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日本街头的这一碗牛肉饭,味道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美满
相信去过日本的人,对这家店都不会感到陌生。
在东京,在大阪,在几乎每一个日本大都会和小城市的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以看到这家名叫“食其家”(Sukiya)的牛肉饭专门店。
我第一次去东京的时候,因为是一个人,又不认识什么朋友,加上对吃这件事也没有特别讲究,所以几乎每天都在食其家解决吃饭问题。一个星期下来,我对东京最深的印象竟然是,那里的牛肉饭很好吃。
当然,好吃只是相对来说的,毕竟是快餐,再好吃也不可能惊艳到哪里去,天天吃还是会腻的。但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去食其家的原因,第一是方便,数量多,分布密度堪比7-11便利店,不管去哪个景点哪个街区,都能很容易找到它的分店,错过了一家也没有关系,再往前走走肯定又能看到另一家。
第二个原因还是方便,因为所有的食其家分店都是24小时营业,不管出去玩到多晚,不管是逛街错过了饭点还是喝酒喝到凌晨,总能看到街头的食其家永远亮着灯。如果你和我一样曾经在半夜12点的北京街头饥肠辘辘却四顾茫然找不到吃一口饭的地方,你就能理解我对食其家的感激之情。
第三个原因仍然是方便——因为每家食其家分店的门口和店内,都摆放着几台自动售卖机。所有菜品一目了然,有图有价格,只要选择好自己想要的菜品,投足钱币,机器就会打印出一张像粮票和地铁车票一样的小卡片,再把卡片交给店员就万事大吉了。
全程几乎零交流,对于语言不通的游客来说,免去了到一般餐馆需要比划手势连猜带蒙点餐的麻烦,更免去了要应对店员点头哈腰的日式礼貌的尴尬。
店里这种日式吧台设置,不同于其他国家的餐桌,更是单身游客的福音,完全不必和其他不相干的食客拼桌。
除了牛肉饭,店里也有金枪鱼饭、鸡肉饭、芝士牛肉饭等等其他品种。
熟悉日本的朋友告诉我,虽然牛肉饭很受游客欢迎,但是它最大的顾客群还是日本人自己,被成为日本B级国民料理的代表。
传统的日式牛肉饭是把切成薄片的牛肉放进酱油和砂糖等调料佐味的汤底里配以小块洋葱烹煮,然后将牛肉跟洋葱盛在新鲜出锅的米饭上的盖饭料理。这种牛肉饭作为日本全面开始向西方学习、“文明开化”的进程之一在明治时代诞生,吃牛肉从那时开始逐渐被接受并走进日本人的生活。
除了食其家,日本街头还有另外两家牛肉饭专门店,一家是松屋(Matsuya),另一家就是已经在中国市场耕耘了很多年的吉野家(Yoshinoya)。这三家店在日本号称“牛丼御三家”,也就是牛肉饭三巨头。
三家店里,吉野家历史最悠久,早在1899年就在东京日本桥附近开店,受到鱼市工人和民众的欢迎。战后随着日本的经济腾飞,吉野家从1968年开始连锁运作,牛肉饭连锁店的形式就此开幕。
食其家历史最短,1982年才在横滨诞生,但是发展十分迅猛,2008年分店数量超过有100多年历史的吉野家,成为日本第一连锁快餐品牌。目前全日本的食其家分店总数接近2000家。
整个日本的牛肉饭市场非常庞大,年销售额达到3500亿日元。这个庞大的市场几乎完全被三大巨头瓜分,原因是这三家店把利润压低到了无法再低的地步,给后来者设立了极高的价格门槛。
现在,一碗牛肉饭的价格大致是350日元,相当于人民币22元,比在北京上海吃饭还便宜。而对于一般的小店家来说,至少要卖到500日元(人民币31元)才能维持生存。
虽然食其家的牛肉饭销售量很高,但是它们在日本民众心目中的品牌形象却不太好。这是因为,之所以能够把饭卖得这么便宜,除了连锁化经营和标准化流程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依靠对员工的血汗剥削而降低成本。
三大牛肉饭巨头在历史上曾经多次打过价格战。原本东京都市面上提供的普通份牛肉饭的定价,从60年代的200日元涨到泡沫经济顶端的90年400日元之后,维持了10年都没有变过,三家店也一直相安无事,团结一致对抗麦当劳之类的外来连锁快餐品牌。
2000年左右,日元对美元大幅度贬值,从1美元兑140日元降到105日元,日本的快餐业也开始大打价格战。当时一家叫“神户灯亭”的规模相对较小的牛肉饭连锁店率先把牛肉饭的价格从400日元猛降到290日元,打响头炮,在大环境不好竞争又激烈饮食界引起震动,食客暴涨。
麦当劳很快作出反应,把汉堡价格减半,降到65日元一个。同年9月松屋宣布从400日元降价到290日元,加入战争。
2001年3月,食其家也把牛肉饭从400日元降到280日元,比松屋还要便宜10块钱。吉野家撑了大半年,终于也在2001年8月从400日元降到了280日元。没想到随后神户灯亭又把价格降到了270日元。
神户灯亭的两次降价让三大连锁巨头感到非常头疼,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小伙子,自以为是地嘲笑大人们。
一直到2003年前后,美国爆发疯牛病,日本禁止进口美国牛肉,吉野家、松屋、食其家几乎同时宣布暂时停止供应牛肉饭。之后,松屋和食其家开始使用其他国家的牛肉,价格也回调到350-390日元之间。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日本经济也受到影响,三大巨头的生意也一落千丈。2009年,由食其家率先开火,普通份从350日元降到330日元,吸引了大批的客源,牛肉饭大战再次开打。
