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沉醉与逸兴 ——董强从波德莱尔的《酒魂》的翻译说起

在第五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国际诗人对话会”活动中，来自中国的著名诗人、学者会聚北京，与法国诗人学者代表，通过视频“云对话”的方式，围绕“诗歌在后疫情时代的嬗变与作用”这一主题，共同探讨诗歌精神、诗歌意义和诗歌作用，为疫情期间世界文化交流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翻译家、中法文化比较研究专家、文学史家、中法文化交流使者，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先生，从波德莱尔的《酒魂》的翻译谈起，讨论了酒是如何在西方文学世界扮演着积极，阳光的角色。正如酒在我们中国古代诗人李白笔下所展现的诗意，可见，诗、酒、艺术，等等，这些都是东西方文明中的共性的东西，并出现超现实主义者们欣赏的“虹吸现象”，达到真正的交流。

作为以葡萄酒自豪的国度，法国作家多歌咏酒。拉伯雷的《巨人传》中，主人公高康大一出娘胎就在喊：“喝吧，喝吧，喝吧！”。然而，像波德莱尔那样，以“酒”为题，专门在其最著名的诗集《恶之花》中用五首诗的篇幅去歌咏酒的，却仍为罕见之特例。

在“酒”这一主题之下，波德莱尔以《酒魂》起首。该诗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随后引出《拾破烂者的酒》，《凶手的酒》，《孤独者的酒》，以及《情侣的酒》。几首主题相近的诗构成一个整体，这让波德莱尔本人也颇为自得，以至于在杂文《酒与大麻》中，将诗的内容扩展，添加了叙述性，自成新体裁，类似我国的“传奇”。

波德莱尔的诗有一个比较流行的版本，是郭宏安先生的。其中最著名的《酒魂》一诗是这样翻译的：

一天晚上，酒魂在瓶子里说话：

人啊，亲爱的苦人儿，你快听着，

我在玻璃牢里、红色的封蜡下，

唱一支充满光明和友爱的歌！

火热的山丘上，我知道要几多

辛劳、汗水和炎炎灼人的阳光，

才形成我的生命，把灵魂给我

我不会害人，不会把恩情遗忘。

因为我感到巨大的喜悦，

当我进入劳累过度的人的喉咙时，

他灼热的胸是坟墓，很是暖和，

比呆在冰冷的酒窖远为惬意。

你可听见主日歌的迭句响起，

希望在我呼呼跳的胸中鸣叫？

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卷起袖子，

你会高声地赞颂我，兴致很高；

我让你欣喜的妻眉眼闪光泽，

我让你儿子有力量，容光焕发，

对于这生存之孱弱的竞技者，

我就是油，让角斗士筋肉发达。

我这植物琼浆在你体内落下，

永远的播种者播下的好种子，

好让诗从我们的爱情中发芽，

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显示！

为了便于用书法书写，我根据原文和郭氏的译文，进行了精简，并译成古体五言诗：

酒魂瓶中居，入夜忽开言：

为君歌一曲，忧苦自云散。

几多辛劳汗，山丘烈火炎，

赐我灵与魂，大恩铭心间。

一入君喉中，欢呼复雀跃，

胸腹成余冢，殊胜冰冷窖。

如闻主日歌，期许满余怀，

但见君拊掌，赞我温情添：

发妻精神足，幼子力量增，

其虽羸弱身，余能壮其筋。

琼浆入君体，良种待春发，

佳诗因情投，盛开稀世花。

无论是从我的精简版本，还是从宏安先生忠实的译文中，我们都可以看出，波德莱尔对于酒是持非常积极的态度的。

对于极度推崇想象力的波德莱尔来说，酒能带来幻觉，而且与大麻相比，这种幻觉是积极的、动态的，所以是值得推崇的。醉酒之人，在波德莱尔的笔下，“跌跌撞撞，摇头晃脑，像个诗人撞在墙上”（《拾破烂者的酒》）。他做起了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他发出誓言，口授卓越的法律:

