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也要崩溃了吗？

月初巴西国家博物馆那场大火，不知道烧痛多少人的心。超过1800万件珍贵文物被毁，这是人类文明的惨痛损失。

但这个事情，得和最近巴西其他一系列的重大新闻以及目前巴西的国内形势放在一起，才能看出点名堂。

说一句略微有点政治不正确的话，全国最重要的博物馆被火烧毁，在别的国家或许匪夷所思，但在眼下的巴西一点也不奇怪，迟早必然会发生。

1、失败国家

火灾后巴西人组织了各种抗议，他们悲愤地说，“巴西是不配拥有历史的失败国家”。

一声叹息。“失败国家”这个定义，对于巴西来说不是夸大其词的修辞，而是让巴西人痛彻心扉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巴西人之所以抗议火灾，是因为这是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一开始火势并不猛烈，但赶到现场的消防员发现两个消防栓里根本没有水，只能费尽周折从附近的人工湖里取水，耽误了救火时机；

博物馆的主楼原本就是有200年历史的老旧建筑，但却几乎没有消防设施，仅有的烟雾报警器也只是摆设，根本就没有响。

但这些并不是博物馆的责任，是巴西政府一直在削减给博物馆的预算。别说防火，博物馆连安保和清洁员工的工资都很难保证按时发放。

讽刺的是，就在6月份博物馆成立200周年的时候，馆方求爷爷告奶奶终于申请到了一笔500万的翻修经费，只是工程方案还来不及确定，大火就已经烧掉了一切。

而巴西政府百般削减博物馆的预算，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它们真的没有钱了。

在21世纪初的头十年，巴西经济高速增长，年增长率达到10.5%。

经济学家把巴西和中国、俄罗斯、南非、印度放在一起，并称为“金砖五国”，那是巴西史无前例的高光时刻。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巴西真是风头无二的明星国家，接连获得世界杯和奥运会主办权，比中国还要风光。

但是，虚幻的盛世之下埋伏着隐忧。

巴西的产业结构是畸形的，严重依赖国内消费和大豆石油这些产品的出口。

经济好的时候，问题被掩盖了。2014年，经济形势转差，国际油价暴跌，所有的问题就开始集中爆发。

那一年巴西经济几乎停止了增长，此后两年更是连续大幅度下跌，这是巴西自1930年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

失业率、通货膨胀、货币贬值，都逼近了危险水平。

于是，巴西政府全面实行财政紧缩政策，各种公共预算都在削减。

这一减，带来了更严重的连锁反应。最明显的表现是治安。

去年外媒集中报道过里约热内卢宛如地狱的治安状况，读来不由让人心生恐惧。

由于缺乏足够的经费，里约的警力严重不足，根本无力维持秩序。里约街头，黑帮和贩毒团伙横行，枪战经常发生，很多街区处于无政府状态。

在别的地方，大家出门会根据交通状况来确定自己的出行路线，躲开拥堵的道路。但在里约热内卢，当地人手机上会安装查看哪里正在发生枪战的APP，出门前看一看避开枪战。

密密麻麻的每一个黄点，都是发生过枪战的地方。

居民房屋的墙上，能看到很多的弹孔。

如果学校附近发生了枪战，那学校就不得不停课。有一个小统计可以说明枪战有多普遍多频繁：去年10月，只有11天，里约至少有一所学校还在正常上课。也就是说，刨掉周六周日，每个月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全里约所有的学校都处于关门状态。

整个里约热内卢州，去年1月到9月共有将近5000人被杀害。整个巴西，2016年有6万多人死于非命。

这是一场全面的治安危机。调查显示，如果有可能，里约72%的人想要搬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警察的装备很落后，而相比之下，黑帮和毒贩用的却是战争级的武器。警察自身难保，每年都有上百名警察被杀害，甚至警察自己都动不动滥杀无辜。

