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破产我发财，冷秃鹫砥砺攫金

2012年10月初，非洲加纳的天空晴朗无云。阿根廷海军三桅训练舰船“自由号”停泊在海湾里。这时一名手握法庭没收令的男子冲上船。他说自己代表美国对冲基金Elliott，阿根廷政府欠债不还，他要没收海军舰船抵债。当时训练舰上有阿根廷海军70名成员，200多名船员，还有其他国家的100多名海军学员，纷纷傻眼了。

对冲基金Elliott的创始人，是为人低调、行事冷酷的美国人保罗·辛格（Paul Singer）。2001年，阿根廷政府深陷经济危机，宣布无力偿债，涉及金额高达1000亿美元。辛格果断入场，以1亿美元买下了阿根廷6亿美元的主权债。2007年，阿根廷政府提出重组，表示愿意以25-35%的面值发行新债，以偿旧债。意思是好说好商量，打点折吧，大家就别跟我这穷国家计较了。

虽然当时超过一半的债主同意重组，辛格坚决不干，一定要阿根廷政府全数偿还。这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对辛格和其他几个还未妥协的债主来说，熬的时间越久，剩下的“钉子户”越少，得到阿根廷政府全额还款可能性越大。

他这一熬，竟然是14年。期间阿根廷经济衰退、大批国人失业、通货膨胀、许多人饿肚子。辛格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花招尽出，创意无限，一门心思讨债。他对不同国家法律钻研深刻，运用自如，试图没收阿根廷在加纳的舰船、在加州的卫星发射基地，还企图冻结阿根廷中央银行的准备金。虽然这些动作并无实质效果，却逼得阿根廷政府腹背受敌，疲于应对，颜面全无。

今年73岁的保罗·辛格，胡须花白、外表朴实，他很少抛头露脸，公司官网上都找不到他的照片。辛格1977年创立Elliott对冲基金，仅有130万美元规模，如今管理规模350亿美元，平均年回报将近14%。从创立基金至今，他只有2年亏钱。

骄人的战绩背后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男人。

交易门曾经写过不可一世的美剧Billions原型、交易员科恩、还有数学高手黑寺的故事。近年来，量化专家和数学天才们在华尔街出尽风头。跟他们比，辛格不懂数学，也不玩模型。学心理学和法律的他承认对交易没兴趣。他追求更积极地参与上市公司运作，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创造Alpha。

辛格这样的人被华尔街称为Activist Investor。他先锁定看上去有缺陷的上市公司，买入股票，然后给管理层施压，逼他们做出资本市场喜闻乐见的改变，以驱动股价上涨，获取利润。

如果说交易光谱的一端是纳秒级别的高频交易，辛格则占领了另一端。他买入后有时可以持仓数十年。这期间他要走漫长而复杂的谈判、法律、博弈流程。这碗饭，不是普通人能吃的。

你穷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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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辛格在美国新泽西一个普通的家庭长大。他的爸爸是药剂师，妈妈是家庭主妇。辛格1966年大学毕业，尝试交易，并亏掉了一大笔钱。失败后，辛格反省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1980年代，华尔街的垃圾债支撑起并购狂潮，辛格很快找到自己的一片天。

辛格寻到的敲门砖是“Distressed Securities”。他以打折价买入深陷危机中的公司的债，然后打官司、走程序，不断谈判，逼公司全额偿还。要玩这个，他需要有极大的耐心 、巨大的资本，还要有优秀的谈判能力，以及对法律的熟悉。辛格常常需要跟公司上破产法庭，年复一年地打官司，还要和其他债主们争抢优先赔偿权。

Elliott官网对Distressed Securities策略的描述

在公众场合发言时，辛格用词准确谨慎，语调柔和平稳，很像一位公知。而辛格的野心，当然不局限于一名知识分子。辛格很早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他要用人为的努力改变公司走向，不管拿到公司董事会席位，还是让CEO裁人、回购股票。他不满足于在市场的起伏中冲浪，他只相信自己。

哈佛法学院毕业、又有心理学文凭的辛格很擅长与人斗智斗勇。他总能敏锐探测到对方的弱点。他投资过的大牌企业有雷曼兄弟，经营赌场的凯撒娱乐集团，他投资过的主权债的国家除了阿根廷，还有秘鲁、刚果。没错，都是清一色的穷国。

