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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业军|迷楼:穿越时间的空间——论王安忆《考工记》

本文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7期
来源:花城杂志微信公众平台

内容提要:《考工记》是一座纸面上的迷楼,上百年的时间以空间的形式被收纳其中。复活并串联起这些时间断片的,是作为“无”的阿陈。要从历史暗影里打捞出那些业已湮没的断片,叙事人必须拥有极 大的善意,而王安忆的善意主要源于她的红色血缘中流淌着的“清丽 的精神”。服膺于“清丽的精神”,她就是一个纯良的人,试图写出 一本纯良的书。


关键词:王安忆  《考工记》  迷楼 “清丽的精神”


 


王安忆的小说观存在着一重紧张,一种悖论。她需要一个“原初的事 实” 1 ,因为“原初的事实”包含着“极强的、没有商量的”合理性,她信赖这一份合理性,合理性是她铺展叙事旅程的最坚定的基石。她又要求从“原初的事实”出发,一个字一个字砌起来的“纸上世界”必须拥有自己的、绝不能混同于现实世界的逻辑,由这样的逻辑径直推衍开去,她的小说终将生长成一 种“反自然” 2 的存在,它不是现实的对应物,不需要从现实那里获得认可, 它只是它自身。紧张由此而来:“反自然”的存在如何可能又是用什么方式来消化那个“原初的事实”的,“原初的事实”内含着的逻辑难道就不具备韧性和吞噬力,特别当它又是那么具体、那么坚硬的时候? 3到了《考工记》,那幢老城区的旧宅子实在太具体、太原生了,王安忆很清 楚,她的写作必将遭遇极大的风险:旧宅子自身的逻辑会时不时地干预她的“最 初的企图”,影响“假设的途径”,“尤其是,这途径还蒙蔽在虚无中,摸索着前行”。4 本文想要追问的是,从现实中的旧宅子到小说里的“煮书亭”(原名 “半水楼”),王安忆究竟保留了什么,剔除了什么,又赋予了什么,最终,旧宅子又是在什么样的逻辑的推动之下,成长为一幢独一无二的纸面上的楼的?
一、一块墓碑,一面巨大的白旗
王安忆说,那幢旧宅子无可挽回地颓圮下去,烂成一摊,变成瓦砾场,唯余门前一座方碑,勒石铭记,市级文保,“就像一块墓碑”。不过王安忆要让宅 子在大虞的手上“天工开物”一般地重发生机。但是,除了第四章“集后处”汪 同志派来的一老一少做了些补苴罅漏的工作外,直至最后一章的最后两节,“文 化大革命”结束,鸠占鹊巢的瓶盖厂关门大吉,陈书玉这才开始为修葺宅子而整日里奔走,而且,他的奔走还将陆续迷失于历史的湮没不闻、产权的纠葛和大虞的去世,鬼打墙一样,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如此,我们才能理解阿陈为何 会哭倒于大虞的棺前,他的伤心一来像奚子所说,兄弟如牙齿,紧紧相依,缺了一颗,就都松动了;二来是因为大虞死了,老一辈懂得“攻木之本”的大木匠没 了,修葺还从何说起?让大木匠遽然凋零,釜底抽薪地摧毁修葺大计,属于王安忆从原生活保留的部分。她说,旧宅子里的老人,应该就是阿陈的原型吧,经常 骑车去青浦郊区,看望几个专攻清代木结构建筑的大木匠,岁月流逝,大木匠们相继离世,修葺大计既不得不胎死腹中,小说就只能如此收尾:上海大开发,四处起高楼,这片自建房却迟迟不动迁,形成一个盆地,宅子则是盆地的锅底,防火墙也歪斜了,“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

