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慧云:我在石家庄修古籍
“2028个洞,还在继续补。”高慧云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一本古书,上面分布着一个个孔洞,她要将这些孔洞一一补好。
书籍的生命是漫长的,浩如烟海的古籍,穿越千百年岁月传递着知识与文明;书籍的生命又是脆弱的,战乱纷争,水浸火燎,鼠咬虫蛀,霉蚀老化,甚至日常使用中的磨损,都在减损着它们存世的时间。作为石家庄屈指可数的古籍修复师之一,高慧云喜欢将自己的职业比作医生,她的工作,是医治那些在岁月侵蚀下变得伤痕累累的古书文献,让它们承载的记忆起死回生。
高慧云在工作室修复古籍(新华社发)
这是一张清朝光绪十年的“户部执照”。
历经一个多世纪的风霜,执照上的龙纹鲜活依旧,纸张却早已四分五裂,字迹也多处残缺,依稀可以辨认出这是136年前一个名叫“邢五十三”的佃户承垦平顶山一处土地的凭证。
残片上的褶皱被小心翼翼地展平,拼图一样在桌案上重新拼合出原本的形状。每一块残片都是面积大致相同的长方形——这是长时间折叠存放的后果,断裂的地方是曾经的折痕。
“折着放是最不好的方式。纸张纤维断了之后,会丢失很多内容。”高慧云说话声音很轻,好像面对的都是需要小心轻放的易碎品一样。
古籍修复师的工作对象,至少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曾经柔韧的纸张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弱不禁风”。修复工作进行时,工作室是不能开窗户的。“做的时候旁边不能过人,也不能大声出气。”
工作从打浆糊和配纸开始。古籍修复所用的浆糊是用去筋的小麦淀粉自行调制的,比起化学浆糊,浆性更温和、稳定性好,更重要的是操作可逆,未来有了更好的修复材料,随时可以揭裱后重新来过。
纸也是重要的材料。修补用纸必须是古法造纸,补纸的颜色、质地、厚度甚至帘纹都要与原来的书叶一致,有时还要自己染色。高慧云用来染色的材料五花八门,除了一些国画颜料外,栗子壳、红茶、中药渣都是染色的“神器”。与浆糊一样,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取材天然。新材料的负面效果短时期往往很难显现出来,因此古籍修复一直更倾向于使用传统的天然材料。
一只毛笔,一碗浆糊,一张纸。修补破洞一般的做法,是用毛笔蘸上浆糊在破洞处涂刷,再将补纸小心地粘在破洞上。这种方法曾出现在1500多年前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裂薄纸如薤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意思是说,撕下一块韭叶一样薄的纸去修补破损的书籍,补纸边缘只微微搭上书叶破口边缘,二者之间近乎没有搭界。这样在修补过后,如果不是对着光亮将书举起来看,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这是我国目前已知最早的关于古书修复的记录。
在这个“古法”“天然”屡屡被当作卖点和噱头的时代里,古籍修复对于传统工艺和天然材料的坚持,更多是出于“整旧如旧”“操作可逆”等修复原则的考虑,而这也对修复师的技术和经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修复这件清代执照时,高慧云遇到了困难:破口边缘遇到水就打卷儿,根本没法刷浆糊。稍做尝试之后,她调整了修复方案:将浆糊刷在另一张纸上,再将这张涂了浆糊的托纸搭覆在拼好的执照背后,最后在托纸背面修补执照上那些破洞。
清代户部执照修复前后对比(受访者供图)
修补过后的执照,缺损处的纸色与原件相当接近。然而也并非没有遗憾,执照上缺失的字迹并没有补全。这样的缺憾有时在所难免。除了“整旧如旧”,古籍修复还应秉承“最小干预”的原则,更大程度地保存文物的原貌,而不是单纯追求完整和美观。
15年来,高慧云不记得自己曾修复过多少古籍文献。每一次修复都是一道全新的谜题,修复的过程就是努力寻找最优解的过程,这是古籍修复的难点,也是乐趣所在。
古籍修复视频(受访者供图)
高慧云把古籍修复的视频发到抖音上,看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书叶,有网友留言评论:“破成这样的也能修好啊?”
