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万人喝了18个月的毒水,政府还一再说是安全的,直到一个母亲站出来揭开了真相
常州外国语学校的污染事件,让我想起了美国刚刚发生的一起相似的公共卫生灾难,“弗林特铅水危机”。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一个破败小城的市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下了铅含量严重超标的自来水,数万青少年的身体健康遭受了难以恢复的严重影响。而当地政府一开始百般推诿、掩盖真相,直到市民自发请第三方机构进行检测,一切才真相大白,最终酿成了震动整个美国的一场风暴。
这件事从去年开始爆出,到现在仍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当地居民还在依靠超市购买的矿泉水做饭洗澡。原本有希望参加今年总统大选的密歇根州长,也因为这件事如坐针毡,不但可能会被弹劾,政治生涯彻底玩完,而且还面临着无休无止的官司诉讼。
1、
弗林特(Flint)位于密歇根州的中部,它最辉煌的历史是1908年通用汽车在这里成立。后来虽然通用把总部搬到了100多公里以外的底特律,但是继续在这里设立组装工厂,弗林特也经历了几十年的高速发展时期。
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美国汽车工业的萧条和金融海啸的冲击,弗林特的经济也迅速恶化。1999年,通用关闭了在弗林特的厂区;2013年,底特律市政府宣布破产。整个密歇根的汽车工业跌到了谷底。
弗林特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了面临困境的中小型工业城市的典型代表。市政府常年面临财政危机,处于破产的边缘。当地的人口从20多万下降到10万,白人基本上都搬走了,剩下的以黑人为主,而且有41%是贫困人口。与此同时,这里的犯罪率超出全美平均水平7倍,被评为全美最危险的城市之一。
2011年,密歇根州长瑞克·斯奈德(Rick Snyder)上任,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改变密歇根州各个城市地方政府的财务问题,于是颁布了一个新的法案,规定可以由州长向破产高风险的城市派遣所谓的紧急执政官(emergency manager)。这些紧急执政官直接听命于州政府,凌驾于地方政府之上,被赋予了很大的权力,可以直接制定当地的财政政策。
弗林特被斯奈德选中作为首批实行紧急执政官制度的城市之一。2011年11月,第一任紧急执政官在弗林特上任。一直到2015年4月,先后一共有四位紧急执政官来到弗林特。
州政府的干预是成功的。在他们的授意下,几任紧急执政官帮弗林特节省了3000万美元的财政支出,当地的财政状况出现了明显的好转。但是这样做的代价是,包括警察和消防在内的许多公立事业的拨款被大量削减,不得不进行裁员。
正是这样一味省钱的策略,才造成了之后的“铅水危机”。
2、
作为一个小城,弗林特没有自己的自来水厂,几十年来一直依靠附近的底特律水务局提供的从休伦湖(Huron Lake)抽取的自来水。但是底特律的水不是白给的,弗林特每年需要向他们支付一笔高昂的费用。
2013年3月,在州政府的压力之下,弗林特市议会7:1投票通过终止和底特律水务局的合作,转而加入附近几个小城市联合成立的一个区域输水合作项目“凯莱格农迪”(Karegnondi Water Authority),自己从休伦湖抽水进行处理。
底特律水务局对此大为恼火,他们把这件事称为“密歇根历史上最大的水战争”,指出新的计划并不会给弗林特市省钱。为了表示诚意,他们还主动提出调降水价。但是弗林特去意已决,拒绝了底特律的再三挽留。
2013年4月16日,紧急执政官正式和“凯莱格农迪”签署合同。
但是问题在于,这个新的供水系统从2013年6月开始动工,要到2016年夏天才能建成,而与底特律的购水合同到2014年4月就即将到期。也就是说,在两年的时间里弗林特人将无水可用。
州政府想出的解决办法是,暂时先从弗林特的备用水源弗林特河里抽水。底特律环境质量局随后批准了相关的建设方案。
2014年4月25日,地方和州政府的官员们举行了新的供水系统启动典礼,州长斯奈德亲自按下启动按钮,弗林特人正式喝上了从弗林特河抽取的自来水。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3、
