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清醒的人最荒唐 | 你见过喝醉酒的张枣吗?
醉时歌
张枣
昨夜,当晚会向左袅袅漂移,酒
突然甜得鞠躬起来。音符的活虾儿
从大提琴蹦遛出来, 又“唰”地
立正在酒妙处,仿佛欢迎谁去革命,
有个胖子边哭边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挂鞭炮,
但没有谁理他。唉,不要近得这么远,
七八个你不要把头发甩来甩去,
茶壶里的解放区不要倾泻,绽碎,
不要对我鞠躬,鹿在桌下呦鸣,
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掂足,举杯,用
零钱的口吻对外宾说:“吃鸡吧”,
酒提前笑了。我继续向左漂移,我
就是那个胖子?怎么也点不亮那挂鞭炮
我的心在万里外一间空电话亭吟唱,
是否有个刺客会如约而来?地球
露出了蓝尾巴,只有一条湿腻的毛巾
递了过来,一叶空舟自寒波间折回。
东倒西歪啊,让我们从它身上
提炼出另一个东三省,一条高速路,
通向袅娜多姿,通向七八个你,
你叫小翠,这会儿不见了,或许
正偎着石狮朝万里外那电话亭拨手机,
(她的小爱人约好来那儿等电话,
但他没来,她想象那着那边的空幻)。
她回到这儿,四周正在崩溃,仿佛
对面满是风信子。一个老混混晃过来,
与谁干杯。性格从各人的手指尖
滴漏着,胖子的鞭炮还没点燃,
有人把打火机夺了过去,“我心里,”
胖子呕吐道:“清楚得很,不,朕,”
胖子拍拍自己,“朕,心里有数。”
刺客软了下来。厅外,冰封锁着消息。
“向左,向左,”胖子把刺客扶进厕所。
刺客亲了缺席一口,像亲了亲秦王。
秦王啊缺席如刺客。而我,像那
胖子,朝遍地的天意再三鞠躬;我或是
那醉汉,万里外,碰巧在电话亭旁,
听着铃声,蹀躞过来,却落后于沉寂,
那醉汉等在那空电话亭边,唱啊唱:
“远方啊远方,你有着本地的抽象!”
——选自《张枣的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张枣,1962年生于湖南长沙,1978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1983年考入四川外语学院攻读英美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1986年移居德国。“巴蜀五君子”之一。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出版有诗集《春秋来信》《张枣的诗》,随笔集《张枣随笔选》,译著《张枣译诗》等。
更多张枣的诗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椅子坐进冬天
椅子坐进冬天,一共
有三张,寒冷是肌肉,
它们一字儿排开,
害怕逻辑.天使中,
没有三个谁会
坐在它们身上,等着
滑过冰河的理发师,虽然
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
喜鹊收拾着小分币。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个中间,
如果把左边的那张
移植到最右边,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间。突然
且张椅子中那莫须有的
第四张,那唯一的,
也坐进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爱你。
祖父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对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1994)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悠悠
顶楼,语音室。
秋天哐地一声来临,
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
大伙儿戴好耳机,表情团结如玉。
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迷离声音的
吉光片羽:
“晚报,晚报”,磁带绕地球呼啸快进。
紧张的单词,不肯逝去,如街景和
喷泉,如几个天外客站定在某边缘,
拨弄着夕照,他们猛地泻下一匹锦绣:
虚空少于一朵花!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台织布机,
正喃喃讲述同一个
好的故事。
每个人都沉浸在倾听中,
每个人都裸着器官,工作着,
全不察觉。
(1997)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激动不已
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儿躲藏
让别人的呼吸匆匆掠过
你不冷,腊月也有阳光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苹果树林
其实割开一枚苹果就等于
割开一个白天和黑夜
正午是一叶修长的刀片
也许看不见里面血液的流动
也没有一双臂膀和腰身
你却可能听见唐代的声音
而且,玉栏旁一次逃跑和得救
苹果树会串起感动的念珠
这就是夏季的裙裾带来的不幸
手指与嘴唇受阻,然而
叶子们还是继续女妖的庆典
囤积了去年的阳光和
寂寞液体中全部的星期天
你当心它们是否能护卫
扬长而去的闪电的秘密
如何又被朝西的掌心护卫?
