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 芝大商学院助教初体验
春晓按:
芝加哥大学地处美国中西部,由石油大王约翰•洛克菲勒于1890年创办,孕育了著名的“芝加哥学派”,包括芝加哥经济学派和社会学派。从曼哈顿计划开始,大批科学家汇集于芝大,在“原子能之父”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的领导下建立了芝加哥一号堆,成功开启人类的原子能时代,并创立美国第一所国家实验室阿贡国家实验室和之后著名的费米实验室,进而奠定了芝大在自然科学界的重要地位。
芝大商学院也被称为商学院中的“理论”派,因其多位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而闻名于世,芝大学生多半是冲着它在金融方面的声望去的。传奇人物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尤金•法玛(Eugene Fama)教授常年坐镇商学院。法玛教授是有效市场假说(Efficient Market Hypothesis)的集大成者,1990年代初他与麻省理工学院的肯尼斯•弗伦奇(Kenneth French)教授合作,构建了三因素模型(Fama-French model),提出用市场因子、规模因子和价值因子解释资本资产定价模型(CAPM)不能解释的“异常”问题。
法玛教授的爱徒大卫·布斯(David Booth)由此创立了Dimentional Fund Advisors,将三因素模型应用于交易,赚了个盆满钵满。大卫•布斯2008年豪掷3亿美金回馈师恩,创下美国大学捐赠记录。商学院随即更名为布斯商学院,有了雄厚的资金,每年吸引全世界的学子前来求学,校友遍布全球。
本文由芝大布斯商学院2017届MBA毕业生Emma友情巨献。
布斯商学院一瞥。
在芝大读MBA的第二学年冬季学期,我开始在系里担任助教。在国内从没当过助教的我对这份神圣的工作充满期待。
开学前某日 ,学校有关部门致函,要我在开学前完成一系列网上培训,内容包括sexual harassment(性骚扰)、professional relationship(职场人际关系)以及personal relationship(个人人际关系)。
我暗自忖度,莫不是学校看我骨骼清奇、怕别的同学欺负我?直到花费数小时退出重来N次完成这堆杀千刀的培训,我才恍然大悟,此乃助教的上岗培训。本着有“姿势”一起涨的原则,将主要心得总结如下:
1)、学生追老师不算“骚扰”(harassment),老师追学生就算——此律同样适用于助教。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2)、无论助教、学生还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荤段子或者发表敏感问题的主观评论算是对别人的口头骚扰(verbal assault)。
3)、无论助教、学生还是老师,在网上跟踪或人肉(cyberstalking)其他学生算变态。
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培训手册均事无巨细地给出了详细的指导。一时间我自信心爆棚,恨不得立马上岗。
等到学期初选课注册结束教授发来工作计划,我才彻底傻了眼。
这门课属于金融专业基础课,共有163位学生注册,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分成三个小节(sections)。教授每个星期上三次课,此外的活他一概不管。总结起来,丢给我的工作有:
每周一节习题课加一小时答疑(office hour)
批改作业,案例分析,论文
监考,批改期中和期末的试卷
以及其它
粗略估计一番,我平时每周工作时长约10.5小时:备课、讲课、office hour(给学生答疑)、批改作业、回答学生的各种问题。遇到期中期末考试周,监考9个小时,批改试卷15-20个小时,平均下来每小时工资还不如麦当劳的打工小妹,着实令人心灰意冷。正应了那句俗话,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
应教授要求,我第一星期三节课必须到场应卯,为的是让学生认识我,往后冤有头债有主,需要抱怨扯皮扎小人时,不至于找错人。
第一次亮相必须慎重。我穿了身黑衣黑裤戴上黑色棒球帽,缩在阶梯教室最边缘的位置。教授进门后张望许久,终于在接近视觉盲区的位置发现我,点点头表示满意。
教室几乎满座,除了我,每个座位前方都有学生的名牌,以便教授点名提问(cold call)。
我发现旁边的座位只有名牌,没有人。
春晓在布斯商学院上课的名牌是这样的。