把坏蛋们打翻，把受害者扶起，

他头顶着如华盖高张的苍穹，

陶醉在自己美德的光辉之中……”。

酒具有幻化生活、点石成金的能力，让饮酒之人飘飘然，将日常的劳作遗忘，恍如黄粱一梦。对波德莱尔来说，酒尤其可以予人尊严，保持人的骄傲，所以，他比女子勾魂的目光，赌徒手中的最后一个钱袋，乃至抚慰人的心灵的音乐，都要更有效（《孤独者的酒》）。爱情若有酒相助，可谓如虎添翼，可以让情侣成为空中的天使：他们在醉酒之后，“骑上酒”，像骑上马，“奔向奇妙的、神圣的天上！”“在早晨的蓝水晶里，追寻着遥远的蜃楼海市！”“肩并着肩游弋，不知疲倦，无休无止，逃向梦想的天堂！”（《情侣的酒》）

作为法国最著名的诗人，波德莱尔自然而然会让我们联想到李白，尤其是当他将醉酒之人与诗人相提并论的时候。波德莱尔与李白的共通之处在于，酒成为逃避恶浊世界的最佳手段。而且，正如欧阳修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波德莱尔笔下的醉酒之人所寻找的，也不是酒本身，所以，在他笔下，没有对酒的任何物理描写。酒只是一个概念，是“沉醉”的代名词，作为一种媒介，它让人沉浸到波德莱尔所钟爱的“人工天堂”之中。

颇有意趣的是，古希腊一直以酒神与阿波罗神相对立，一沉醉，一理性。而波德莱尔可以说是悖论性地以理性去探讨沉醉，甚至从社会学的角度去关注酒的作用。这在“光明与友爱的歌”，“永远的播种者播下的好种子”等说法中就能看出，而在《拾破烂者的酒》的结尾处，酒更是被称为“太阳的圣子”。这与李白诗中的道家维度相去甚远。同时，在波德莱尔《恶之花》整个阴郁、慵懒的氛围中，酒成为一种光明的代表。

平心而论，整体上讲，涉及探讨酒的深度和广度，以及酒在诗歌与生活中的作用，李白的诗，远胜波德莱尔。中国古代发展起的诗、酒文化，也胜于法国。然而，波德莱尔毕竟是波德莱尔。他奇诡的想象，在《凶手的酒》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首任何一位中国古典诗人都不会写出来的诗。诗中讲述一个爱上了一名女子、与之结婚却一直没能得到其真正的爱的饮酒者，趁酒醉的大好时机，杀死了他所爱的妻子。他不但毫无悔意，甚至感到了彻底的解脱，并在狂饮之后，横躺在城市的街道中央，等待被车轮碾过。酒醉的快乐，让他决定将生命抛掉，无论是他妻子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

从文学角度来看，波德莱尔为现代打开了极其宽广的道路，影响了大批作家，包括超现实主义作家，而亨利▪米肖则可视为最直接的继承者，我们很容易在他著名的《羽毛的故事》的开篇，看到《凶手的酒》的痕迹。而米肖对中国诗歌以及中国书法情有独钟，是他独具慧眼，力挺赵无极，让赵无极在西方成为中国水墨的代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可见，诗、酒、艺术，等等，这些都是东西方文明中的共性的东西，并出现超现实主义者们欣赏的“虹吸现象”，达到真正的交流。

我日日穿行于花园中，尽管我也曾经历荆棘，甚至射向圣塞巴斯蒂安的箭。箭伤及到我的身，却永不能射中心脏。我穿行于花园中，未被伤及的心如此明灿，以至于脚边生出各种鲜花。黄花，野花，罂粟花，甚至朵朵莲花。

Je me promène tous les jours dans le jardin même si j'ai subi des ronces et des épinesVoire des flèches sur Saint-Sébastien.  Les flèches m’ont blessé partout au corps, mais elles n’ont jamais pu atteindre mon cœur.  Je me promène tous les jours dans le jardin, Mon cœur intact est si brillant que diverses fleurs poussent à chacun de mes pas.Fleurs jaunes, fleurs sauvages, pavots somnifères Et même des fleurs de lotus, pétales après pét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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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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