某位大佬曾说过，资本从来到世界的第一刻起，每个毛孔都流着血。辛格从不假装自己是“好人”。在向刚果政府讨债时，辛格成了刚果最有力的反腐斗士。他曝光其总统腐败事迹，还揪出他在纽约五星级酒店账单。人权斗士批评辛格吸走的资金，本来可以用来支持刚果人民看病和上学。辛格冷冷回应：这些穷国之所以穷，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的政府失败。

Activist Investor这模式极具争议。批评者认为这会迫使公司辞退工人，牺牲投资研发等长线目标，追求短期回报。但支持者则认为这能促使CEO审视自身弱点，提高管理效率。华尔街对辛格持有三分敬畏，三分尊重。人们称呼他们为秃鹫、野狼。美国媒体形容辛格“极具攻击性、执着、不惧怕打官司”，说他是全世界“最让人恐惧的投资者”。

我让FBI调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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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美国前总统布什的表弟—— 约翰逊·布什（Jonathan Bush）接到一通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对方声称自己是保罗·辛格的手下。告知他辛格已经买了布什公司9.2%的股份，现在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之一。

正开着游艇出海的布什倒吸了一口冷气。

外表帅气的富二代布什是上市公司Athena的CEO。布什1999年联合创办了这家公司，手把手将公司打造成营收10亿美元的企业。公司主营业务是医疗记录电子化，他们负责帮医生找保险公司收款，把医务人员从繁复的文件工作中解放出来。

家族优越、财务成功，布什的生活自然轻松愉快。他没事就开着豪华游艇航海，或裸着上身跟职工喝酒，有时还会玩Cosplay，扮成好莱坞大片中的角色出现在公司的活动上。

被辛格联系后，布什忐忑不安，感觉大事不妙。辛格邀请布什前往自己在曼哈顿的办公室开会。会上，辛格的手下递给布什一份40多页的分析报告，指出布什在产品和销售端的弱点。批评布什鼓励公司实验创新是浪费钱。他要求布什缩减1亿美元的开支。见完布什，辛格的手下又跟公司的董事会见面，指出布什贪图享乐、喜欢与女雇员社交，身为领导，管制不力等。

在锁定目标前，秃鹫基金们会采访调查目标公司的顾客、竞争对手、前雇员、CEO的前女友前男友等。这个尽调过程有时长达几年。为了挖污点，秃鹫基金甚至会花大笔钱雇佣前FBI、前MI6的特工来调查CEO。CEO们都是好几十岁的人，谁敢担保自己个人历史没有一点瑕疵？更何况面对的是前职业特工无情的侦查？

布什答应Elliott的诉求，削减开支、裁员、希望带动股价上涨。但很快辛格提出要收购整个公司，开价70亿美元。布什震惊。这时英国一家报纸突然联系布什，说要发表报道，曝光布什对前妻进行家暴的细节。

布什和前妻已经分手10年，两人的离婚文件必须要去波士顿的法庭亲自申请才能拿到。在Elliott提出收购这个蹊跷的时间点，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报纸去调查自己多年前的离婚文件，布什心里对谁是幕后操纵者已有判断。

这份英国小报刊登报道，把布什描述成了一个暴力味十足的混蛋。文章引用其前妻在文件中的陈述，说布什多次用拳打她的胸部，而当时婴儿近在咫尺。布什承认，这些争执的确曾经发生过，而这是他最糟糕、最低潮的时刻。他早已跟前妻修复关系，双方分手后还会一起度假。布什前妻也莫名其妙。她坚决认定Elliott是幕后黑手，在公司找不到他的把柄，就去翻这些私人生活的旧账。

辛格永远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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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信仰贪婪。他们说贪婪是个宝。贪婪代表了人类进化精神的精华，人类因为对金钱，生命、爱、知识的贪婪，才不断前进。被贪婪驱动的资本不问西东，也不纠结对错。它们的典型，就是秃鹫基金们。

曾经被秃鹫们攻击的大集团，不仅有宝洁、百事可乐，也有科技巨头亚马逊、苹果。华尔街大佬、哲学系出身的Carl Icahn曾经在苹果公司2013年股价低潮时，公开宣布自己大量持仓苹果，认定公司被低估。在坎爷的压力下，苹果宣布回购价值900亿的股票，提高分红至8%。并且进行1拆7的拆股。到了夏天，股价涨到600美元。拆股之后，每股涨到了130美元附近。2015年苹果股价上涨40%，坎爷净赚了34亿。