今年2月，总统特梅尔授权，5万联邦军队来到里约武装扫黑，足见事态之严重。

然而这并没有用，几个月后里约的杀人案件比去年同期反而增加了5%，而在警方执法过程中无辜丧生的平民却大涨了35%。

2、政治崩塌

如果仅仅是经济衰退和政府的执政不力，也许巴西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巴西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就在这个需要巴西人共克时艰的关键时刻，发生了一件大事。

2014年，也就是巴西经济衰退开始那一年，巴西司法部门在调查一些小规模洗钱案时，意外发现国有的巴西石油公司(Petrobras)高管集体收受巨额贿赂，把工程外包给巴西最大的建筑公司。

由于这些洗钱大多发生在加油站和洗车行，警方把随后的调查命名为“洗车行动”。

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这个案子越来越不简单，越来越多的政府高官和亿万富豪卷入其中。

一开始，人们以为这是巴西历史上最大的贪腐案，后来才知道这是全世界最大的贪腐案。

几年的时间里，200多名政商高层被调查，其中包括参议长、众议长、议员、政府部长、大企业高管，涉案金额高达100多亿美元。

整个调查过程异常精彩，想象一下80年代香港的廉政风暴，然后再把廉政风暴的当量乘以20倍，差不多就是“洗车行动”的震撼程度。

Netflix特地制作了一部根据“洗车行动”改编的美剧“黑金高墙”(The Mechanism)，今年3月播出了第一季。

“洗车行动”中最重量级的涉案人物是曾经很受欢迎的前总统，左派政治偶像，有“巴西之子”之称的卢拉(Lula da Silva)，他被控收受建筑公司所贿赂的滨海豪宅。

卢拉在2002年通过选举上台，随后当了两届总统。出身草根的他被称为平民总统，上台后致力于在巴西消除贫困，成功地带领3600万贫困人口脱贫。

他执政的时候，正好是前面提到的巴西最风光的时期，巴西政府手里有钱，卢拉在社会福利方面花钱毫不吝啬，大幅提高了底层民众的教育、医疗和住房水平，因此深受底层的爱戴。

下台之后，他又扶持自己的亲信罗塞夫(Dilma Vana Rousseff)，后者在2010年竞选成功成为巴西首位女总统，之后又在2014年连任。

原本卢拉可以安心当太上皇垂帘听政，但“洗车行动”击碎了他岁月静好的美梦。

2018年4月，巴西联邦法院二审判决卢拉入狱12年，卢拉成为巴西第一个因为贪腐而入狱的前总统。

而他扶持的罗塞夫早就自身难保，在2016年因为试图包庇卢拉而被弹劾下台。

卢拉坚称自己无罪，他说一切都是政治迫害，是政治对手的阴谋。

认为他应该对巴西长期以来的贪腐负责的人放焰火庆祝，而感念他当年带领3600万人脱贫的人们则深信他的清白。

在他入狱那天，无数人过来向他告别，场面还是很让人动容的。

在罗塞夫被弹劾后，接替她上台的现总统特梅尔也同样不被巴西人喜欢，支持率只有个位数。

“洗车行动”对于巴西的影响是海啸级的，它彻底摧毁了巴西全国人民对所有政治人物和商业巨子的信任，也摧毁了他们对于国家的信心。

3、巴西特朗普的崛起

可以说，现在的巴西除了经济和社会崩溃之外，政治也完全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猜猜看在这样的极端局面下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也许你猜到了，和其他很多国家一样，巴西出了一个走极右民粹路线的强人，他的名字叫博索纳罗(Jair Messias Bolsonaro)。

62岁的博索纳罗当了30年的议员，曾经几十次因为极端的仇恨言论而吃过官司或被投诉。

比如他宣称，宁愿自己的儿子死了也不愿意他是gay。他还曾经嘲笑另一位女议员，说她长得太丑，不配自己去强奸。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巴西几十年前军政府独裁统治时期的向往，认为只有那样的高压秩序才能维护社会的稳定。