△《考工记》,王安忆著,花城出版社,2018年9月


《周礼·冬官考工记》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5 王安忆却要悉心描画这么一座尽“美”尽“巧”却丧 “时”失“气”的宅子,她分明是在进行一次反“考工记”的写作,反“考工记”的高潮,就是这一面巨大的白旗和那一块“墓碑”。白旗和“墓碑”来自现 实,但一定要保留这些与“考工记”的本意背道而驰的现实,不也是虚构,一种潜藏着深刻用心的虚构?在虚构的世界里,它们其实是一个症候,一次宣誓,王安忆就是要用宅子的死来让它不死,因为拒绝新生方可以得到永生。设想一下,宅子如果成功开发,修旧如旧,成为一个景点,或是某一项庞大的地产项目的点睛之笔,这才真是虽生犹死啊。这里的“犹死”,说的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指特殊性被耗尽、掏空,从而被吸收进资本的普遍性,成为一种以特殊性的样态存在着的普遍性——老上海的符号。资本不需要老上海,但需要老上海的符号。作为符号的宅子没有历史,没有前世,没有生命,它被资本“辖域化”, 成为资本的一个部门、一块区域,可以与任意别的部门、区域作等价交换。死才 是一次德勒兹意义上的“解辖域化”的过程。它死了,没有被开发成老上海的符 号,却由此幸运地封存住自己的特殊性,那些曾经在里面居留过的人们所留下的 所有的痕迹(虽然,宅子里的人,“好像一代一代地蜕壳,蜕到后来,终于什么 都没有”),他们有过的所有的歌哭、爱恨,都不会褪色,更不会被抹去,而是幽闭在某一个静谧的角落,一不留神,就会溢出,化作一阵繁响。对此,一夜无眠的阿陈感触尤深:“说是一个人的日子,周围都是有人!”这样一来,这宅子就不只是一堆木头,它是一个活物,有脉搏,会呼吸,操持着自己的语言,一种词汇和语法都无法归类的古奥的语言。诸暨籍的奶娘拍哄夜哭郎:再哭,山魈来吃你!叙事人说:“这活物大约就叫山魈,谁见过它?”这活物原来就像山魈, 是有“魅”的,唯有有“魅”的活物,方能为去历史的城市做证,又或许不是做 证,它自己就是历史,内藏着一道道皱褶,等待着有心人去打开。幽深、层叠、魅影憧憧的宅子就是一座迷楼。隋炀帝造迷楼,幸之,大喜,说:“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迷楼好像是迷宫,宇文所安却看到它们之间的本质差异:“在迷宫里,一个人总是想要走出去;在迷楼里,这个人却尽情享受留在里面的经历。” 6 也就是说,迷宫是一个过程, 必须穿越过程去寻找一个出口,抵达出口的瞬间,过程即委顿。迷楼则是目的本身,无法穿越,也不必穿越,这里只有无休止的、乐此不疲的驻留。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消受得了这一份驻留,因为驻留其中,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起点和目的 地,拆除了结构和语法,没有了结构和语法之锚,驻留的人们必将飘荡成魅影、幽灵,“出了宅子,才有了形状,汇入人群”。