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IS的老巢被捣毁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电台的故事。

昨天，伊拉克政府宣布全面解放摩苏尔。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摩苏尔是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也是伊斯兰国在伊拉克的大本营。攻下这里，虽然并不意味着彻底击败伊斯兰国，但也足以使他们元气大伤，从此只能退据零星的领地做游击队式的伏击，影响力和规模都大受影响——无疑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重大胜利。

大多数的新闻报道里，我看到的是被翻来覆去列举的一些数字、时间和事实：

摩苏尔2014年6月被伊斯兰国占领，到今天恰好是三年零一个月；

伊拉克政府军在去年10月开始进攻摩苏尔，今年年初收复了东部城区；

90多万摩苏尔人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到现在还没有回到家乡……

打了多少场战役，双方死伤多少人，都有据可查，记载在新闻里，以后也会写进历史书。

再或者，就是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显示这个有3000多年辉煌历史的古城如今被破坏的程度——所有的文物古迹都被炸毁，一座座楼房烧得只剩下骨架，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成了焦土。

这些新闻当然都是有意义的，只是它们太冰冷，太枯燥。在数字和照片之外，我更渴望了解的是那些摩苏尔人的生存状态——

在被摧毁被围困的城市里，他们如何面对日复一日需要在炮弹和刺刀的间隙里求生的绝境？

正好《华盛顿邮报》曾经做过一系列的报道，讲的就是一些普通摩苏尔人的故事。不要期待这些故事有多狗血多煽情，恰恰相反，都只是一些平淡的，战火下的日常。

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电台的故事。

ISIS占领摩苏尔之后，就下令切断了这个城市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没收卫星天线和电视信号接收器，禁止使用手机，网络当然更要断掉。

2015年3月，几名逃出围城的摩苏尔人在伊拉克北部的某个地方架设了一座电台，24小时向摩苏尔进行广播，并且开设了一条热线。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电台设在什么地方，但摩苏尔人知道的是，当他们感到害怕、愤懑、恐惧乃至绝望的时候，他们可以悄悄地拿起手机，拨通电台的热线。

你要知道，这是ISIS控制下的城市，给外界打电话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不方便，因为大多数手机基站已经被拆除，仅存的信号极其微弱且飘忽不定，经常难以拨通。

即使拨通，也往往是时断时续，带着刺耳的杂音，夹杂着时不时传来的枪声炮声，窗户的碎裂声，孩子的哭声。

更重要的是，给外界打电话、甚至只是私藏手机卡，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被查到必然逃不过死罪。

所以，电台里放出来的那些通话里，打电话的人通常都压低着声音，并且说话快速急促。

可是，即使极其艰难，即使可能有生命危险，仍然有一些人在黑暗里，在炮火里，在恐惧里，战战兢兢地拨通了电话。

一开始，打电话的人很少，但是慢慢地，勇敢的人多了起来。

每天，这个热线会接到六七十个电话，其中80%都来自摩苏尔。

在别的国家、别的城市，电台的热线里大多数人都是在抱怨他们生活里的困扰——烦人的交通和天气，让人失望的体育比赛结果，或者情感工作上的困扰。

摩苏尔人同样也在电台热线里抱怨，只是让他们困扰的是空袭，自杀炸弹，饥饿，生病了买不到药，或者，该如何处置家门口的尸体？

或者是，“刚刚我们家房顶的水箱被子弹打穿了，我们存下来的水都流光了，这下没水喝了”。

再或者是，“隔壁的房子被炸了，他们全家都还被压在废墟里”；“我再也受不了炮击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

相比之下最轻松的话题是，男人们抱怨被要求蓄胡子，而女人们抱怨不得不每天蒙上面纱。

有一些电话是在互相交换和传递最新的情报和动态，比如，“ISIS这几天在大量抓人”，或者是，“ISIS的人正在街上集结，大多数都是不到30岁的年轻人”。

还有一些电话是在表达一种无由的决心，比如，“摩苏尔的女人们会比男人们更早站出来反抗”。

另外一些则是在表达一种更加深层的孤独和恐惧，“我很多邻居都支持ISIS，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是啊，街上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你很难知道谁的身体里住着什么样的灵魂。

电台的创办者和主持人之一，是一个30岁出头、有科技行业背景的企业家——假如在和平的年代，他应该能轻松地成为中产阶级，他最大的烦恼可能是阶层固化带来的焦虑。

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全名，只说自己的昵称是“摩苏尔的穆罕默德”——因为他的家人还生活在摩苏尔。

每一个打电话进来的听众都会使用一个类似的假名，只是这些假名绝无浪漫的意味，而是带着悲愤的气息，比如“被压迫者的眼泪”，“记忆的囚徒”，或者“摩苏尔的儿子”。

除了安慰和鼓励，主持人也会给听众提供一些有用的“生活小技巧”——这个词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比如，在炮击的时候，最好用封条加固窗框，这样窗玻璃就不太会被震下来。

在接通热线的时候，主持人也会再三提醒，让听众千万不要透露自己所在的具体地点——因为ISIS的人很可能正在监听。

在电台上线的第二周，ISIS就劫持了电台的频率，用自己的节目覆盖了电台的广播。而穆罕默德和同事也针锋相对地劫持了ISIS电台的频率，这样的频率较量一直在进行，穆罕默德称之为“媒体战争”。

他说，这个电台“能让摩苏尔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能够和他们互相交流，能够和他们交谈，向外界传递他们的声音——这很重要”。

是啊，当一切看起来没有希望，没有出路的时候，能够坚持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发出声音，互相听到彼此之间的声音，这是多么重要。

鼓励也好，抱怨也好，让别人听到，也让自己听到，多少能够消减一些恐惧，多少能够对抗一些无可排遣的绝望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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