同年年底松屋降到320日元,几乎发疯一样,因为320日元就是在自动贩卖机买两瓶水的价钱。
2010年初,吉野家限定10天的300日元贩售,更是惊呆了顾客,一度让很多人怀疑是出了质量问题。
更为惊悚的是在2011年,几家大型连锁三不五时地限定低价,一度把牛肉饭的价格拉低到300日元以下,松屋更是一度240日元的低价,让闹市区的连锁店变成了迪士尼乐园一般,午休跟晚间的用餐高峰排队排出门口十米远。
低价的背后,必然有承担这部分压力的人,这不是公司领导,不是食客,而是最最普通的服务人员。少店员、高强度的工作,也为了日后的“罢工事件”埋下了伏笔。
2012年后,三大巨头都把价格停在了相对稳定的低位,牛肉饭的价格都维持在280日元。
最初挑起战争的神户灯亭呢?从2008年起,实力不足的神户灯亭难以维继,在退出一连串失败的菜单之后走向没落,2014年被收购,2015年店铺全部关闭,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一波价格战,把吉野家打成了年赤字89亿日元的重伤,但发动恐怖攻势的食其家却几乎完好无损。
其中的秘密,一直到轰动全日本的“锅之乱”才开始大白于天下。
2014年2月,食其家开始推出“寿喜锅牛肉套餐”,就是在牛肉的基础之上,配上乌冬面、豆腐、粉丝、蘑菇、大葱还有蔬菜的小型的一人份火锅,大受好评。
制作一份寿喜锅的时间需要20分钟,其中繁琐的操作和相对简单的牛肉饭是截然不同的。但是,食其家为了维持低价,不但没有增加人手,反而推行“深夜一人店”政策,要求深夜每家店铺只派驻一名员工,从半夜12点一直干到早上9点。
虽然顾客并不多,但是除了提供料理之外,作为24小时营业的连锁店,还要负责清洁卫生和备货等多种工作,而且因为一人工作的缘故,导致食其家在深夜常常被抢劫犯光顾,企业方面为了经营而置于员工的安全不管。
这是当时一家店的员工在做抢劫演习。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打工者不堪重负,辞职人数大幅增加,之前为了挣钱忍着工作的学生也到了临界点并爆发,也让“黑心打工”(burakku arubaito)现象暴露在大众的视线之中。
在日本,因为劳动力结构的关系,很多店铺都会雇佣学生群体打工。因为在价格战当中各个企业都看到了利益最大化之下,剥削年轻劳动力的最大可能。不按照想要的时间表安排工作,被迫加班变成常事。在肆意践踏之下,很多学生表示无法专心上课,无法参与社团活动,甚至被剥夺了正常的社交,为了保全这份工作,只能任凭摆布。
日本学生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申请了国家的助学贷款,很多奖学金也是需要毕业之后偿还,所以在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的双重作用之下,很多人被“黑心打工”逼到了极限。
关于深夜工作,有个打工学生在报道里这样说:“不论多深的夜里,客人也还是很多。因为是在车站附近十字路口的店,所以最终电车过后,人流涌入就如同地狱一般的感觉。因为一个人干,实在忙不过来,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还会被一些喝醉酒脾气不好的顾客咒骂,或是吃完之后就跑单,想想简直一团混乱。而且那些碗堆的跟山一样高,根本来不及仔细清洗,实在不行就只能用热水冲冲就这么直接给后面的客人用了。”
服务人员的不满在推特和日本最大的论坛2ch发酵,纷纷表示要辞职,以通过杯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及争取应有的利益。
这件事最终导致食其家不同程度的临时关店,有的店甚至无人管理,堆满剩餐盘。
2014年5月14日,全日本食其家员工爆发游行,当天有184家店临时关门,让食其家的管理一度陷入混乱。
讽刺的是,食其家母公司Zenshou的老板小川贤太郎本人,当年还曾经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被东京大学开除,此后投身劳工运动,最后才进入吉野家就职的学运和工运先锋。
事件的最后,食其家公司总部的第三委员会就劳动环境问题,提出调查报告书,取消“深夜一人店”的工作体制,严禁加班时间超过100小时的现象发生。随后多家店铺把深夜加班的时薪从1000日元左右调整到1375日元,食其家才慢慢恢复到原先的水平,这一次被日本媒体称之为“锅之乱”的事件才逐渐平息。
经过这一次锅之乱,日本社会才发现,原来食其家并不是提供平价牛肉饭给大众的良心企业,更是压迫打工者、让整个牛肉饭行业黑心化的血汗工厂。
而食其家原本凭借一份“寿喜烧牛肉锅”打开了局面,却忽视了用人之本,不顾人的正当权益黑心经营,让自己几乎陷入了灭顶之灾,吸取到了深刻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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