其实,常人的体内先天地埋设了 一条从起点到目的地的逻辑锁链,无法忍受幽暗、混沌、暧昧,于是,阿陈的父母、姑婆和张爸一家这些常人一有机会就逃离了宅子,只剩下阿陈一个人,伴随着无穷无尽的记忆,在这个自在王国中做一个快乐又忧愁的国王。7迷楼有着神奇的吞噬力,空间不再从系统中获得定位,而是在彼此的关系 里得到印证,抑或从关系中逃逸,空间由此丧失了确定性,每一扇门的背后都缄默着一份未知;搅乱线性时间,时间不再是由过去而现在再将来地匀速流淌, 流向一个终极的地方,而是空间化成一个个房间,或者叫格子,一个格子就是 一段虽已逝去却又因为被空间化从而得以留存的时间,过去的无数段时间就以 格子的形状一起栖息于迷楼之中,老死不相往来,只有在静夜里被阿陈听取。时间空间化的经典意象就是姑婆那张脸,旧宅子孵出的奇异物种,又老又嫩, 无数的过去与现在共存其中,仿佛一块活化石。时间空间化的典范场景则是抄家。大小瓷器一麻袋,香炉烛台一麻袋,折扇、卷轴、线装书、字帖从楼上抛 下,漫天花舞,可以想见,它们在不同的时代由不同的人们所拥有,它们已经在自己的格子里静静地躺了很多年,现在,它们和它们所表征着的时间以及从这些时间里走过的人、事一下子复活了,以被籍没的方式复活了,相逢了。多么辉煌的场景啊,就像是嘉年华会,阿陈难免微醺,以至于忘形。线性时间断 裂的后果是,出入迷楼的人常有一种隔世的恍惚感,不知今夕是何夕,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迎面撞上一段过去,过去原来并没有过去,而是一直 蹲伏着,伺机蹿出。时间不单不再向前流淌,它还会静止,会退行,“退到 最初,没有人,没有花木,没有房,没有楼,没有这宅子”,一片荒芜,而荒芜才是最有力的起点,从“无”生出一,生出三,再生出万物——因为能 够“无”,所以才能收纳无数的“有”。时间还是重复的,当下的情境不过是过去某个片段的又一次闪回,或者说,情境不是一次性地呈现并耗尽自身,存在某些“元情境”,它们在不同的时间里绽出,就好像理念栖居于诸多的现象 里。比如,阿陈夜校下课,从大马路骑下窄街,大炼钢铁的喧嚣抛在背后,灯火昏暗,断垣上人影晃动,是在捡拾碎砖,这画面就像多年前他独自一人从西南回到上海,宅子前的瓦砾堆上,无家可归的人拆了门板窗框,点火起炊。不过,“事情不会简单地重复”,重复产生差异,差异从相似处浮出:就是这一 份“依稀仿佛”让阿陈领悟到,“此一时彼一时,早已换了人间”。至此,王安忆以日常书写历史的辩证机制水落石出了:日子大体重复,重复的日子又会 在某一个以差异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契机里让人猛然领悟到巨变,所以,能不写日常,既重复又铭刻下差异的日常?第二章的开头说:“百姓的日子,似乎有 恒常的性质,像水一样,无论从谁家岸边过,都一径向前去,这里断了,那里又续上。”流水似乎还是那个流水,流水早已一径向前。


