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 傅浩专著《叶芝诗解》:直指诗人创作本意
威廉·巴特勒·叶芝
II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 unless
Soul clap its hands and sing, and louder sing
For every tatter in its mortal dress,
Nor is there singing school but studying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
And therefore I have sailed the seas and come
To the holy city of Byzantium.
III
O sages standing in God's holy fire
As in the gold mosaic of a wall,
Come from the holy fire, perne in a gyre,
And be the singing-masters of my soul.
Consume my heart away; sick with desire
And fastened to a dying animal
It knows not what it is; and gather me
Into the artifice of eternity.
IV
Once out of nature I shall never take
My bodily form from any natural thing,
But such a form as Grecian goldsmiths make
Of hammered gold and gold enamelling
To keep a drowsy Emperor awake;
Or set upon a golden bough to sing
To lords and ladies of Byzantium
Of what is past, or passing, or to come.
向拜占庭航行
一
那些必死的生物——各自在歌唱;
鲑鱼的瀑布、鲭鱼麇集的海水、
水族、走兽、飞禽,长夏里都颂扬
受胎、出生、死亡的一切存在。
沉湎于那感性音乐,全都忽视
不老的智力造就的座座丰碑。
二
破衣裳都拍手歌唱,愈唱愈响,
所有歌咏学校也无不研习
独具自家辉煌的丰碑乐章;
因此我扬帆出海驾舟航行,
来到这神圣的都城拜占庭。
三
如立在金镶壁画之中的圣人,
请走出圣火,循螺旋蜿蜒而行,
来做我灵魂学习歌唱的师尊。
请耗尽我的心;它欲重成病,
系缚于一具垂死的动物肉身,
已经迷失了本性;请把我收入
那永恒不朽的艺术作品中去。
四
而要那形体,一如古希腊匠工
运用贴金和鎏金方法所制作,
为了使瞌睡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者置身于一根金枝上唱歌,
把过去、现在或者未来的事情
唱给拜占庭城里的公侯贵妇听。
1927年
【解】此诗大约作于1926年9月,最初发表于自印诗集《十月风暴》(October Blast, 1927)中。
拜占庭……一座令人想起圣约翰《启示录》中的圣城的建筑。我想,假如天假我以一个月的古代生活,在我选择的地方度过,我会在查士丁尼开启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关闭柏拉图学园之前一点的时代度过。……
我想,在早期的拜占庭,也许在有史以前或以来从未有过,宗教、审美和实际生活是合一的;建筑家和手工艺人——虽然,也许,不包括诗人,因为语言一直是争议的工具,想必已经变抽象了——对大众和少数人同样说话。画家、镶嵌画工、金银匠人、圣典装潢工等,都是近乎无个性的,近乎也许没有个人设计意识,沉浸在他们的题材之中,而那是全体人民的愿景。
与这样的理想世界相对的是自然的物质世界,具体而言就是现实中的爱尔兰。“那不是适宜老人的国度。”起头这句诗常常被引用,有一部根据柯迈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 1933- )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美国电影,就以此诗句为片名,叫“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汉语译为“老无所依”,并不符合叶芝此诗的原意。这个国度之所以不适合老人,是因为那是年轻人享受爱欲的地方。叶芝早期叙事诗《乌辛漫游记》(1889)中有关于武士诗人乌辛被仙女尼娅芙诱引到仙境“青春之乡”(the Country of the Young)的传说的重述。此仙乡是一座岛屿,虽非爱尔兰本岛,但也应相距不远,因为毕竟出自爱尔兰传说。叶芝在《向拜占庭航行》中应该是反其意而用,拿世俗的爱尔兰当类似“青春之乡”的地方了,这多少有些讽刺意味。作此诗时,他已年过六十,且患有高血压等慢性病,“第一次感到老年的衰弱”。更强烈或更直接的刺激恐怕在于,相对于青年,老年在性爱方面的力不从心的沮丧感。1937年7月3日在英国广播公司做题为“我自己的诗”节目时,因有人提出第一行听起来意思不够清楚,叶芝就把这一行临时改成这样:“老人应该离开一个国度,在其中青年”(Old men should quit a country where the young),这样一来,老年与青年的对比更显强烈,意思明白无误。第1部分接下来的几行主要就描写青年的专利——性爱和生殖。不仅人类“互相拥抱”,水族、走兽、飞禽也都在嘤嘤求偶,发情繁殖。瀑布下逆流而上的鲑鱼和海洋里成群聚集的鲭鱼都是爱尔兰常有的景观,诗人以此象征强大的繁殖力。然而,自然的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与之相对的是不会衰老的人类智力的创造,但是众生沉湎于感官享受,在生死轮回中沉浮,对此一无所知或毫无兴趣。