秃鹫们野蛮地闯进上市公司，要求他们做出激进改变，提高股价，大赚一笔。但他们并不考虑这可能给公司长远发展带来的负面效应：研发经费受限、裁员、因回购股份产生的负债等。而更要命的是，强势的资本会打击那些中小型的、需要长期呵护发展的企业，它们来不及长大，就被掐死在摇篮中。

亚马逊创始人贝佐斯在早期给投资者的信中写道：创造一个全新的事业，需要我们耐心地实验，接受失败，去播种，去呵护。经过多年的长期亏损后，亚马逊让全世界见识到了什么是伟大的公司。如果早期遇上了秃鹫，并服从它们的淫威，还会有今天的亚马逊吗？

今年6月，在“拳打前妻”的报道刊登11天后，富二代布什宣布辞去公司CEO位置。在公司最后一天，他忍不住潸然泪下，后悔做出了裁员等举动，满足辛格的诉求，却伤害了自己经营了20年的公司、牺牲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员工。

但这能怪布什吗？布什可不是弱者。这位富二代代表了美国最顶层的精英，无奈他的对手太强大。毕竟，保罗·辛格在华尔街只有一个名声：辛格永远赢（Paul Singer always wins）。

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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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袭来前，辛格曾警告美国政府危机将至。他的警告被忽视。这让他更加不相信政府和金融监管者。他今年发表意见，认为下一场金融危机将近。他似乎是个悲观主义者，坚信糟糕的情况会发生，而当权者并没有实力去应对。

但辛格相信自己。他不错过每一次自己可以去改变世界的机会。毕竟他手上有的是筹码。

辛格的儿子是一位波士顿的医生，2009年在麻省与同性伴侣结婚。而极大地推动了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正是他的爸爸，辛格。这位年过七旬的保守派，这个坚定的共和党支持者，一路来怒砸数百万美元，推动同性婚姻立法通过。

在2010年的一个活动上，辛格公开发表感言：很多善良且优秀的人并不仇恨同性恋，但反对同性婚姻。要假装这样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不引来反对，是很愚蠢的。但我相信下一代以后，同性婚姻会被看做是一个回归传统的行为。

辛格和阿根廷政府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2016年。阿根廷新上任的、重视商界的总统恢复与外国债主的谈判。负责这个案子的美国法官从70多岁开始受理这案子，到此刻已经80多岁了。他陪着辛格玩了十多年，已经极度烦躁。阿根廷答应付给辛格24亿美元——他的初始投入是1亿美元。

曾有人问辛格，他希望用什么样的新闻标题总结自己的人生。辛格想了想说：“他尝试做出改变，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护了许多人的资本。他非常靠谱。”我相信听完这段无趣的自我总结，很多人会心甘情愿把钱交给辛格。

今年辛格在亚洲很忙。他控诉韩国政府不公平地干涉了三星集团两家子公司合并案，给自己造成损失，索赔7.7亿美元。他告诫韩国政府修复自己在国际投资者中的声誉，并警告说：“韩国不会想被视为对外国投资者充满敌意，特别是在亚太地区，其他的经济体正迅速成长，许多有潜力成为韩国的替代者。”

在中国，很多同胞们今年因为自己钟爱的足球队——AC米兰，而第一次听到了辛格的名字。中国商人李勇鸿2017年从意大利媒体大亨、前总理贝卢斯科尼手中以7.4亿欧元的价格买下这家俱乐部。而他的收购资金中，有逾3亿欧元是来自Elliott的高息贷款。今年7月，李勇鸿未能如期偿还Elliott垫付的3200万美元，Elliott正式接管AC米兰。

据说今年中国金融圈在卖力贡献娱乐段子， 娱乐圈则努力普及金融知识。在这个多事之秋，中国的资本家们不断在为我们制造刷屏的材料。而每条金融娱乐大头条背后，都蹲着咄咄逼人的秃鹫们。

可以确定的是，金钱永不眠。金钱的守护者们更是想睡也睡不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秃鹫们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等候猎物们犯下致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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