二、“筛子再密,也有漏不尽的几粒”


王安忆自述,将小说题作“考工记”,有三重考虑,其一、二很好理解, 不过是不管宅子有没有修,故事毕竟围绕着修葺展开,再以《考工记》的官书身 份,反讽小说的稗史性质。其三就比较晦涩和歧义了:“这个人,在上世纪最为 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 小小的营造史。” 8 所谓“穿越时间的空间”,说的就是时间空间化,宅子穿 越百年,百年都在宅子中驻留下来,一部“蟠桃会”砖雕,一块碎裂的地砖,一 束泛黄的地契,都是一个个不死的过去,一段段空间化了的时间,于是,构筑这 幢纳百年风雨于一身的纸上的迷楼,不正是“一部小小的营造史”?但是,这个磨砺和修炼着自身的人呢,为什么不能把他也看作一个“穿越时间的空间”,一座移动的迷楼,他的心头、脑中和肌体上不都留下了一段段过去的擦痕,或者被 它们所形塑,擦痕和所塑之形不就是一个个被时间穿越之后的空间?或者说,没有这个人,宅子就是死的,驻留其中的过去并不存在,而没有这个宅子,人也是稀松平常的,擦痕和形状早已漶漫或者变异,根本不可能被激活成一段段永不消散的过去。是人与宅子一起浇筑成一座迷楼,王安忆就像是大虞一样的大木匠, “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严丝合缝地营造出这座迷楼,《考工记》既是对于这座楼的营造,又是对于营造的记录,还是这座楼 本身——在这里,营造、营造史和营造物,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是阿陈?阿陈最根本的特点是“无”。“无”一方面指阿 陈隐身于时代,“让自己贴世界的边缘,最不起眼,有和没差不多”。就因为 “无”,他方能历劫而完身。另一方面则说心性。前文说到迷楼中的恍惚感, 恍惚到怅惘的,就是阿陈了,比如,某一个时刻,“他仿佛站在昼和夜的分界 线上,两重天地既近又远,咫尺天涯。那一边有故旧,这一边是新知,他在中间,哪边也摆不脱,舍不下,满心怅惘”。怅惘到伤感,到软弱,到“无”, 不过,正因为“无”,他才能随物赋形,保存下所有的擦痕和形状,进而复活并串联起那些业已消逝的“有”,而且绝不会因为串联这一动作而改变、伤害到那 些“有”。比如,乱世中人,本该粗粝和麻木,他却越发善感,一再地想起小龙坎那个误食毒蘑菇而香消玉殒的女生。俄菲莉亚一样的“美的牺牲者”,真是令人忧郁。不过,如果没有他的善感,“美的牺牲者”早已被忘却,忧郁又从何说起?她正是因为他的善感而长存于他的记忆,同时被镌刻进迷楼。需要强调的是,作为“无”的阿陈不单与时代若即若离,还必须与日常生活保持一段距离,否则日常生活的油垢在满足他的同时,又会令他迷失、堕落,太过壅塞的 空间如何穿越并驻留漫漫的时间?于是,冉太太寄来的大量食物无限地激发出 他的动物性,他无节制地吃,吃,仿佛吃出了猪的身形,很快,食物被消耗干净,余下一张食物清单,这张取消掉物质性的清单才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世界, 才是他的相思——从食物到食物清单,是清空,也是升华,终点就是“无”, 一种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从日常生活中挣出的切切实实、盈盈欲溢的精神性的 “无”,犹如最饱满的“有”。陷溺进日常生活的终极道路,是性和婚姻,性和婚姻完满一个人,也彻底地捆缚住一个人,所以,直到最后,阿陈还是童男子,“未开蒙呢”。童男子不是没有春情和相思,否则就真是空无一物了,他必须从与采采的似近实远的爱情和对冉太太的单相思中走来,如此,他才算是一个现实的人,拥有了自己的肉身。但她们绝不能走进他的生活,走进迷楼,就连冉太太都只能远远的,直至跟朱朱去了香港,留给他一个领着三个小萝卜头的身影 和一张食物清单,成为他的精神世界。正是在这里,王安忆对“原初的事实”做 出重大删改。她说,旧宅子里的生活庸常琐碎,“仿佛一出市井剧”,理由就是 老人时常与邻人的蚕食展开攻防,或者愤怒地驱赶入侵的鸡群,而老夫人则抱着 孙子在残垣断壁中闲走,悠游自在,“俨然处于两个维度”。