同样的话,高慧云15年前也曾说过,正是这句话让她走上了古籍修复这条道路。
2005年,高慧云在石家庄从事设计工作。有一次,一位亲戚拿了一本古书想找人修补,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我当时也很纳闷,纸张的东西,而且一看就是有年份的,感觉应该是没法修的。要是真的能修,我倒是真想学一下。”
时隔多年,回想起这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瞬间,高慧云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你突然对它来了兴趣,可能就非常有感觉,觉得它差不多就是你一辈子的职业了。”
从零开始学一门手艺,高慧云倒也不是第一次。1998年她在保定上大学时,偶然买到了一幅“墩绣”作品,别人喜欢起来只是欣赏,她却更愿意自己尝试制作。本就是美术专业的她,靠自行摸索学会了这门传统的刺绣技艺。
不过这一次,高慧云走得有点儿远,路也更加艰难。
15年前,不要说石家庄,放眼全国,了解古籍修复的人也寥寥无几。根据《文汇报》2005年的报道,当时全国各图书馆、博物馆收藏的古籍文献共计约3000万册,而全国范围内的古籍修复工作者不超过100人。幸运的是,高慧云经过一番打听,了解到沈阳图书馆恰好开办有古籍修复的课程,于是到沈阳接受了大约三个月的系统培训。
修复工具(新华社发)
修复工具(受访者供图)
从事古籍修复需要了解不同朝代书籍的装帧形式和风格,还要熟悉不同产地、不同工艺的纸张特点。认纸、认书,高慧云完全是零基础。“一开始那些东西拿到你面前,基本上是一窍不通的。后来就天天把它们放在一起比对,慢慢地就能分辨出来了。”
对书叶进行托裱(受访者供图)
修复方法并不神秘,往简单里说,就是拆书、补破和重新装订三部分,然而每个步骤都有许多细节。比如书叶补好后的装订,具体就包括搓纸捻钉、理齐、打眼、穿纸捻、包角等多道工序,直到粘上封皮用丝线订好,才是一本完整的书籍。操作的要求也很苛刻,修补过后的书籍,书叶要平整,书口处的栏线要整齐划一,书眼位置、距离适当,订线后各线段连成一条直线……古籍修复三分靠技术,七分靠经验。技术只能在反复练习中提高,经验要在工作中不断积累。
从沈阳回到石家庄后,高慧云开始了古籍修复的职业生涯。工作不久就遇上了难题。那是一本经折装的书籍——经折装是一种装帧形式,具体做法是将书叶粘连成长条形,左右均匀折叠,最后在首尾两叶纸上粘上书皮,由于佛教经卷经常采用,故而叫经折装。在此之前,高慧云没有接触过这种装帧形式,只好打电话向沈阳那边的老师请教。
“这个工作就是这样,即使你做了10年,还是会遇到新问题,还会有新的状况。”从业十余年后,高慧云又到浙江图书馆参加了培训,“感觉自己所学的还是不够用。”
“刚开始做的时候胆子挺大,现在反而越来越小了。”胆小缘自敬畏。古籍修复面对的都是文物,操作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会带来新的伤害。明代周嘉胄撰写的书画装裱专著《装潢志》中曾说,“古迹重装,如病延医”,“不遇良工,宁存故物”。书中对于“良工”的定义,是要具备“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这是古籍修复师努力的目标。
古籍修复(受访者供图)
2016年,随着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热播,一直默默无闻的文物修复行业一时成为“网红”,“择一事,终一生”的诗意打动了无数网友,与历史为伴、让时光重生的工作更是引来众多艳羡的目光。
文物修复师的真实生活,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
高慧云的工作室位于石家庄市鹿泉区一处科技园区内,日常往来乘坐的311路公交车,沿途会经过妇幼医院、小学、大学和纪念堂,高慧云戏称,坐上这趟车便是“一生的体验”。
工作室中的日常,大多是枯燥而琐碎的。打浆糊、配纸,准备活动做完,往往就已过去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拆书过程中常常会清理出大量陈年污物,灰尘、虫卵、虫子的排泄物,永远不知道下一本书里会遇到什么。修补书叶更是耗神,有些工序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手,赶上破损严重的,一天时间最多也只能修补四页。
修补书叶(新华社发)
古籍修复前后对比(受访者供图)
“这个工作就是整天围着桌子转,一天下来一看手机,已经一万多步了。”高慧云最近接手的一套《资治通鉴》有100册左右,保存尚好,但每册前后都有部分书叶虫蛀严重。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全部补完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卷帙浩繁的古籍是修不完的,而且一边在修,一边仍在继续破损。古籍修复是条没有尽头的路,高慧云在这条路上一直踽踽独行。刚入行的时候,她在石家庄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同行,即便到了现在,情况也没有太多改变。“有时工作中遇到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感觉特别无助,特别希望有个帮手或者同伴。”然而同行者并不好找,对这一行感兴趣的人不是没有,但一时的兴趣可能无法支撑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琐碎。持之以恒将其作为一生的事业,还需要更多的东西。