没过多久,很多弗林特市民就发现家里的自来水变成了黄褐色,还伴随着奇怪的味道。紧接着,很多人出现了掉发、皮疹和过敏反应。
在这样的情况下,弗林特市政府和底特律环境质量局的官员仍然信誓旦旦地表示,从弗林特河抽取的自来水符合水质标准,可以放心使用;一切都只是市民的心理因素,或者是他们自己家的自来水龙头老化造成的。
令人震惊的是,在此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弗林特市政府和密歇根州政府一直对于市民们的抱怨和投诉置若罔闻百般推脱,一再声称水质符合标准。
2014年10月,通用汽车旗下一个工厂表示将不会用弗林特河的水作为生产用水,原因是工人们发现新生产的汽车零部件出现了锈迹。但这件事并没有震醒政府官员。
2015年1月,密歇根大学弗林特校区在例行检测中,发现从校内几处水龙头提取的水样里水质异常,大肠杆菌和三卤甲烷超标,但这件事仍然没有引起政府官员的重视。
隔壁的底特律水务局倒是得知了弗林特人的抱怨,他们主动提出可以继续给弗林特市提供自来水,但紧急执政官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弗林特市政府只是发布了几份公告,表示自来水里的几种细菌超标,建议不要直饮,而是煮沸后再饮用。
没有人把弗林特的水和一个可怕的字联系在一起:铅。
4、
真正推动整件事取得关键进展的,是一个名叫沃特斯(LeeAnne Walters)的47岁的母亲。
沃特斯有一共有四个孩子。自从2014年4月新的供水系统启用之后,四个孩子全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健康问题。三岁的双胞胎Gavin和Garrett身上全是红色的麻疹;Gavin甚至停止了生长发育,体重要比Garrett轻十几斤;14岁的JD经常出现严重的肚子疼,去过好几次医院;18岁的大女儿头发成片脱落。沃特斯自己也出现了眼睫毛大量脱落的情况。
从2014年11月开始,沃特斯开始严禁孩子们用家里的自来水,而是从超市囤进了大量的矿泉水作为日常用水。一有机会,他们会尽量跑到隔壁城市的朋友家去洗澡。
2015年1月,弗林特市政府再次发公告安抚市民,表示水里超标的细菌可能会对老人儿童和病弱体虚的人产生影响,但健康的成年人不必担心。
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沃特斯决心采取行动。她和几十个忍无可忍的愤怒市民跑到市政府门口集会抗议。在沃特斯的一再催促下,市政府派出一名工作人员到她家里取水样进行检测。几天以后,对方给她语音留言,让她不要再接触家里的水,因为水里的铅含量超出法律允许的最高标准将近30倍。
震惊之下的沃特斯开始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了解到铅会造成严重的危害,包括智力受损、生育系统受损、反社会和暴力倾向等等,尤其是对人体神经系统的伤害是难以恢复的。她把孩子带到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发现四个孩子的体内都已经有大量的铅元素存在。
但是到这个时候,弗林特市政府仍然坚称这只是沃特斯家的自来水管有问题,让她暂时先用邻居家的水。
心有不甘的沃特斯在下班后熬夜查阅大量的资料,结果有了一个震惊的发现:几十年前弗林特河曾经被汽车公司和化工公司用来排放废水;而弗林特市政府和密歇根州政府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草率地作出把弗林特河作为自来水来源的决定。
5、
深感挫折的沃特斯在2015年3月联系了美国环境保护署的官员,后者又向她介绍了弗吉尼亚理工学院一名研究铅中毒的专家。
环保署和弗吉尼亚理工分别派出工作人员对弗林特的水质进行检测。在他们的鼓舞下,当地医院的一名医生也开始自发对儿童血铅含量进行检测。
在这个过程当中,弗林特市政府仍然在打嘴仗,表示不承认这些检测,甚至进行阻挠。
一直到2015年9月,几份第三方报告相继出台,证实了弗林特市民一直以来的担忧:当地儿童的血铅含量超出正常标准两倍甚至三四倍;在采集的自来水样本里,铅含量超出了美国环境保护署规定的化学毒物里铅含量的两倍。
原来,因为曾经长期承接化学废水,弗林特河的水具有非常高的腐蚀性,对铜和铅管等金属的腐蚀性相比休伦湖的水要整整高出19倍。这些水腐蚀了弗林特市老旧的自来水管,大量的铅因此进入自来水系统形成严重污染,整座城市的居民因此被迫整整喝了18个月的铅水!