还有一分钟打铃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哥们急匆匆冲进教室,跑到我身旁站定,一声不吭。我愣了几秒,突然意识到他就是我身旁这个座位的主人,被膀大腰圆的我卡住了去路。我登时大囧,收腹提臀吸气,猛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前一拽,给他腾出一条通道。
由于我用力过猛,旋转皮椅的轮子直接滑出台阶边缘,悬空,失重。
眼看我一世英名就要一个倒栽葱毁于一旦,身旁的小哥迅速伸出手,连椅子带人接住。整个教室突然安静了。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小哥表情愈发狰狞,一脸“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羞愧不能自胜,正准备伺机夺门而出时,教授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哈哈哈,这位就是你们的助教了。”
为了挽回威信,之后我在学生面前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扑克脸,喜怒不形于色,每周上习题课,表情也如同上坟一般凝重。
虽然我操着一口流利的美语,但在美国大学上习题课或者答疑时间(office hour),绝不是口语好就能摆平的。
基础课总有批不完的作业答不完的疑,还有各种脑洞大开的要求,变着法儿搞事情。系里的老司机们纷纷建言献策,劝我得过且过。判作业改试卷尽量水着给高分,习题课、答疑时间遇到听不明白的学生半推半就直接给答案就好。一个学期下来,学生未必会有意见,自己也乐得轻松。
教授每学期结束也要接受学生的评语。新来的助理教授年轻资浅,往往对于毒舌评语分外较真,来年变着法儿改进教学讨好学生。我的教授是“老司机”一枚,说相信我,不管你多努力,都会有学生有意见,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哈哈哈。
我偏偏不信这个邪,开始了与学生斗智斗勇的漫漫长征路。
做基础课的助教并不容易。先简单说说学生特点:
1)、大部分同学都非常关心自己的成绩,但只有少数愿意为了成绩努力。曾经遇到一个从事婚庆业的小姑娘,每周末雷打不动地约我见面一对一答疑半个小时,期末考试之前发来一封两屏的长邮件,详细列出针对每一堂讲座的问题,言辞恳切地请求两个小时的一对一答疑。尽管我的内心已经有些崩溃,还是硬着头皮单刀赴会。小姑娘最后得到B+,给我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拍着胸脯承诺如果未来我需要婚庆策划,她一定亲自负责,并附上打折券若干。
平时几乎每周都会收到几十封邮件,大致呈正态分布,峰值出现在作业截止前一天。考试周则变本加厉,约吃饭约喝咖啡约谈心。问题五花八门,基本围绕“给我答案”这一核心主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日子久了对于这类需求我恨不得直接设置一个“此人已死,有事烧纸”的自动回复,三思之后,还是一板一眼选择最政治正确的回复:for the sake of fairness I cannot give much away, please use your best judgement(大意是为了公平起见天机不可泄露,好自为之吧)。
2)、要论学习态度,本科生碾压MBA。选择芝大的本科生多少都带着点书呆子气,选择辅修MBA课程的本科生更是书呆子中的战斗机,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该读的书一本不落,论文旁征博引,往往还“多走一英里”(go an extra mile),问的问题刁钻古怪。我招架不住时只好使出太极八卦连环掌先混过去,扎进图书馆一顿猛翻准备回个大招。不料学生已根据我胡乱提供的线索,自己解了惑。
某次考试结束,班上一位本科生得了唯一的满分,放榜之后立刻发封邮件询问全班成绩分布。我哭笑不得,问他,why do you even care? You are the last one who should be concerned(关你P事,你有毛线可担心的)。他一脸认真地回答我,so I know as best as possible where I stand in the class(这样我就知道自己在班上的位置了)。