“有点累,感觉像在孤军奋战一样。”高慧云一贯温柔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脆弱。她也曾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刻,那是在儿子小时候,要照顾孩子,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而且手工行业收入不高,一天不做就完全没有收入。高慧云动摇,犹豫,但最终还是没舍得放弃心底这份爱好。
如今儿子已经12岁了,从小耳濡目染,对文物和考古很感兴趣,高慧云有时也会让他帮自己作些记录。将来会不会让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希望也不希望。”高慧云说,希望,是因为自己不想再这样孤军奋战;不希望,则是太了解这一行的清苦孤独。“看他将来的爱好吧,自己有别的喜好的话,我也支持。”
15年来,古籍修复行业的状况也发生了不少改观。2007年,由国家主持开展的“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启动;2008年,装裱修复技艺(古籍修复技艺)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截至2016年年底,全国古籍修复专业人员已从此前的不足100人增加到1000余人……近年来随着各类纪录片和节目带来的考古热、文物热,古籍修复行业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2018年,古籍修复技艺入选石家庄第七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高慧云是这个项目的传承人。传承,对她而言有了新的意义。
传授修复技艺(受访者供图)
2015年,河北艺术职业学院开设了文物鉴定与修复(后改为“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聘请高慧云担任古籍实物修复课程的教师,她欣然接受了邀请。
打浆糊,染纸、做仿古书籍……高慧云的课程在教学楼地下的工作室中进行,实际操作的内容深受学生们喜爱。“拖堂经常有,不过我的课出勤率一直很高。”高慧云笑道,“现在的孩子们挺不一样的,喜欢这种‘慢动作’的越来越多了。”
年轻人对这个冷门行业的青睐,《我在故宫修文物》带起的“修复热”功不可没。2016级的云冰雪就是看了这部纪录片后选择了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的,“当时感觉这个工作太酷了。”在校学习期间,高慧云的修复技艺让她很是向往,“碎成渣的书都能重新拼起来”。和老师一样,她也喜欢把古籍修复师比作医生,“看到病患经过自己的治疗‘康复出院’,那种感觉很幸福。”
然而热度之下,古籍修复的就业市场对年轻人并不友好。古籍修复人才的流向主要是图书馆、博物馆、拍卖行、私人修复室等,应届生往往难以承担这类工作。古籍修复师需要具备多学科的综合素质和丰富的经验,培养周期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而薪酬水平与投入并不成正比。因此,尽管目前有大量的古籍亟待修复,存在较大的人才缺口,但现实中这一行业依然是专业冷门、市场狭小。
“需求很大,但大多倾向于招有工作经验的。”2019年毕业后,云冰雪在求职过程中对此深有感触。她最终入职了北京一家从事文物修复的公司,算是该专业同一届的5名学生中唯一一个还在从事相关行业的。
月亮还是六便士的抉择,曾经困扰过高慧云,如今也在困扰着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十几个学生里,毕业后能有两三个从事相关行业的就算是不错了。”生活毕竟是现实的,高慧云感觉很无奈,但对于学生的选择也很理解。
陈赛曾是该专业招收的第一届学生之一,报考时家人也曾担心过这个专业的前景,不过在他的坚持下还是选择了支持。“那时候年纪小,就业的事情离得比较远,没考虑太多。觉得只要到了一定水平线上,学什么专业还吃不了一口饭。”三年的学业完成后,陈赛选择了继续深造,本科学的是历史专业,后来又报考了研究生。
古籍修复作为一门传统技艺,长期沿袭着师徒相授的传承方式。2004年金陵科技学院创办的历史文献(古籍修复)专业,相当一段时间里曾是国内唯一一个培养古籍修复人才的本科专业。近年来随着社会各界对古籍修复的不断了解和关注,数十家高校开设了古籍修复的大专、本科专业,中山大学、复旦大学等几所院校还招收了古籍修复专业硕士研究生。但与其他专业相比,古籍修复学历教育方面依旧有所欠缺。
今年7月,陈赛收到了内蒙古赤峰学院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谈起未来的职业构想,他希望将来可以进入高校任教或者到博物馆、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如果有机会,还是愿意从事文物修复工作,对他来说,接触古人留下来的文物就像是和古人对话,他希望能将文物中留存的内涵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