老人原来是有婚姻的,婚姻生活注定是一出“市井剧”。为了确保“无”的纯粹,阿陈必须独居, 独居的阿陈当然会一再遭遇并不得不想方设法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 9 ,却 不会陷溺进日常生活,处于日常生活边缘处的他才能把他所经历过的人和事一一 铭刻进迷楼。脂砚斋评《红楼梦》,有“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的说法,此种 “一主一副”的模式,《考工记》也有运用。那个风情主妇屈尊来上夜校,也许 只是想谋个民办小学老师的位置,想来总归有她不得已的原因。落魄却依旧矜贵 的她分明就是另一位冉太太:“他们都是跨越新旧两朝的人,就像化蛹的蛾子, 经历着嬗变。”不过,王安忆为冉太太之“主”设置这么一个“副”,用意并不 在于以“副”托“主”,而是要从“副”与“主”的“像”中凸显出绝对的“不 像”,越“像”,越“不像”:在班长的棒喝之下,他一帧帧地闪回女人的娇 嗔、一来一去的调情、男学生的敌意、众人的疏远,简直羞愧难当,再一次见到女人,不由心生厌恶,“厌恶她玷辱了冉太太”。冉太太原来具备不容玷辱的神圣性、唯一性,而神圣、唯一的重要前提,就是冉太太绝不风情,她之于那个女 人,就像是令他思之落泪的食物清单之于让他堕落得欲罢不能的食物。
就这样,阿陈以亲历的方式带出太多20世纪中国的断片,一股脑藏进了迷 楼。因为是一个“无”,所以他一定程度上免遭历史的规训和塑造,他就像一条 河,静默地蜿蜒,一路倒映着沿途的星光和云影。作为“无”的他也无力赋予断 片以逻辑和秩序,断片只是作为它们自身散乱着,无声,却极坚硬,不可磨灭, 而他和迷楼则是它们的见证。比如,汪同志为什么上吊自杀?他哪有能量来刨根 问底,或者说,这世界哪有什么根底,有的只是叙述和“故事”,而他所能做 的,只是把他所见到的一个乡下来的转业军人与“十里洋场”相遇时所发生的 “事件”的断片刻写下来,让它不被“霓虹灯下的哨兵”之类“故事”所吞噬, 虽然它很快又被打入了流言——人是虚的,流言才是实的,他的眼泪都要下来 了,不过,眼泪不也是刻写,不也是另一种实在?10 再如,饥馑的日子,他下班回家,看见女工在传达室门口凳上坐成一排喂奶,婴儿的头直朝母亲怀里拱, “母亲一律木讷了脸,身边站的婆母却表情生动,不自觉地嚅动嘴,仿佛帮助孙 儿吸吮”。他无力深想,他已被从画面射来的一支箭穿透,他只要活着,心头就 带着饥馑的箭伤。严歌苓的《一个女人的史诗》写淮北的饥馑,却是要讲“故 事”的:一个女人生孩子,孩子死了,就让公婆喝自己的奶,她先死了,公婆接 着死了。严歌苓要的是“故事”给人的震动。还如,瓶盖厂迁空,铁门边的小屋 也清空,地上遗了几只纱手套,让他想起守夜人的残手。因为隐身所以显得格外 阴鸷的守夜人也在他的心上留下触目到忧伤的印象,于是,因为他的串联,守夜 人也被编织进了迷楼,守夜人所经历过的街道工厂的卑微历史被空间化为那间小 屋,再也不会消散。阿甘本论当代,有一个奇异的比喻:遥远的星系在以巨大的速度远离地球, 它们发出的光永远无法抵达我们,所以,黑暗并不是绝望的深渊,它也是光,一 种试图抵达我们但从未抵达我们的光。11 如果把我们所立足的当下看作地球, 一百年来中国所发生的无数过去就像是海量的星系,只有极少数的过去因为符合 我们的语法,能够被编织进意义序列,才为我们所感知,成为点点繁星镶在天 穹,绝大多数的过去正在加速度地离我们而去,被吞噬成了黑暗,成了失踪者。作为一个“当代人”,王安忆从时代之光中搜寻着阴影,感知着黑暗,或者说, 小说家的德行不就是把那些被历史抛弃的幽灵显影在自己的底片上,让它们再也 不会失踪?大虞说,“筛子再密,也有漏不尽的几粒”,与张新颖谈《匿名》 时,王安忆还说到“除不尽的余数”,“各种各样的方式都除不尽他”12 。其实,逻辑如此不证自明,公式那么环环紧扣,有什么东西漏不尽、除不尽呢?王 安忆却偏偏迎向逻辑和公式的光亮,从光亮中感知黑暗,感知那些业已错失的光 亮,感知也许只有她才能感知到的“漏不尽的几粒”和“除不尽的余数”,从而 写下汪同志、女工、守夜人以及他们的被正史所删除、摒斥的生活史。从这个角 度说,王安忆就是当代中国的拾荒者。


