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0份从垃圾堆和废墟里找到的文件，揭开了一个大秘密

在推特上，我一直关注着一个叫 Rukmini Callimachi 的女记者。她有丰富的中东和非洲报道经验，曾经两次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提名。

最近几年她报道的重点是ISIS，有媒体形容她是“让ISIS既痛恨又尊敬的记者”，因为她总是能够通过各种出其不意的手段，挖到一些关于ISIS的消息——比如混进ISIS的网上聊天室。

上周她在《纽约时报》上发的一篇非常精彩的报道，消息的原始来源就很独特：是一批从ISIS原占领地区政府建筑和普通民居的办公桌、衣柜、抽屉乃至废墟和垃圾堆里收集到的ISIS内部文件。

去年7月，ISIS遭受到了成立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们最大的城市摩苏尔被伊拉克政府军收复。自那以后，ISIS就一路溃退。到了12月，伊拉克政府军宣布已经把残余的ISIS军队彻底赶出了伊拉克全境。

在2015年的全盛时期，ISIS的势力范围遍布伊拉克和叙利亚，同时还蔓延到阿富汗、埃及、利比亚、尼日利亚、菲律宾等十几个国家，总面积相当于一个英国的大小，人口估计达到1200万。

下面这张图里，棕黄色标示的区域都曾经被ISIS占领。而现在他们只能龟缩在叙利亚境内几片非常狭小的区域里苟延残喘，面积只有全盛时期的2%。

就在几天前，五角大楼乐观地表示，距离实现彻底击败ISIS的目标已经指日可待。

在ISIS败退以后，RUKMINI CALLIMACHI 和同事们一起，在伊拉克政府的协助下，先后五次走访了曾经落入ISIS统治的地区。

他们打开一个个抽屉和保险箱，翻检了一堆堆废墟和垃圾，唯一的目的是找寻ISIS遗留下来、没有来得及处理掉的政府文书材料。

最后，一共搜集到了15000页的内部文件——有租约、地契、账单、罚单、征税清单等等。

这批文件运回纽约，先由专家确认了真实性，然后再由后方的记者花了整整15个月的时间对每一页文件进行翻译和研究。

最后的成果，就是这篇信息量巨大的报道，题为“ISIS文件”。

从这批文件里，记者们挖掘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信息，就像是用一块块来之不易的拼图，拼出了一幅初步勾勒ISIS政权运行模式的图景。

其中的很多发现，都足以颠覆我们原本对ISIS的认知。

比如说，很多人可能会以为ISIS这样威权模式的统治方式很难长期维系，但记者们的发现是：

ISIS有非常稳定的税收收入，经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ISIS对社会的治理效果，要比之前统治这些地区的伊拉克“正统”政府更有效，以至于很多人在ISIS走以后还有点怀念他们。

所以看完这篇报道，我的结论是：如果不是外界的武力打击，ISIS所建立的哈里发政权不会从内部崩溃，反而可能会维持相当长的时间。

我来简单总结一下这篇报道的几个核心内容。

1、ISIS有一套完善并且严苛的征税系统，这是他们财政收入的最重要来源。

ISIS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恐怖组织。外界通常认为，ISIS主要的财政来源是黑市石油销售收入，所以只要通过空袭炸掉油田，就足以摧毁他们的经济。

但是事实上，驱动他们经济的是农业和工商业的税收，这部分收入是石油销售收入的6倍。

ISIS曾经占领了大片肥沃的土地，比如控制了叙利亚近一半的小麦和大麦产区，伊拉克80%的棉花产区。

农民种田需要交租金，随后的每一个生产流通环节都需要缴纳苛捐杂税。

其中一份Excel表格显示，2015年的某一天，在24小时内，ISIS光是从小麦和大麦销售上就征收了190万美元的税收。

普通的居民也需要交纳一大堆的苛捐杂税，包括垃圾清理税、电税、水税等等。此外，还有以宗教名义收取的资产税，每个人需要上缴自己拥有资产总值的2.5%。

2、赶走所有异己，实行种族清洗和宗教清洗。

为了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ISIS会要求原先的政府雇员继续到办公室上班，甚至连原来的信纸文具都还会继续沿用，只不过他们会在上面贴上自己醒目的黑旗图标。

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是：留下来工作的全部是逊尼派，因为什叶派已经全被赶走了。

ISIS视什叶派为异己，他们要建立一个只有逊尼派的纯粹的哈里发国。所以他们每占领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赶走原来住在那里的什叶派居民。

