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关于中餐的打油诗引发了全美国的大批判
Calvin Trillin 是纽约的一个知名作家，今年已经81岁了。在4月4日出版的《纽约客》杂志上，他写了一首调侃中餐的打油诗，没想到竟然被全美国口诛笔伐。许多文化界人士在各大媒体上发表文章，对他的诗发起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围剿。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首先简单介绍一下背景。
我们都知道，传统上美国的中餐和中国的中餐完全是两码事。早期移民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来自社会的底层，而且主要以香港人和广东人为主。再加上以前的中国积贫积弱，没有什么国际地位。因此，早期移民到美国之后完全没有文化自信可言，他们开设的中餐馆也极力迎合美国人的口味。
在经过100多年的改造之后，美国的中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口味以酸甜为主，做法也非常奇怪，里面的各种菜基本上在中国是根本见不到也吃不到的。换句话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中餐，而是一种全新的菜系，叫美式中餐，Americanized Chinese Food。我们今天在美剧里看到的各种中餐外卖，基本上全都是这样的美式中餐。
美式中餐代表，左宗棠鸡。
不光是美国，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中餐变种。有时候中餐甚至还和当地的菜系相互融合，口味就变得更加独特了。比如在加勒比海地区，有加勒比中餐，我在纽约就去过一家这样的“古巴中餐馆”。
当然，美国也有许多口味正宗的中餐馆，但他们服务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新移民，一般美国人很少光顾。
但是最近这十几年，情况已经变得非常不一样了。一方面中国的影响力在上升，另一方面中国移民的社会阶层也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在这样的背景下，中餐开始有了勇气，用正宗的中国口味去试探美国人的味觉。
尤其是在纽约这样的城市，大家都愿意（或者假装愿意）去尝试新的口味和新的东西，所以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慢慢地知道了美式中餐不是中餐，也知道了正宗的中餐有广东菜、四川菜、上海菜等等各种不同的菜系之分。
这样的趋势在近几年开始加剧，越来越多美国人没有听说过的中餐品种开始出现，像以前美国人没有听说过的煎饼果子、羊肉泡馍都冒了出来，即使让勇于尝试的纽约人也开始觉得有点应接不暇。
这是前不久我在纽约偶然看到的一家专门卖煎饼果子的店，今年3月才开的，柜台后的那个是老板。
Calvin Trillin 的那首打油诗，讲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诗的题目叫“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他们的省份到底有完没完？）
全诗是这样的：
他们的省份到底有完没完？
如果没完的话，我们就要发愁了。
很久以前，我们只有广东菜。
很久以前，我们很容易知足。
但是后来，四川菜来了。
于是广东菜就有点过时了。
我们对四川菜赞誉有加，
虽然麻婆豆腐会把你的舌头辣穿。
然后来的是上海菜，
我们啜起了小笼汤包。
再然后，是毛泽东的家乡湖南，
带着他们的菜来了。
我们以为差不多就这样了，然后
又有一个新的省份来了：福建。
再之后，没有吃过维吾尔菜的人，
就不怎么遭人待见了。
然后，陕西的西安菜又声名鹊起，
还有其他的省份——太多了，我数不过来。
现在，每当新的身份出现，
都会制造紧张，增加我们的担忧：
每次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地方，
背后是不是都藏着一个全新的省份？
所以有时候我们会怀念，我承认，
那些只有炒面而没有紧张的简单的日子，
那时我们不需要面对新的威胁，
来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省份。
在西藏附近是不是也藏着一个省份？
他们的省份到底有完没完？
诗里提到的炒面，英文是chow mein，在美式中餐里很常见，和我们中国人吃的那种炒面是不一样的。
Calvin Trillin 写过不少关于吃的文章，而且他本人对中餐挺热爱的。这是他在一家中餐厅，还点了青岛啤酒。
为什么《纽约客》会登这样一首打油诗呢？因为这一期的杂志是食物和旅游专辑。
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说，这首诗还挺有意思的，是吧？至少我没有觉得不妥，也没有觉得受到了任何侵犯。
但是不要忘了，这是在美国，是有着极其痛苦的种族历史的美国，是有着极其复杂的种族背景的美国，是种族问题永远是最大的政治议题的美国。任何涉及种族的言论，都会被放大一万倍进行检视，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无尽的麻烦。
首先对这首诗提出抗议的是华裔。这首诗在华裔（请注意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不是中国留学生和新移民）圈子里疯转，他们在推特上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们总体的观点是，这首诗体现了一个白人站在白人文化中心去审视少数族裔文化的傲慢。
