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乡下的十天(二)孤独地球人
月亮换了太阳的班,我们从森林往城里走,世界仅剩下蟋蟀的声音。灏哥(郭传灏,Kaku)开得很慢,仿佛在森林里散步。他关了车灯,让月光照进来。再次放慢车速,对我说:“你敢不敢下车,独自走出森林?”
郭传灏第二次骑车环行日本,在日本北边,就走在一片漆黑中,仅有头灯的光亮。那是悬崖上造的一条路。他贴着山路一直往前走,左边是大海,右边是山,山海之下是万丈深渊。
开始,他是害怕的,海浪“哗啦哗啦”从心上佛过,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天空和海洋越来越近,星星闪着钻石的光,和渔船星星点点的光亮,一起飘飘荡荡。灏哥也飘了起来,郭传灏感到自己站在宇宙中央,心尖一颤,眼泪不停掉下来。
“理解不了自己的生命体,在宏观的东西面前是个什么?”站在浩瀚宇宙前,郭传灏越发觉得自己活在离地球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车停了,靠在路边,他望着月亮,就像看着地球。“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在黑黑的宇宙当中,孤独地转着。” 说完,我感觉他从车窗飘了出去,像夏夜里偶然出现的萤火虫般,终于在我眼前消失。
我在日本乡下的十天(二)孤独地球人
采访|诗洁
△ 图片来自“x++间隔游,听完kaku的故事之后,出行成员撒旦画的一幅画”
飞机像一只大鸟,当东京的房屋越来越清晰,郭传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逃离了父亲的掌控,从北京到东京。
郭传灏最初理解的自由,是在北京四合院没拘束地奔跑,直到父亲的压力慢慢溢出,水势无边际,正如他的名字——“灏”,那是比海洋还要广博的期望。
父亲决定送郭传灏去日本学习,几乎花光所有积蓄。在他的想象中,学成归国的儿子,正如他高高的个子,威风凛然,然后去一家大企业,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和父母,结束一生。
郭传灏没有想太多,去日本就是一场逃离的开端。在他心中,像周星驰那样随时把人逗乐,才是最要紧的。
家里和亲戚合伙经营一家宠物店,在郭传灏的记忆里,一只大鸟飞出了笼子,停在四合院一颗弯曲的大树上,不高不低,俯瞰着所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
就在大家快要抓住的瞬间,它甩了甩翅膀,飞走了。
郭传灏觉得这只大鸟是幸运的,在东京,“飞”出四合院的他并不顺利。打工受伤,丧失劳动力,被老乡欺骗失去住所,让本以为可以逃脱父亲魔掌的郭传灏第一次想到回家。
他很纠结,比如荷包里的钱够不上买一张机票;比如回到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就像大鸟被抓了回来;比如,他必须得做一个决定。
在日语学校的最后一年,学校组织去香根秋游。那天下暴雨,大家都回去了,郭传灏第一次独自在山上露营。有一瞬间他想,“我希望有一点光明,不想回国过那样的一生。”
一辆自行车停在他面前,是一位年轻妈妈,30岁。这位年轻妈妈说的话,让郭传灏留了下来。
“她说每年都要骑着自行车出来旅行,这样才能找到自己。她说你还年轻,没有孩子,无论你身上有多少伤,你都可以再站起来,去做想做的事情。”郭传灏想,真正的生活,得去拼搏。
△ 郭传灏创作的羊毛毡
2000公里,从东京来到山口县。郭传灏问老师,不会日语的同学都留在东京的大学,为什么推荐我来这偏僻地方读书?老师说,“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找吧。”
27岁,郭传灏是一个闲人,看着前辈找工作,后辈写论文,不知道自己在日本干什么。“能维持生活,但总觉得不是自己在做什么事情。”郭传灏第一次感到人生的痛苦,哭了,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妈妈说你应该做喜欢的事情,她是说学习喜欢的学科,但我想去旅行,骑车环游日本。”郭传灏用最后一笔学费——50万日元,15万日元买了辆自行车,5万日元买了装备。
这一年,他大三,做了旅行计划,选了一条一般人不会选的路线——三月份的北海道。为了增加心理上的自信,每天骑自行车80公里,走路40公里作为出发前的练习。
作为留学生来到日本,郭传灏学习的是国际文化交流,当时日本有107个大学的地名,他骑着自行车挨个去访问、交流。后来,他把所闻所见写成毕业论文《将友好的种子撒遍日本》。
郭传灏想找到自己的路,用五感:听、说、闻、看、感受,而不是别人安的框。
△ 郭传灏的骑行路线
“我为什么活着?”骑行环游日本一周,郭传灏越发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婚礼,分享孩子出生时候的喜悦,是我一个非常大的遗憾。我无法挽回,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回国的生活清晰可见,然而留下来,又在找寻什么呢?