信奉伊斯兰教其他派系和信奉基督教等其他宗教的居民当然就更不能幸免。能够留下来的只有逊尼派。

那些被赶走的居民所留下来的一切财产，都被“依法没收”，然后通过奖励和出租的方式重新分配。

ISIS专门成立了一个“战利品部”(Ministry of War Spoils)，对这些没收来的财物进行登记，大到房屋，小到桌椅、刀叉、衣架，全都分门别类注册在案。

这是ISIS“电信部”提交给“战利品部”的一份申请表，他们申请获得8把塑料椅、5块窗帘布和1个衣架。

那些从世界各地因为被ISIS洗脑而跑过来投奔的外籍士兵也受到优待，可以分配到免费的房子。

法国媒体曾经报道过一个叫 Kahina el-Hadra 的法国女人在投奔ISIS后写给自己中学老师的电子邮件，她的丈夫是袭击2015年巴黎巴塔克兰剧院的自杀人弹之一。

但是 Kahina 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我现在有一套装修很好的房子，不用交房租，甚至也不用交电费和水费。我自己连一个叉子都不用买，这就是美好的生活啊。”

但这样美好的生活，是从什叶派民众手里偷来的。

像这座房子，原主人就是一个基督教家庭，现在墙上印着一行字，“ISIS所有”。

什叶派农民的田地也被没收，逊尼派的农民缴纳租金后就可以获得这些田地进行耕种。

记者采访了ISIS某个省农业部门的负责人 Mahmoud Ismael Salim，到他的办公室来领田地的人曾经排成了长队。

他说，“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人，我们的孩子都在一起玩耍，但现在，他们排队来偷另外一些我们都认识的人的东西。这些人际关系持续了好几代，从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的父亲，大家就互相认识，我们原本都是兄弟，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去偷走他们的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ISIS占领区生活的所有普通人，都是共犯。

3、设立道德警察，居民需遵从严格的伊斯兰律法，否则就会受到严厉惩罚。

ISIS推行非常严格的伊斯兰律法，他们对男性有一套着装礼仪规范，比如不能刮胡子，裤子不能太长。

在摩苏尔，他们新设立的部门除了分配掠夺物资的“战利品部”和专门负责破坏文物古迹的部门，还有一个人们以前闻所未闻的“道德警察部”。

《纽约时报》找到的文件里有这样一份小册子，里面详细地注明了裤子的标准长度，据说这是遵从1400年前先知穆罕默德的教诲。

57岁的 Muhammad Nasser Hamoud 是原来伊拉克政府农业部的工作人员，在ISIS到了摩苏尔之后，他被任命为新的“农业部长”。

他说，ISIS来了以后，要求把雨水测量器全部撤除，因为“雨是真主的礼物”，怎么能随便测量真主的礼物呢？

当然，对于女性的限制就更多了，比如不能工作，外出必须把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Muhammad Nasser Hamoud 的女儿有一次外出时忘了蒙住眼睛，结果被一个道德警察一拳打在眼睛上，从此失明。

任何不符合规范的言行举止都会受到惩罚，大街上经常有公开的行刑和羞辱。

《纽约时报》在一个警察局找到了87份“入狱通知书”，上面涉及到的罪状包括修眉、发型不合规、养鸽子、玩多米诺骨牌、打牌、听音乐和抽水烟等等。

ISIS败退后，咖啡馆和酒吧又开始出现了。

4、人们不喜欢ISIS，可是又有点怀念ISIS。

讽刺的是，ISIS的高压统治反而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一个很明显的变化是，ISIS来了以后，街道变得比以前干净多了——虽然打扫街道和收集垃圾的还是同一批清洁工，但他们比以前勤快了。

《纽约时报》采访了环卫部门的负责人Salim Ali Sultan。他说，对于那些不好好工作的清洁工，他以前只能做出停工一天的处罚；ISIS来了以后，谁不好好工作，就会被关进监狱，所以管理起来容易多了。

居民们能感觉到的其他变化还有：自来水的供应稳定了，再也不会经常停水；下水道也开始变得通畅；路面如果有坑坑洼洼， 也会很快得到修补。

在摩苏尔，ISISl来了以后修了一条1.6公里长的柏油马路，有效地缓解了交通拥堵。

在另一个叫 Tel Kaif 的小城，ISIS找了工程师对过载的电网进行维修，还安装了一批新的断路器。原本居民们每天只能用电6个小时，在维修之后，供电变得稳定了。

2017年，伊拉克政府军收复了这个小城，可是他们同时也拆除了ISIS安装的断路器，于是断电又开始了。又过了几个月，伊拉克政府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重新安装了断路器。

《纽约时报》采访的不少普通居民都对ISIS对没什么好感，可是一说起ISIS治理时的市政管理，很多人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小商店的店主说，“虽然ISIS作为一个政权和国家从来没有得到承认，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像一个国家那样在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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