三、“清丽的精神”“乌托邦诗篇”与纯良
就算有些痕迹有幸被写进了典籍,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虚无,因为典籍从 来就不是牢靠的。阿陈去图书馆搜寻宅子的鳞爪,才算知道典籍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黄脆的字纸,沾不得半点‘液体’,一沾即没入虚无......”这里的“液体”指茶水、墨汁,更指打量字纸的眼光,字纸和它一遇合,即烟消云散。以感 知黑暗为志业,王安忆就必须挣脱时代的势利眼光,打碎坚硬的逻辑和公式,对 她的人物抱有更大、更多的善意,更决绝、更通透的理解。于是,她总是不忍心 把人物想得太坏。阿陈觉得:“人是困窘,事是困窘,世道皆为困窘。”困窘之人就难免尴尬之事,对于这些尴尬的人、事,她和阿陈一一加以原宥。比如,得势的奚子一直在疏离他们,阿陈想,他一定有他的身不由己;落难时前来投奔自己的奚子则是可怜的,他越是有着一个大大超出自己和大虞之常识的寥廓世界, 就越是可怜。哪怕是小说中唯一乖张到令人憎嫌的人物,姑婆,哪怕姑婆正在贴 一张与剥削家庭一刀两断的大字报,阿陈依旧从那个陌生的落款去揣想姑婆也是 一个常人:“原来姑婆有一个娟秀的闺名,想她也是从女儿长大,由嫩到熟,老朽成这不识时务的样子。”
这么大、如此多的善意从何而来?这就要从《考工记》对于红色官员带点崇敬的温情说起。那个女书记明明官派,没有性别,她就是要让女书记说一口绍 兴腔的普通话,有了这一点乡音,“官腔里就有了一点人之常情似的”。她还要 让阿陈从女书记干部服的空旷的衣领处,看到她的细瘦后颈,女书记原来也是一个家常女子,甚至还是柔弱一派的,柔弱让那点官派显得像是硬撑出来的,叫人 越发怜惜。如果想到女书记与茹志娟都是绍兴人,都打过鲁南战役,都嗜好烟 草,就不难认定王安忆把生命来源处某些最美好的东西赋予了女书记,于是,女 书记和她的事业的意义就不会被“后见之明”勾销,他们突破概念、判断的围 困,在小说中舒展开来。这种非概念的还原法,就像是王安忆在整理母亲的日 记,从自己1999年的现在进行时切换进母亲1952年的现在进行时。在母亲的1952 年一页页、一天天行进中的她不禁感叹:“那是个怎样的年代啊!生活,人,还有我的妈妈,都那么年轻,热情,积极,努力,满怀信心,开头开得那么好,前边怎么可能不好呢?”13 ——前边已经发生的种种不好当然可以逆推出开头的不好,要呈现开头确实存在过的好,就必须进行非概念的还原。全书最理想的人物当属“弟弟”了,她把他跟最帅的朱朱作一番比较之后辩证出一种轩朗开阔 的美:“朱朱的漂亮是潘安式的,多少有点媚态,‘弟弟’呢,属三国里赵云 一派。”冰心回忆,在巴金做东的酒席上,茹志鹃又抽烟又喝酒又大说大笑, “真有一股英气”。14 茹志鹃的“英气”与“弟弟”的轩朗开阔之美都是一种 由共产主义理想孕生的“感情的至尊”——“清丽的精神”15 。对于此种美好的 服膺,再清楚不过地标志出王安忆的红色血缘:“可能我是共和国的人,喜欢那 种朗朗乾坤的东西……”16 身处暗淡的后革命时代,红色血缘里潜藏着的“清丽 的精神”对于王安忆拥有不可抵抗的诱惑力。她当然知道这种精神的不合时宜, 明白它范围上的狭窄和实践中的庸俗化危险,所以,她愿意把它抽象、泛化成一 种结晶体一样纯粹、透亮的精神。其实,把革命理想命名为“清丽的精神”就已 经是抽象、泛化了,抽象、泛化了的“清丽的精神”大致可以等同于陈映真的左 翼情怀。多么动人的左翼情怀啊,对于现实主义者王安忆,它就是“乌托邦诗 篇”:“我与他的区别在于:我承认世界本来是什么样的,而他却只承认世界应 该是什么样的。我以顺应的态度认识世界,创造这个世界的一个摹本,而他以抗 拒的态度改造世界,想要创造一个新天地。”始终眺望着“清丽的精神”与“乌托邦诗篇”,王安忆对她的人物怎么可能不善意、不理解?有趣的是,“朗”不是革命者所独有,被革命洪流推开的人们也自有其 “朗”。比如,斑驳树影下,对着校长,阿陈又看见熟悉的眼睛从更深远处 “亮”出来,他想到“弟弟”,他们又像又不像,他们有同样的品质,“弟弟”是袒露的,校长则是藏匿的。这里的“同样的品质”,就是“朗”,或叫 “亮”,它是人生的底色,不管在革命还是居家:没有“朗”潜隐其中,污泥浊 水般的居家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没有革命之“朗”来激浊扬清,滞重的历史又怎样朝前推进?王安忆还要进一步把革命之“朗”日常生活化。