3)、 每个学习小组都有数量不等的free rider (自己不努力占人家便宜的人)。这部分学生基础非常差,平时作业全靠抱大腿,一到考试就360度花式卖萌。遇到不会做的题,有的可怜兮兮地说“sorry I don’t know but I think it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what you taught in class(对不起我不会,但我觉得你上课肯定讲过)”;有的洋洋洒洒写下自己痛苦挣扎十分钟决定放弃的心路历程;更有甚者,信笔一挥,给我个表情让我自己体会。
4)、考试成绩公布后,必有学生前来要分,美国学生>国际学生,MBA>本科生。虽然学院对于MBA的成绩有保密政策(non-disclosure policy),但是对于美国人来说,考完试要分就跟上完厕所冲马桶一样自然。烦不胜烦。
要分这件小事儿,不同于要饭:要饭者仰人鼻息,唯一可以依仗的是看官们的二两良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不到是本分,要到是福分;要分者理直气壮,仗着自己交了大把学费,伸出手来毫不手软,要到是本分,要不到就不讲情分了。
客气的写邮件约我出来单练,不客气的直接放言“What is the best way for me to return the midterm to you so I can receive the additional 10 points to my grade?”(你欠老子10分)。这瞬间点燃我的斗志,引经据典把哥们噎到无话可说。还有更不依不饶的,为了3分(满分150分)追杀我三天三夜,直至课间休息把我堵在厕所门口。我咬牙切齿地答应re-grade(重新判分),掏出显微镜,找出更多更细的扣分点,直接把哥们扣到平均分以下。
半个学期之后,大部分学生都意识这回碰上的助教患有重度强迫症,行事滴水不漏出手毫不留情,钻空子打感情牌更是想都别想,纷纷作乖巧状,按照我订下的规矩完成作业和论文。
朕心甚慰。
过了一学期,一部分学生继续选修高阶课程,发现山不转水转,又落在我手里。彼此话不多说,心里跟明镜一样敞亮。
两学期的助教结束,我对助教这份工作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首先,做助教没有自己的教学自由。最理想的情况下,教授非常熟悉教学材料和学生的水平,宽严适当;最糟糕的情况下,教授不仅不熟悉材料,还会在作业、讲义甚至期末考试卷的参考答案上出错。
芝大的教授分为研究型教授(research professor)和客座型教授。专业类基础课程全部由研究型教授负责。这些教授无论老中青都是行内翘楚,自然不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但是教授们喜欢在教学内容里卖弄自己的相关研究。对于基础班的学生来说,“加量不加价”,无异于天书奇谈,一节课下来,课没听懂作业也不会写。不少学生抱怨教授讲课的内容过于艰涩,与作业考试完全脱节。
缩小差距的任务就落在助教头上。
任何情况下,助教都必须做到跟随教授本人的教学大纲和理解标准。只是很多时候,懂得并不代表知道如何表达,拿到高分不代表能够完全盲从教授的理解标准,这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
其次,助教处在学术圈精英政治中的最底层,简单点说就是打杂的。博士生找工作时,优秀的助教经历可以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如此不对称的收益自然无法产生正确的激励。
教授需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学生需要得到漂亮的分数。对助教来说,和任何一方较真都没有好结果,许多时候也只能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如果说读博士是经历一场爱情,从一个求偶的话题开始,大半以痛苦的分手结束。那么助教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陪着她去参加聚会,对她的服装发型言不由衷地赞美,情不自禁地对她体贴和关心,却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她的微笑和泪水。
助教本身就是辅助性工作,大部分属于重复劳动。在可预见的未来,人工智能或许可以替代助教,更快更好地完成工作。但我仍然愿意投入热情,在讲台上坦然面对这个物质化的世界和沉迷于绩点计算与社交网络的学生,因为我无法想象冰冷的算法如何引导学生去主动探索,也难以接受上个世纪人类世界所表现出来的深入思考和阅读仅仅是个偶然。
无论工作多么琐碎,这太平盛世总要有人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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