有多少财产,他们都不能保证始终是自己的。又由于法治不健全,罪与非罪的界限不清,冤狱也时有发生,触目惊心。民营企业家没有安全感,怎么能够放心地大笔捐出财产?所以不少人“狡兔三窟”,把一部分资金挪到国外。他们有他们的苦衷。拿他们跟外国那些富翁相比,单纯以捐赠数目和财富的比例来论优劣,这是不公平的。
记者:尽管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企业家投身到慈善事业中。
资中筠:在贫富差距太大的情况下,先富起来的人、有能力的人,对弱势群体不会视而不见,自然会想到应该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帮助需要的人,回馈社会,这是人的本性。从现实来讲,只要他们还在中国立足,社会矛盾引起大动荡对他们当然没好处。我刚才是说,由于没有安全感,他们不可能义无反顾地倾全力捐赠公益事业,但不等于说他们没有这种意愿,或一点也不能做。看到自己能够对社会有所贡献,对有需要的人有所帮助,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那么,什么是有益的事?社会需求五花八门,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选择领域。而有些领域是根本的、长远的。用美国那批老的慈善家的话来说,就是“向贫困的根源开战”。“贫困的根源”是什么呢?在他们看来有两个:一个是教育机会不平等。不可能让一个上过学的人和一个没上过学的人平等竞争。还有一个是医疗,一个健康的人和一个生病的人也是没法平等竞争的。不过当前中国教育不是缺钱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有志者应该着力的重点不一样,但是最大的不平等是机会不平等,这应该有普遍意义。所以公益事业的核心应该是创造机会平等。
这些理念,在中国并不全都是外来的,其实在历史上就有。远的不说,像清末的张謇等企业家就已经有这种公益慈善观念了。张謇明确以教育开启民智,除了一般慈善机构外,他还特别举办了育婴堂、养老院、医院、贫民工场、残废院、盲哑学校等,从理念到实践都符合现代公益慈善观念。甚至于对于残废人,他也不是作为怜悯和救济的对象,而是教育、培养他们有自立的能力,从而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所以这些观念和实践在中国也是有一定传统的。只是后来中断了,现在又逐渐恢复起来,加上外来的经验和影响,又有所发展。例如除了教育和医疗之外,现在“可持续发展”也是带有根本性的公益领域。只是说,在中国的大环境下,要想做大慈善家常是壮志难酬。
记者: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和企业家参与公益,捐出时间、智慧和金钱,推动公益和社会发展,怎么看这两个群体的参与?
资中筠:公益慈善实际是把社会的资源导向最需要的领域和人群,发挥最大的效益。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做,如何做得更好,也需要有人研究,出主意。在这方面,企业家的管理经验和学者的理论研究可以结合起来,派上用场。不过不能夸大学者的作用。事实上,据我了解,我国这方面的学术研究近年来有所发展,但在学术圈中公益慈善还不是显学。不过,对于有志为社会做出一些实际贡献的人来说,相对于其他领域,这一领域还是受污染较少,比较容易实现“做好事”的愿望。
做慈善并不是唯一标准。例如有的学者一方面做慈善公益研究,另一方面却与潜规则同流合污,趋炎附势,甚至为虎作伥;有的企业肆无忌惮地污染环境,同时对环保组织做出捐赠,这就不能功过相抵;企业家借助官府力量实现不公平竞争获得暴利,同时又以慈善捐赠出名,这种情况是存在的。当然,不少投身于公益事业的人是有理想也有智慧和能力的优秀人才。公益事业的发展需要一定的土壤,我刚才说了,中国和美国的土壤是大不相同的。但是,事在人为,这些人的努力,促成公益观念的普及,也有助于改变社会土壤。我曾在书中提到过,美国在经济突飞猛进时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不是以炫富为荣,而是创办现代公益基金会,推动了一种“捐赠文化”,对引领社会风气功不可没。很不幸,中国当代第一批暴发户(指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引领的是奢侈消费、畸形虚荣的风气。如果随着公益事业的普及,逐步扭转“散财”的方向,从而改变社会风气,那将是中国人之幸。
公益事业作为一种“事业”,专业性越来越强,不能眼睛只望着捐赠者和少数知名学者,更重要的是和任何机构一样,需要大批有能力的实际工作人员。我国公众往往把公益事业看作均贫富的手段,好像就是富人简单地把钱捐给穷人,这是很大的误解。公益可以对缓解社会矛盾起一定的辅助作用,但绝对不是均贫富。公众还有一种误解是重捐赠数量,而少注意实际工作效益,或者只期望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不理解长期的项目,他们还以为从事公益工作的人都应该是义务的,不领报酬。如果这样,那只能是业余工作,这在非常时期,例如救灾,可行于一时,但在平时是难以为继的。
政府法规制定者也对此认识不足,所以把公益基金会行政经费的比例压得很低,而且还对工资水平做不合理的规定,在现实中行不通。捐赠者也有这种心理。例如对一个福利性的幼儿园,人们愿意为儿童教材或娱乐器械做捐赠,却不愿为提高教师工资出钱。其实,对一座幼儿园来说,专业的幼教教师最重要,也最难得。所以,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公益事业也不例外,扭转这方面的错误认识,对营造一个有利于公益事业发展的舆论环境非常重要。
以我自己为例,我只能坐在书斋读和写,没有实际行动能力,这点有自知之明。我应邀参加到乐平理事会来,不但是被创办者们的精神所打动,同时也看重它能不断吸引有理念的优秀的中青年,有持续发展的希望,很符合我心目中一个现代化公益组织应该一的样子,值得为之付出一些有限的时间和精力。
总之,只能说,这一切都在开始,已有的成绩令人鼓舞,但不宜估计过高,更应多关注发展的阻力和曲折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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