女书记说,鲁南突围,她在敌人尸体上爬来爬去,翻口袋,找香烟,骆驼牌,阿陈觉得恐怖、震 惊,还有一种折服,却又无端想到冉太太站在外滩的夹弄里,手托银烟盒子抽烟。有此联想,当然不只是因为同样在抽烟,更因为冉太太亦是一个“朗”到令人折服的人物。当年大虞落难下放,朱朱嗫嚅,冉太太却决然设宴践行,此一 “侠义”之举让阿陈觉得,这些年朱朱变得乖顺,以为是惧内,其实呢,“多少有折服的成分”。“朗”原来源于“义”,一种“多思而后行,行而不悔,方才为知遇”的“义”。就这样,民间的“义”与革命的“朗”连通了起来,“义” 是“朗”的根源,“朗”又反过来照亮了“义”,被照亮的“义”才是多变的世 道里一个不变的恒常。“义”多么坚忍和浩瀚啊,它还能均衡“朗”不可避免的 偏执,就像抄家时,烧饭女人在天井里大喊一声,爷叔,大扫除啊,红卫兵冲她 喊,什么成分,女人“昂然”作答,穷人。场面多少有点滑稽,但这个无知的女 人照样可以是“昂然”的,是“义”的,给张皇的阿陈以极大的慰藉。阿陈要给 冉太太下一个定义,忠诚、坚强、情深,都不完全是,终于想到一个妥帖的字, “义”,他对她的相思,实则就是对“义”的渴慕。渴慕于“义”的阿陈当然是 纯良的。阿陈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 坏。”其实,他遇到的人怎么可能都是纯良的,是因为他自己的纯良,才会看出 每一个人的纯良,他又从他所看到的纯良中汲取到力量,让自己一直纯良下去, 葆有一颗“赤子的心”。所以,《考工记》也是一本纯良的书。王安忆从不讳言自己的世俗:“我喜欢人世的热闹,中国古画的山水总是 有寂寞之感,水墨亦是虚无,所以倾向写实的西画。”17 世俗的王安忆乐此不 疲地写着人与人的关系,骨子里却不太能接受人与人的关系里必然存在的森然和 晦暗,世界只有剔除了森然和晦暗,逼出潜隐着的“义”和纯良,就像食物升华 为食物清单,才能成为她惬意的居所——她写的是小说,却想从小说里开出诗篇 来;她处理的是最芜杂、错乱的人事,却要在人事中萃取出原初的单纯;她知道 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虚无的,因为虚无主义是写作者的职业病,却意欲于虚无的纸面上建构出一个颠扑不破的实有。正是在此意义上,她说自己是乐观的:“小说家其实都是乐观主义者,对人世是有热望的,否则不会去做小说,所以,人间常态在我们看来,是风趣盎然的。”18 她更直接肯定生命的价值。她回忆一次面 试,一个报考临床医学的女生说安乐死是一种“奇怪的人道主义”,她问,是因 为关系到亲人的感情吗,女生说,“生命本身就有价值”。她希望学校不要错过这样的考生。19 这一份乐观和肯定,在她与张爱玲之间划下一道鸿沟,她有理 由否认张爱玲对自己的影响:“......我和她的世界观不一样,张爱玲是冷眼看世界,我是热眼看世界。” 20也许有人会指摘纯良和“义”的乌托邦属性,质疑这种剔除了根本剔除不 掉的森然和晦暗的乐观是不是清浅了些,不过,指摘、质疑恰恰可以把我们带入 王安忆更深层的辩证。阿陈给冉太太写回信,整篇都是“很好”,他怎么就好了 呢,但越是怕收信人担心,就越要说好,“很好”其实是大写的不好;冉太太又 有回信道,一切都是“尚可”,生活数年如一日地安稳,能好到哪里去,但安稳之于不安稳的人不就是“很好”?“很好”和“尚可”的辩证标示出王安忆拿捏 世情的精微,她还是世俗甚至世故的。世故的她太清楚一味乐观大概只会走向困 窘,了然于阿陈对冉太太的薄情也许只是出于他的重情,重情到生怕把手里攥着 的够他一生细细体会的情触散。以薄情为重情,使得她的热眼看起来不过是冷 眼。王安忆也许可以思考的是,她的热眼似冷眼,张爱玲的冷眼为什么不能也作 如是观?《小团圆》里的九莉想,她不做坏事,要下油锅的,也不要太好,跳出了轮回,“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看穿了世事,作冷 眼,但看得再穿,也还要卷入轮回,把无穷无尽的世事都过上一遭,张爱玲对世 界真是爱之不尽。这不也是热眼,一种作为冷眼的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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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18 王安忆:《小说的创作》,《小说课堂》,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93、296页。 