第2部分承上启下。先说人老体衰就一无是处,犹如一个吓鸟的稻草人。然而,也并非毫无希望,无法补救。以必死的肉体凡胎为外衣的灵魂是不会衰朽的,只要经过艺术的锻炼,就有可能获得智慧,达到完美。在此诗尚未成型的初稿中,叶芝更直接地写到自己年轻时的性爱经验:“为许多次爱我曾经脱衣:/ 为有的,我匆匆把衣服甩掉,为有的,缓慢而冷淡, / 躺在床上…… / 可现在我要脱掉肉体……”(For many loves have I taken off my clothes / for some I threw them off in haste, for some slowly & indifferently / & laid on my bed … / but now I will take off my body…)从此,灵魂与肉体的对立成了叶芝关注的“至高主题”:“肉体衰老即智慧;年轻之时 / 我们彼此相爱却懵懂无知。”(《长久沉默之后》“After Long Silence”, 1929)。智慧与青春不可兼得,但最终胜出的必定是灵魂。所以,诗人决定远航到理想中的圣城拜占庭去“取经”。
第3部分镜头一转,神游已至拜占庭。诗人想象他在拜占庭,也许就是在著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内,瞻仰用黄金镶嵌的壁板画。实际上,他没有到过伊斯坦布尔,更不可能穿越到拜占庭,但这并不妨碍他调用记忆中的存储。他于1907年与格雷戈里夫人母子同游意大利,在拉文纳市的新圣阿波利纳尔大教堂内墙上看到过描绘殉道圣徒遭受火刑的拜占庭风格镶嵌壁板画。1925年,他偕妻再游意大利,在西西里岛的蒙雷阿莱镇等地的大教堂内也看到过描绘圣徒的拜占庭风格镶嵌壁板画。他把记忆中的画面搬运到了想象中的拜占庭,向心目中的圣徒发出祈请,请求他们走出上帝的圣火笼罩的净化之域,重入以锥形螺旋为象征的轮回,下降人间,来教导他的灵魂学习歌唱技艺,以此帮助它摆脱欲望深重却垂老将死的肉体囚笼,把它接引到那壁板画所象征的永恒的艺术境界中去。他在《碉楼》(“The Tower”, 1925)一诗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愿望:“我现在要整理灵魂—— / 强迫它去一所博学 / 学校研习学问, / 直到肉体的坏灭……”
第4部分收合作结,具体表达借助艺术达到不朽的愿望。叶芝相信轮回转世说,年轻时希望此世未了的情缘还能在来世赓续:“昔日恋人还会有 / 时光褫夺的一切”(《摩希尼·查特尔吉》,1928),但此时却不希望灵魂转世再穿上天然的肉体凡胎,而止于永久寄居在一如古希腊金匠精工制作的那样一个工艺品形体——例如金鸟——之中。叶芝原注:“我曾在某处读到,在拜占庭的皇宫里,有一棵用金银制作的树和一些人造的会唱歌的鸟。”他在别处则解释说:“我说到一只由古希腊金匠制作的鸟。有记载说有一棵金子做的树,上面有人造的鸟在唱歌。那树在拜占庭皇宫内某处。我用它象征智力的永恒喜乐,与世俗生活的本能喜乐相对照。”关于这只或这些鸟的出处,学者们争讼不已,有说是出自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兴亡史》的,有说是出自安徒生童话《皇帝的夜莺》的,不一而足,但这些都无关宏旨,重要的是其象征意义。鸟和诗人都是以歌唱见长的,所不同的是,前者出于先天本能,后者出于后天习得。那么,用经过锤炼的金鸟做诗人的不坏金身倒是蛮相宜的。叶芝的单恋对象茉德·冈曾说自己愿来世投胎做一只海鸥,叶芝将其理想化为“仙境之鸟”,并愿与她比翼双飞。但此时,他似乎改变了想法,想当一只给皇帝唱歌的鸟,恐怕就再也飞不动了。后辈诗人奥登也不无揶揄地评说:“当叶芝在一节极壮丽的诗中向我郑重宣告,他死后想变成一只机械鸟的时候,我感觉他是在讲我的保姆会称之为‘故事’的东西。”显然,他觉得这种浪漫想法幼稚而不可信。
1926年9月5日,也许是此诗刚完成不久,叶芝给奥莉维娅·莎士比亚写信说:“我写了一首关于拜占庭的诗,以恢复我的精神。”他在为1931年9月8日在英国广播公司贝尔法斯特电台播出的读诗节目准备的广播稿初稿中如是解说:
现在我在试图写我的灵魂状态,因为一个老人就应该整理他的灵魂。我把有关这一题材的想法放进了一首题为《向拜占庭航行》的诗里。当爱尔兰人正在装潢“凯尔斯之书”[八世纪]、制造国家博物馆藏的镶嵌宝石的牧杖之时,拜占庭是欧洲文明的中心和精神哲学的源头,所以我用去往那城市的航行象征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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