这个叫做Karissa Chen的华裔说：“这是什么？一个白人眼里的中国菜系？兄弟，你不是哥伦布，中国也不是你发现的新大陆。”
类似这样的批评在推特上很多。不过，我不会因此觉得华裔太玻璃心，如上所述，放在美国的社会环境里，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更不用说，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让华人不堪回首的痛苦的恐华和排华史。任何一点轻描淡写，都可能引起不愉快的回忆。
然后，各大媒体都开始跟进，批评起了这首诗。
Jezebel网站模仿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口吻，用讽刺的语调对这首诗进行了分析。
“这首诗的主角很喜欢中国人，但又觉得中国人太多了。他也很喜欢吃中国菜，但是又被中餐的丰富多彩给吓坏了。在诗的第一句他问，“中国的省份到底有完没完？”他很困惑，因为这些中国省份的名字，就像美国的州一样，很难分清楚。比如维吾尔，陕西，四川，这些不是英语词汇，一般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发音。
诗批判的对象是中国，以及中国所有的省份，还有各种各样的中国菜。这些名字一个一个地出现，让作者产生了抵触。整首诗的意象是恐惧，诗里弥漫着困惑和困扰的情绪。正像作者在诗里写的，他怀念“那些只有炒面而没有紧张的简单的日子，那时我们不需要面对新的威胁，来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省份”。而诗的题目，“他们的省份到底有完没完？”也正是我们这个世界所关心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中国太大了，而且中国人有那么多，他们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
总而言之，作者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中国已经没有别的省份了。”
Salon网站上的文章则是这么说的：
“这首诗的错误之处在于，用白人男性的眼光（或者说是味蕾）来看待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美食的这样一种不自觉的白人中心主义。这首诗还错在，暗示了中国只有在被读《纽约客》的都市人作为菜系消费的时候才会变得与我们的生活相关，暗示了能够通过把食物变成社交媒体热门话题的这样一种消费主义模式去理解世界。”
西雅图的一份周报《陌生人》(The Stranger)则说，这首诗是一个白人对那个曾经的“白人星球”的怀旧。
“在诗的末尾，作者表达了对过去的日子的怀念。那时候，‘我们’——言下之意应该是指美国白人——不需要面对这么多的复杂性，不需要面对这么多有着自己的食物、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想法和人格的人。
这种退步的观念体现在诗中的几个方面。首先题目就体现了‘我们/他们’这样一种二元对立，‘他们’是外国人，有着属于他们的无穷无尽的让人难以理解的省份，而‘我们’是高贵的美国白人，有着我们自己可以理解的州和食物。
这种对于炒面的怀念——我相信作者作为食评家知道这是一道西化的菜——其实是对一个逝去的白人星球的怀念。那时我们白人舒服地掌控着世界的权势，而他们是给我们做菜的……而现在，我们需要问问，这首诗是不是隐藏着一种种族主义的情绪？
除了给美国有色人种几个世纪来被伤害的历史增添了新的侮辱以外，这首诗还犯了陈腐偏见(stereotype)的错误。作者提到的无穷无尽的省份，正是过去对中国的陈词滥调，给厌恶情绪添了一把火。而他给食物赋予的异国情调，则是东方主义的体现（诗里的‘全新的省份’——对谁来说是全新的？）”
“新共和”网站(New Republic)上的文章题目是“只想要中国文化，不想要中国人的白人诗人”，作者是一个华裔。
“诗里的他们指的是谁？正是这首诗第一行里的这个词，让我意识到，我，作为一个华裔美国人，被这首诗排除在外了。因为‘他们’只能是指中国人，而他们的省份，他们的食物，摆在了‘我们’的餐桌上。而‘我们’，只能是对此感到困惑或者惊喜的白人食客。
这首诗体现了过去美国诗歌的一个传统，那就是用中国的东西，中国的文化，甚至中国人的身体来表达美国白人的焦虑和渴望。”
当然也有人为这首诗辩护。密苏里大学英语教授 Samuel Cohen 是作者的朋友，他说作者作为一个食评家，不可能真的是在抱怨中国各地美食的种类太多，不可能会怀念那个只有炒面的时代。而且作者经常会在唐人街骑自行车到处逛，他很喜欢去那里吃饭，他也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又这么聪明，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写这样种族主义的诗。作者的真正用意恰恰是在反讽那些白人。
作者 Calvin Trillin 在接受英国《卫报》采访的时候也给自己做了相似的辩解——那些批评都对，只是你们批评的恰恰是我这首诗反讽的，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说，“我只是在取笑那些痴迷吃这件事的中产阶级布尔乔亚市民而已。”
所以你看，在美国生活还真的是挺不容易的，说话写文章都得小心翼翼，需要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地保持政治正确，否则一不留神就会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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