毕业后,郭传灏也曾在大城市工作、生活,但他消化不了城市的喧闹和复杂,就像是在东京涉谷的街头,你一进去,就迷失自己了。人来人往,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造出来的‘人’,有一个框框在周围,出不去。”郭传灏请了长假,在公司的支持下,再次骑行环绕日本。
很难讲两次骑行带来的改变。几年后,媒体报道的热潮褪去,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郭传灏一句话也就说完了。分享会上,他甚至觉得,讲的是一位朋友的故事。
分享会开始前,郭传灏坐在车里,他需要三分钟。打开播放器,电影《疯狂动物园》的插曲响起,“Try Everything,I wanna try even though I could fail。”
这是主角兔朱迪(Judy)从兔窝镇出走,迈向警察梦想时最初的情绪表达,也是经历后仍存在的东西。郭传灏不会忘记,用他的话说:“身体帮我记着。”
△ 创作皇帝企鹅,郭传灏想表达对亲子关系的看法
一段北海道的骑行路上,当时天正下着雨,整条公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车辆,也无动物。一边是无垠的大海,另一边是辽阔的草原。突然,他觉得自己头脑有些发晕。
郭传灏以为太劳累了,停下车准备闭眼休息,但脑子还是发昏,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摇晃,然后是自行车,最后,是脚下的土地。
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地球的一个细胞,像还没出生,在母亲的肚子里和大地母亲一起颤抖,和自然合二为一。“我不是一个中国人、日本人或者其它什么人,我是一个地球人,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的生物,名字叫人。”
慢慢的郭传灏感觉到,不是“我为什么而活”,而是呼吸的空气、脚下的土地和所有支持生命的东西,让他活着。
这一切与自然相关。“和3.11地震派到灾害救援,充满废墟、臭味的萧索完全不同。”郭传灏说。
他与自然的连接似乎是必然的。
第二次骑行,在北海道一座深山里,郭传灏遇到一只带着两个孩子的野棕熊。
那一刻,郭传灏本能地拿起相机,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那只棕熊转过头来,透过相机的镜头,直直地看着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往外冒热气。腿动弹不得,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一位看了照片的动物学家说:“若不是在汽车里,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那种四肢僵硬,身体里冒出一种属于自然的、说不清的东西依旧流动着。郭传灏想,野棕熊放了我一马,有一定的目的性。
“帮野生动物做宣传吧。”这一想法因妻子酒向令惠带回来一根针和一坨羊毛有了实实在在的呈现。
△ 郭传灏与野生熊四目相对
身体的旧伤和工作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皮筋,“啪嗒”,断了。
郭传灏辞职了,和妻子搬去深山,离开大城市。
不会务农,还得学习新的一套与自然相处的“规则”。好在一路闯过来,与自然,与生命,潜移默化中已然结合。他赞同北海道爱奴民族与自然相处的“规则”:我们不是光作为人来生活,而是在自然团体里面,以环境的一个部分来生活。
他们的木屋在一片田野中,四周山体环绕,不远处有溪流,最大程度与蛇、青蛙、蜥蜴、野兔、雕、蝉、猴子、海狸鼠甚至熊共同生活。
(我曾写过这样的生活#一起住# 我在日本乡下的十天(一)骑车)
和妻子去山里摘草莓,妻子哼唱着:“这是狐狸的,那是野兔的……这是我们的。”如果我们把草莓都摘走,别的动物吃什么?它们没有东西可吃所以攻击人、糟蹋庄稼。把它们的部分留下来,我们才会过得更好。
生活在这里,郭传灏找了一种新的、表现自我的东西——羊毛毡。“2013年开始做羊毛毡。有一天老婆回来给我带了一根针和一坨羊毛。她说你能扎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比如我们的动物邻居。”
郭传灏记得自己的“周星驰梦”,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做这个东西,他更不知道拿着针,盯着羊毛,整个人全然被吸进去的状态,也开始听莫扎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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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掀开了窗帘,正是夏季,窗外是一片绿色。郭传灏打开音响,回到工作台。他半俯着身子,右手微微转动托盘,眼睛像是要看穿开始旋转的骆驼。大约半分钟后,郭传灏拿起针,朝着嘴巴扎了几下,然后又看了起来。
郭传灏曾在敬老院做过义工,敬老院旁边有个图书馆,休息时郭传灏就在那里看关于生物、动物的书籍,这对他创作野生动物羊毛毡有帮助。通过学习郭传灏发现,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有点崩溃,“我希望我的下一代能看见活的企鹅或者活的北极熊。”
制作前,郭传灏先画结构图,包含动物生活习性、生态环境、个性等。他在思考:动物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我们和它们以及自然的关系又是什么?
