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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中断的梦

彭喜媛 泸州公安文艺 2021-08-01


中断的梦

文/彭喜媛






1984年暑假,时值农村双抢。那天上午,刚刚小学毕业的我跟着家人在门口稻田里打谷子。父亲和哥哥俩个人踩着笨重的脱谷机,我和姐姐站在打稻机侧面递稻穗,母亲在谷仓里捞稻谷。头上毒辣辣的太阳肆虐着,脱谷机轰隆轰隆地滚动着,人人身上都是一身汗,两腿泥。突然,进村的石板路上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的眼前一亮,穿橄榄绿制服的邮递员一进村便扬声问,彭喜元,请问彭喜元的家在哪儿?正扭动双臂打稻谷的父亲连忙丢下手里脱了一半的稻穗,高声回应:“在,在这儿呢!我是彭喜元的爸爸。”祝贺你!你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父亲迫不及待地用他那双沾满了谷粒和草屑的手接过录取通知书,举到眼前,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里颤抖,当念到“祁东县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时,他的国字脸露出灿烂的笑容。印象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开颜!好半天,他才想起感谢这个信鸽天使,一个劲儿地邀请人家进屋去坐坐,回头吩咐我母亲:“还愣着干吗?赶紧回屋煮糖水蛋啊!”大哥,不了,你们忙,我还得去别的地方。邮递员说完把腿一伸,潇洒地跨上自行车,临走时,回头望我一眼,朝我挥了挥手。我怔怔地望着那消失在田埂转弯处的绿色背影,感觉田野到处生机一片,就连头顶上炙热的太阳也变得清凉起来,心儿飞去了向往已久的一中学校。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炒了两个好菜,坐在饭桌前,自斟自酌,喝得兴起,不禁感慨,进了一中,等于一只脚跨进重点大学的门槛,真是寒门出学子呀!看的出来,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把自己未完成的事业,没能实现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我已然明白:命运把你安排在什么样的家庭,城市或是农村,官宦或是贫民,你都别无选择。富贵人家的孩子唾手可得的东西,贫苦孩子要花费毕生的精力去努力。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村里人但凡见了父亲,都要恭奉两句,彭东扬,你倒好,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老了等着享福喽……一生抑郁不得志的父亲,听了这话,心里比熨斗熨过还要妥帖。嘴上却谦虚得很,说:“借你吉言,真要有那么一天,请你坐上席啊!”
八月三十日,天墨墨亮,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揣着录取通知书和户口薄,跟着父亲一跳一跳的去一中报到。我家距县城20多里山路,那时还没修通公路,为了早去早回,父亲和我空着肚子进城。一路上,我甩开麻杆样的长腿,紧紧跟随父亲,一步也不肯落下。走在山间小径,空气散发出植物的清香,黄雀在枝头婉转地卖弄它的歌喉,斑鸠藏匿在隐敝处深沉地“咕咕”叫唤,茅草叶片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烁着,颤抖着,大自然到处充满了崭新的希望。两个多小时后,我和父亲抵达县城。父亲脸上露出轻松的模样,领着我径直来到横马路老街上的路边饮食摊,在“老毛米豆腐”摊边从容坐下。记得以前每次进城,办事也好,卖土特产也好,父亲都喜欢来吃碗壹角钱的米豆腐。老毛家的米豆腐,大碗,味道也正宗。毛老板,来两碗米豆腐!父亲声调比平时高两拍。好咧!不到三分钟,老毛便将两碗堆得冒尖的米豆腐端上了桌。父亲用手指在桌沿上敲了两下,说了声“谢谢!”我学父亲,用筷子慢慢把萝卜干、炒虾米、海带丝等配料拌匀了,一股香辣扑鼻而来,悄悄咽了咽口水,张嘴唆进去一坨,米豆腐嫩,滑细,来不及咀嚼,囫囵吞进去。萝卜干脆而甜,米虾呢,当然鲜美极了!汤上飘浮着一层油,热热的,辣辣的。一碗米豆腐下肚,吃出一身汗,全身舒畅!离开米豆腐摊,走到马路的拐弯处,有几个补鞋的、卖旱烟丝的摊子,理发店刚刚卸下木板子门,准备开张营业,一个卷头发的年轻女人端着盆隔夜的脏水,“噗”的朝马路上一泼……把我的白网球鞋溅湿了半边!