2.王安忆:《小说是什么?》,《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9页。 

3.关于这一重紧张、悖论,王安忆有过多种表述。比如,“......从‘我’出发,走到 ‘无我’的时间和空间,为‘无我’建筑一个乐园,以有限建筑无限”。“以有限建 筑无限”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恰是这一份不可能令她越发神往:“在‘我’的边界,仰望无边无际的‘无我’,真是深邃,你的目光将接壤处推远,推远,远到无限。” 《相逢俄克拉何马——俄克拉何马大学发言》,《成长初始革命年》,译林出版社 2019年版,第167页。

4.8. 王安忆:《小说应有另一种人生》,《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此文为麦田版 《考工记》的“跋”。 

5.《周礼译注》,杨天宇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00页。 

6.[美]宇文所安:《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程章灿译,田晓菲、王宇根校,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页。 

7.纪德重述忒修斯的故事时,依旧乞灵于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把忒修斯和他的随从们带出 迷宫。关于迷宫,阿里阿德涅和她身后的纪德这样宣判:“迷宫的香烟及其散播的遗 忘”令人心醉神迷,恍若梦境,但这一切无非是“一时的堕落”。这一判词流露出世 人对于幽暗、混沌、暧昧的由来已久的恐惧。《忒修斯》,《田园交响曲》,李玉民 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76~184页。 

9.王安忆强调,小说家必须处理好人物的“生计问题”,“如果你不能把你的生计问题 合理地向我解释清楚,你的所有的精神的追求,无论是落后的也好,现代的也好,都 不能说服我,我无法相信你告诉我的”。《小说的当下处境》,《小说课堂》,人民 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5~256页。

10.巧合的是,王安忆的父亲王啸平正是话剧版《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导演,作为“事件”的 汪同志之于作为“故事”的陈喜,莫非是王安忆与父亲进行隔世对话的一种方式?

11.参见汪民安的《福柯、本雅明与阿甘本:什么是当代?》,《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013年第6期。

12.王安忆、张新颖:《文明的缝隙,除不尽的余数,抽象的美学——关于〈匿名〉的对 谈》,《南方文坛》2016年第2期。 

13.王安忆:《翻身的日子》,王安忆整理《茹志娟日记(1947—1965)》,大象出版社 2006年版,第70页。 

14.冰心:《入世才人粲若花》,傅光明、许正林编《冰心散文全编》(下编),浙江文 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05页。 

15.王安忆:《成长》,王安忆整理《茹志娟日记(1947—1965)》,大象出版社2006年 版,第26页。 

16.王安忆:《改编〈金锁记〉》,《小说课堂》,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页。 

17.王安忆:《朝圣》,《成长初始革命年》,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237页。 

19.王安忆:《教育的意义——二〇一二年复旦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典礼发言》,《成长初 始革命年》,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页。 

20.王安忆:《张爱玲之于我》,《书城》2010年第2期。












作者简介:

翟业军,男,1977年生于江苏省宝应县,200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旋即留校任教。2008年被聘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2016年底,任职于浙江大学中文系。曾任韩国崇实大学交换教授,韩国外国语大学访问学者。发表论文一百多篇,出版《春韭集》《金风集》,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多项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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