消息传出,舆论一片哗然。
直到这些铁一样的数据呈现在面前,密歇根州长斯奈德才在巨大的压力下低下了头,开始采取行动。他先后拨出几百万美元的紧急预算,给市民们安装滤水器。
惊魂未定的弗林特人仍然蜂拥到超市去买瓶装的矿泉水。近10万人口的弗林特市,只有一个大的生活超市,而且地处偏僻。考虑到很多人行走不便或者体弱多病,斯奈德派出30名国民卫队的队员每天帮助运水。
然而前面说过,弗林特的贫困人口高达41%,很多人根本无力负担日复一日大量的矿泉水开支。
弗林特市政府也重新硬着头皮去找底特律水务局,重新签署了一年1200万美元的供水合同。但是,由于自来水管已经遭到侵蚀,所以即使水源本身没有问题,但流过水管之后仍然会有大量的铅进入。
这个烂摊子,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收拾干净。
6、
而密歇根州长斯奈德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2016年1月,奥巴马政府宣布弗林特进入紧急状态,同时拨出联邦赈灾基金。在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奥巴马说,虽然这是赈灾基金,但是弗林特遭遇的并不是天灾。
言下之意,是人祸,彻头彻尾的人祸。
斯奈德的支持率几乎降到零点,人们发起一次次的集会抗议,几十万人在网上联署签名,要求他辞职下台。
人们愤怒的焦点是,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斯奈德一直知情不报,始终不肯让老百姓知道真相,反而一再隐瞒拖延,眼睁睁地看着十万人每天喝着致命的毒水。
这是其中的一个标语,“水是基本的人权”。
弗林特街头的涂鸦,“请尊重我们的生存,否则就等着我们的反抗”。
几个总统候选人,尤其是民主党的希拉里和山德斯,也一次次地在公开集会上对斯奈德提出了严厉的抨击。
著名的纪录片导演迈克·摩尔(Michael Moore)出生在弗林特,他对这件事感到尤其愤怒,认为密歇根州政府草菅人命,一心只想着省钱,完全不顾人民的健康和安全。他发起“逮捕斯奈德”行动,要求彻查斯奈德在其中所负的责任并接受相应的处罚。
更多的弗林特市民则已经发起了对斯奈德的集体诉讼。
2015年年初,斯奈德还踌躇满志,找专家评估自己参加今年总统大选的可行性。结果现在,不但政治生涯彻底完蛋,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在几次公开场合,斯奈德对弗林特市民做了道歉,但同时又推托自己的责任,说是“政府辜负了人民”,“在各个层面上,地方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的官员,全部辜负了弗林特的家庭。”
根据估计,包括重建输水系统、排除铅污染、以及支付弗林特市民的医疗费用和相关的赔偿,加在一起需要至少15亿美元的天文数字。不但弗林特和密歇根州需要为此买单,就连美国联邦政府也被拖下了水。
而当初派遣的紧急行政官,只帮助弗林特省下了区区3000万美元的预算。
放在一起比较,是多么讽刺。
7、
沃特斯,那个坚持寻找州外的第三方机构到弗林特作水质检测,最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母亲,已经带着四个孩子把家搬到了弗吉尼亚州。
她说自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和孩子到餐馆用餐,都要求餐馆先出示健康报告。
她还说,每次当她递水给两个双胞胎男孩时,他们都会问,这是好的水,还是坏的水?
虽然已经不住在弗林特,但还是经常会有弗林特的母亲们因为自己的孩子出现的奇怪的症状打电话向她咨询。
有媒体问她,现在弗林特人的遭遇已经全国皆知,她终于取得了胜利,是不是对此感到满意?
她说,“每次我接到另一个母亲的电话,告诉我她的孩子生病的时候,我就完全没有胜利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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