只要你们想起一匹满脸心事的蓝马
你便顿悟沉默是不可避免
植物本来都不爱说话
只是让蝉儿辞别早晨的爱情
让凉绿的帘儿浮不起
最安静的时候,你不该怀疑
阳台上的南风以及清凉的额头
因为她习惯在金鱼的盘中洗手
恳求的叶子有时会像含雨的白云
在午饭后情不自禁地潜入你的身体
痛苦装饰的秘密妃子
望着你,你突然后悔手指的相遇
你无法达到镜面的另一边
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
而且叶子有时会残杀叶子
叶子们的形体像脸蛋和心灵
一所房间的变幻不可能被预测
多少埋伏的口唇在卜算你?
你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崂山道士
你制造一个清脆的空间
同时捏紧几个烈焰般的咒语
佯装的风暴从晶亮的眸中迸发
景色的信心充满沁柔的惋惜
你只是一个瞬息,你被无数瞬息牵引
因此你追踪那些威严的芳香
那个明镜抛弃的光亮
你在梦中也尽力分辨白天和黑夜
伞
多少词
多少词,将于我终身绝缘
多少影子我不能骑进冬天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落草为寇
但难说。那天我到峰顶吹冷风
其实是想踮足摸摸风筝跳荡的心
我孤绝。有一次跟自己对弈
不一会儿我就疯了。我愿是
潜艇里闲置得憋气的望远镜
别人死后我宁可做那个摆渡人
在某处,最深最深,山川如故
那该是几维空间,该有怎样的
炊烟袅娜于我的眉发间?祖国,
远方,你瞧,一只螳螂在赶贴标语
死人中也包括那曾在慢镜头里
喊不出声的
球门员。吹熄生日蜡烛的那当儿
有人说:“送你一个处女跳的芭蕾舞”
伞。在角隅,被薄膜裹紧一直未
开封。这儿,这乌有之乡,该有一片雨景
撑开吧。生活啊,快递给我的手
(1992)
入夜
那竖立的,驰向永恒
花朵抬头注目空难
我深入大雪的俱乐部
靠着冷眼之墙打个倒立
童年的玩意儿哗然泻地
横着的仍烂醉不醒
当指南针给远方喂药
森林里的回声猿人般站起
空虚的驼背掀揭日历
物质之影,人们吹拉弹唱
愉悦的列车编织丝绸
突然,那棵一直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
吞服自身的树,活了,那棵
曾被发情的马磨擦得凌乱的大树
它解开大地肮脏的神经
它将我皓月般高高搂起
树的耳语果真是这样的:
神秘的人,神秘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深知
你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
(1993)
夜半的面包
十月已过,我并没有发疯
窗外的迷雾婴儿般滚动
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
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
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
是谁派遣了这面包
那少年是我,把自行车颠倒在地
当他的手死命地摇转脚蹬
我便大吃那飞轮如水的肌肉
是谁派遣了灾难,派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死人的眼睛含满棉花
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1992)
孤独的猫眼之歌
孤独的猫眼之歌,唱得
纵横的金属发酥,呕吐
唱得倾听者叮咚,让他虔诚地把自己
把玩;神呵,呵气的神
请停下你的王牌军
请停下你的树,量体裁衣的手
请停下下你的不怕蘑菇的婴儿
虔诚的雪还会下
火速运来运去的橙子,谁来拯救?
孤独的猫眼之歌
倾听者内心玉砌的食物
坐在一个随便冒出的尖尖上
钓着一个乒乓作响的绝壁
诱饵吐出舌头
猫眼倒映了倾听者的食指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气的神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到处摸不到灰尘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得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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