形态制作完成后,还没结束。中午的阳光晒得操场的沙子有些发烫,大地起了皮,正好成为郭传灏的拍摄地点——骆驼生活在沙漠里。
正午的温度接近40摄氏度,郭传灏脱了上衣,拿报纸垫在沙子上,整个人躺在报纸上拍摄,记录一只在沙漠里休息的骆驼的生活状态和它在这个状态里的生命力。
△ 郭传灏趴在地上为创作的骆驼拍摄生活照
郭传灏为每只野生动物拍摄与它生活环境相符的照片,还原它们的生活状态。这时,他的作品才算完成。
他不制作宠物猫或者狗,尽管接到诸多邀请,可以多挣一些钱。甚至,他拒绝看不懂作品的人购买。
每一个作品,都是表达。
△ 图片来自“x++间隔游(公众号ID:x-plus-plus)
“皇帝企鹅的父爱,是我所期待的。”
皇帝企鹅,生活在南极零下70多度的地方。为了躲避天敌,母企鹅会跑到离海岸100多公里的地方下蛋,一次只有一颗。然后,公企鹅会跑过来孵蛋: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不吃不喝不休息,直到这个蛋孵化出来为止。
零下70度的恶劣环境,光靠公企鹅的体温肯定是不够的。郭传灏看着自己做的皇帝企鹅若有所思,“它需要一直和孩子交流,并鼓励孩子活下去,活下去,直到孵化。这种父爱,铸造了生命的奇迹。”
想到这里,郭传灏哭了。他将企鹅作品送给爸妈,表达他对亲子关系的看法。“在爸妈身边生活三年,他们把生存技能交给你,你就毕业了,自己去闯荡,父母不会影响你的人生。”
△ 郭传灏在日本的个展中,展出了企鹅父子
故事讲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是另一个开始。
曾经,郭传灏是一名入殓师。“给去那个世界的人当助理。”若不是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日本电影《入殓师》,郭传灏不敢说自己的职业。“入殓师”让他提前思考了“死亡”以及尝试回答一直以来的疑问:“人为什么活着?”
直到今天,郭传灏仍在寻找。
住进大山后,与自然的联结越深,这个问题有意无意地与宇宙相关,以积极或消极的方式存在。
郭传灏做过一个近乎真实的梦。梦里他站在一个高峰上,不知道是哪里,很黑,眼前是悬崖峭壁。“我离悬崖峭壁还有一定的距离。光从地下往上升,慢慢眼前出现了巨大的飞碟,是一个极端精细的工艺品。蓝色的外轮廓,海水的蓝色,有小窗户。慢慢往上升,巨大……”郭传灏没有看到结果,他醒了,感动得流泪。
这一幕与郭传灏第二次骑车环行日本,在日本北边,贴着悬崖峭壁,走在一片漆黑中如此相似。
害怕,融合,感叹。
那是悬崖上造的一条路,郭传灏贴着山路一直往前走,仅有头灯的光亮。左边是大海,右边是山,山下是万丈深渊,海底倒映着星星,渔船亮着灯,天水一线。郭传灏感觉自己站在宇宙中间,看不见脚下,只是站在固体上,飘着。
“那种感觉特好,理解不了自己的生命体,在宏观的东西面前是个什么,但是感谢。”
郭传灏像一只漂浮在暗黑宇宙中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地球,就只是看着。从宇宙的时间来看,地球是微不足道的。
《黑衣人》影片结束,目录慢慢出现的片段反复出现在郭传灏的脑海里。
一个镜头从人的视角往窗户外面看,一直往后拉,地球、月球、银河系、宇宙,再往后拉都黑了,变成一个弹球,然后一把弹球,一个宇宙人的手,在玩弹球。
宇宙都是他的弹球。
宇宙是一个生命体。以人的智慧看宇宙,就像蚂蚁看人。也许我们只是宇宙中的一只白鼠,一个试验品。
“那人活着就没有意义吗?”我问。
天黑了,我们从森林往城里走。郭传灏开得很慢,仿佛在森林里散步。他关了车灯,让月光照进来。再次放慢车速,对我说:“你敢不敢下车,独自走出森林?走出来,你会知道。”
我不敢。这一刻内心真实的恐惧,是我的宇宙洪荒。
再把镜头打回来,从宇宙人的手到一个弹球,到黑暗、月球、银河系、太阳系、几大行星,再回到地球。回到这里,你的眼前,到土壤,一个小颗粒,再进去,细胞核,再进去还有原生物,小虫子。放到显微镜里面,又会看到一个庞大的生命,新的宇宙。
“这么看,人类太有意义了。”说完,他发动了车,我们出发了。
△ 郭传灏给我的感觉,如他在艳阳下的背影一般孤单
完。
kaku相关资料:
ins: earthmankaku
facebook:旅する羊毛
灏哥是我参加“x++间隔游(公众号:x-plus-plus)”遇到的,感谢在人生的调整阶段有如此美好的相遇。
“间隔游”是一种新型的出行方式,让人暂时脱离自己日常的生活:通过和不同生命经历的人深入接触与交流,在了解他们想法的过程中,收获一些新的生活可能。
今日话题:
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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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诗洁-
-图片:郭传灏/诗洁/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