我“啊唷”一声惊叫,这双圆口白网球鞋是我的心爱之物!它是我去年在全县作文比赛中获奖后,母亲给我的奖励品。平日里我总把它珍藏在衣柜里,不到重要场合舍不得拿出来穿。现在可好!赶了一早的路,鞋尖蒙上一层淡淡的尘埃,现在被这赃水一浸染,像个大花脸了,等下去学校报名,让老师同学见了岂不是有损形象嘛!我又气又心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那女人见水泼在了行人脚上,错愕了一下,刚要开口赔个不是,见是两个风尘仆仆的乡下人,马上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傲慢地转过脸去,给了个冰冷的背影。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愤懑,安慰我说:“算了,快点去报名要紧。”第一中学位于县城的山坡上,地势陡峭。父亲带着我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步行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学校脚下。我仰头,望见几栋白墙黑瓦的校舍在苍翠的古树中若隐若现,如夜航的人看见不远处的灯塔,希望的火炬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的手心里沁出一层汗,后颈窝里淌下一条“小溪流”。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笔直通向校园,踩惯了柔软泥土的双脚,感觉城里的土地坚硬漫长。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卫处,门卫听说我们的来意,用手指了指第一排右边的那栋房子。进了报名处,一个中年男老师,戴着黑边近视眼镜,坐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的一棵大松树养神,身后一个落地式电风扇殷勤地旋转,发出蜜蜂样的嗡嗡声。老师,您好!我们是来报名的。父亲脸上堆着笑。通知书呢?老师的背往后靠了一下。有,有,这儿呢!父亲从我手中接过通知书和户口薄,双手毕恭毕敬的递到他面前。老师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怔了一下,重新坐正了身子,扶了扶眼镜框,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了一番。我心如鹿撞,悄悄扯了下衣角,感觉城里人看乡下人的目光比刀子还要犀利。我屏息静气,耐心等待老师验明身份。沉默,可怕的沉默,此时而言,每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因为我等待这一天已太久太久……最后,老师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农村户口薄上,好半天,才把它合拢,连同录取通知书叠在一起,还给我父亲,石破天惊地说:“对不起,你们来晚了,另一个跟你女儿同名同姓的新生已经报名注册了。”什么?不可能!这白纸黑字红印章难道有假不成?父亲的脸胀成猪肝色。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老师把目光从我父亲的脸上又移到了窗外,一只小麻雀不安地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不,凭这张录取通知书,你就得给我女儿报名。对不起,我们学校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收两个同名同姓的学生,我也没办法。怎么会是这样子的?我……找你们领导去!父亲心有不甘。找也白找,这是领导交代的。简直太荒唐了,就这样莫名其妙把我女儿涮下来了?!父亲脸色煞白煞白的。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想急于把我们这俩个乡下人赶走,老师说,其实,你们双桥区(镇)中学的教育质量也蛮好嘛,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我像六月里遭遇了一场大雪!攥紧拳头,抬眼看父亲,他的样子骇人,我怕他有个好歹,赶紧拽了他的大手走出报名处。偌大的县城,举目无亲,我拿我的冤苦向谁说去?下山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木木的,身子僵硬地行走,刚才来时还步履雄健,这会儿,居然腰弯背驼了……我的眼睛终于不可抑制地热辣起来。农村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一张录取通知书,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的命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篡改了!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我当年的入学名额被县城一个官员子女冒名顶替了。多年以后,我辗转漂零,终于将户口从农村迁入了美丽的桂林,却又命运多舛。多年以后,我从一个著名作家书中读到,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和我惊人的相似。原来,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并非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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