他说自己很崇拜独裁时期的独裁者乌尔萨上校，如果上台要在总统府给他立一尊塑像。

他还对中国抱有敌意，呼吁对中国采取更强硬的政策，立法禁止中资收购巴西企业。

总之，这是一个行事风格、性格喜好以及政治立场都和特朗普很像的极右民粹，两人的形象甚至都有点相似。

因此他被媒体称为“巴西特朗普”，而他本人也非常认可这样的比喻，说，“没错，我就是要当巴西的特朗普”。

过去博纳索罗因为过于极端而一直在巴西政坛处于边缘，没有人真的把他当回事。

但是时势造英雄，在现在这样经济崩溃、社会崩溃、贪腐横行的极端时期，他在很多问题上的强硬立场却突然受到了越来越多渴望“乱世用重典”的巴西选民的青睐。

比如他认为应该铁腕治安，公开承诺“如果我当选，将会授权军队和警察格杀令，用杀无赦的硬汉手段，扫荡巴西的每一个城市、每一条街道”。

他主张全面放开枪支贩售，让巴西人人有枪，“让维护社会秩序成为每一个公民的权利与责任”。

他还认为应该恢复死刑——巴西已经有150年没有实施过死刑了，上一次死刑还是在1876年。

他承认自己完全不懂经济，但选民并不在乎。

下个月，10月7日，巴西就要举行总统大选。

卢拉原本准备复出参加竞选，他的民意支持率高达44%，在所有候选人里遥遥领先。

但可惜随着他的入狱，巴西法院也正式剥夺了他参选的资格。

而排第二的，就是博纳索罗，支持率26%。在卢拉退选后，博纳索罗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人。

可是谁想到，就在9月6日，博物馆大火之后没几天，博纳索罗在一次竞选活动时被人用菜刀插进腹部造成大出血，送到医院后捡回一条命，目前还在接受治疗。

这也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巴西到底混乱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马上要大选了，排名第一的候选人关在牢房里，排名第二的候选人重伤躺在病床上。

不过对博纳索罗来说，这可能反而是一件好事，能帮他拉到不少同情票。

想当年陈水扁，不也是靠着选前一天两颗可疑的子弹，出人意料地扭转了落后的选情。

4、平等

这几年巴西各地不断有大规模的抗议游行。身披黄绿国旗色衣服的巴西人看上去是如此悲情。

奥运会和世界杯时万邦来朝的盛景，如今只留下回忆。

在卢拉执政的年代，巴西、包括拉美很多国家，都是左翼势力的范围。卢拉推行的照顾穷人的社会福利是很典型的左翼政策，出发点是为了维护社会平等。

但是，虽然卢拉带领3600万人脱贫，让穷人吃饱了饭，但他其实并没有解决巴西社会的不平等状况。

在2000年到2014年巴西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巴西社会的贫富差距在急剧地扩大。穷人赚的钱多了，但富人赚的钱更多。

贫穷是绝对的，不平等是相对的。

巴西经济成长的成果，绝大部分被最富有的那10%的人瓜分，而社会中下层那50%的人，则只分到了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残羹冷炙。

巴西的养老金被称为世界上最慷慨，但这基本上是一个穷人养富人的制度，其中53%都给了收入最高的20%人群。而收入最低的20%人群，则只拿到了2.5%。

政府公务员受惠最深。退休法官的平均退休工资，每个月是4380美元，多的甚至可以拿到1万多美元。所以很多公务员在50岁刚出头时就早早退休。

有钱有权的人大肆掠夺社会财富，把国库搬空，加剧了严重的社会不平等，动摇了社会稳定的基石。

里约热内卢市区盘踞着大量被称为favelas、依山而建的贫民窟，长久以来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缺乏最基本的卫生、医疗等生活设施，大多由黑帮掌控。

但同时，巴西也有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和富人区。赤贫和巨富同时存在，相隔不远，却如同两个世界。

2008年，为了迎接世界杯和奥运会，巴西政府一度想要投巨资改造这些贫民窟，但最后因为资金不足而不了了之。

社会稳定乃至兴衰的关键其实就是一个词：平等。

解决好了平等的问题，社会就能保持稳定。

你看每隔十几年几十年，国家们在左右之间摇晃，其实都是在试图寻找到一个能实现平等的最好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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