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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访谈|路新生:历史学应当揭示人性的复杂(上)

学人君 學人Scholar 2019-04-09

编者按:20世纪初期梁启超“史界革命”以来,历史学亦开始了“西学东渐”的进程。最终在这场文化转型的运动中,历史悠久的中国传统史学失去了它本应有的光彩与地位。而随着传统史学的落寞,旧史中活泼生动的人物也渐被宏大、抽象的规律所取代。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路新生教授认为,当今史学之大弊端在见“规律”不见“人”。历史学是为“人学”,相比于从史实中归纳出抽象的规律,史学研究更应以人为主体、揭示人性的复杂,并以此引导、激励个人,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度过更有意义的人生,让史学真正的裨益每一个人。


访谈对象:路新生,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历史美学,已出版专著有《中国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经学的蜕变与史学的转轨》。以下简称“路”。

访谈人:李梅,爱思想网学术观察员。以下简称“学人”。




路新生(右)2014年在台湾访学时与林庆彰先生合影

 

一  挥之不去的“右派”阴影


学人:能否简单介绍下您的治学经历?

路:谈到我的治学经历,就不能不提到我的父亲。因为我的前半生,受我父亲的影响和牵累很大。


我的父亲路永明,1936年考取清华大学历史系,在抗战时他去了西北联大。西北联大毕业后,他就留在西北大学历史系工作,1956年由西北大学校长侯外庐亲笔写介绍信,把他介绍到华东师大历史系。我父亲在清华大学时,当时有一个很有名的教授,叫刘崇鋐,是做世界古代史研究的,后来他去了台湾,做了台湾大学历史系系主任。他很赏识我的父亲,想让他跟着去台湾。但我父亲对国民党非常失望,相信共产党能够救中国,所以抱着这样的一腔爱国热情留了下来。1956年到华东师大历史系工作后,没想到第二年,我父亲没有说过一句对政治不满的话,仍然被打成右派,扫地出门。


路永明(1915—2002)

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按照当时的政策,我铁定可以留在上海的工厂工作。那样的话,无论是物质条件还是交通条件,还是对家庭的照顾,都要方便很多。但受到父亲打成右派的牵累,我就不得不降低一格,到上海近郊的一家化肥厂工作。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非常恶劣,出身不好的人生存环境很艰险,主要表现在政治上受到歧视和侮辱,物质生活也比一般出身好的人要差,所有的脏活、累活、重活我都要去干。这也都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政治上受到冷落和歧视,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心情当然是很压抑、很不舒畅,只要有机会,我总是想离开这个工厂。

1972年,我开始跟上海歌剧院的孙栗老师学声乐。1977年,刚恢复高考的时候,我就报考了上海师范大学的艺术系。上海师范大学是在文革当中,由上海教育学院、上海师范大学以及华东师范大学三所大学合并而成的(注:华东师范大学于1977年恢复招生)。在1977年报考后,考我专业课的老师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一位老师,他告诉我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一共招36名学生,我的专业成绩是第十五名,按道理肯定应该录取我,那位老师也让我回去准备行装来报到。但回去后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录取通知书。后来见了这位老师的面,他很尴尬,仔细打听,才知道又是因为我父亲的右派问题还没有解决。

1977年第一次高考没有成功,回到工厂以后,同事冷言冷语、讽刺挖苦,生存的环境更加艰险。我没想到,仅仅隔了半年,又有一次高考的机会。据我了解,1978年第二次高考“一风吹”(注:一笔勾销的意思),不再考虑成分问题,是刘少奇的儿子刘源的功劳。他也是77年考的,结果因为刘少奇的问题,没有被录取,就写信给邓小平,邓小平后来做了批示,就不再考虑成分问题。

1978年,我就想参加第二次高考,但没有时间复习。当时我在工厂里面做木工,为了请假,在一次工作时,我用斧头砸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不过老天有眼,没有把它砸成粉碎性骨折,而只是骨裂。厂医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不是工伤,而是自己砸的,但是他仍然开了两个半月的工伤假。这样我就有机会复习功课,报考华东师大历史系。


二  由经学入史学



学人:您那时已经学了五年声乐,为什么不继续考声乐?

路:声乐和历史相比,其实我更加喜欢历史。当时学声乐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离开工厂,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如果两个放在一块让我选择,我仍然愿意选历史。这也和我的父亲有关。我父亲喜欢世界古代史,特别是罗马史。这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刻地影响着我。在大学里我花功夫最多的就是罗马史。

1982年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我被分在普陀区教育局,很不甘心。去教育局报到以前,因为心里烦闷,就在外面闲逛,逛到一个地方看见挂着“普陀区业余大学”的招牌。我就很冒然地进去,见到一个长者在那儿扫地,我就问他,你们需不需要老师?他抬眼看看我,说你是哪里的?我说我是华东师大历史系1978级的学生。他说你能教什么?我就胡扯了,我说古今中外的历史都能教。他说这样吧,你明天来试讲一下。当时我觉得很惊愕,一个扫地的老头跟我说这话?但巧了,其实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试讲的效果很好,他说你不要到普陀区教育局报到了,我们明天就去派人把你的档案取过来。

就这样,我到了普陀区业余大学,去教那些职校技校、中专里面来进修的老师。今天看起来普陀区业余大学当年的教学水准,不比今天的本科教学差,甚至要超过。

后来我教了两年书,就想去考硕士研究生。原先我想报考世界古代史,但阴错阳差到了中国史学史,在桂遵义老师门下读硕士。讲到考取研究生,就必须提我父亲的老朋友——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戴家祥,他是王国维的关门弟子。在我们家庭最艰难的时候,他资助过我母亲。

1957年我父亲被打成右派,扫地出门,被发配到华东师大印刷厂当校对。当时正好是大跃进,大家都是加班加点。而且为了节约成本,用那种很粗糙的纸、小5号的字体排文章。灯光的效果很差,字体又小,纸又黄。结果,一个排字工人把“毛泽东”三个字排成“毛匪东”的时候,我父亲竟然没有校出来。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词。我父亲惊恐万状,反复向领导说明情况,是因为校对条件太差而非故意。考虑到这个错误有客观原因,所以当时没有对我父亲做出处分。但是到1960年,把我父亲以“反革命”的罪名逮捕了。随后华东师大开除我父亲的公职。当时我家六口人,母亲一个月工资是54元5角,难以养活六口人。只能捡野菜,捡一些别人吃剩下来扔在泔脚桶里的东西。所以到现在我还认识一些野菜品种,比如水红花、小兔草、马齿菜等。

华东师范大学群贤堂(文史楼),建于1930年8月

在最艰难的时候,戴家祥先生以及中文系教授许杰,资助过我母亲。这是恩重如山的。先生很关照我和我的家庭。当他知道我考取中国史学史的研究生后,有一次有意识跟我做了一次很长的谈话。他说你要搞史学史这个专业,就不能不碰经学。清有一句话,从小学入经学经学实;从经学入史学史学真。经学实,就是从考音韵训诂入手,真正把经读懂从经学入史学,史学真,因为六经皆史。他又跟我说,经学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家的家法、治学理念不一样,经学史的时候,就应该了解。他建议我从江汉学师承记和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入手。他告诉我,江藩是古文经学家,皮锡瑞是今文经学家,皮锡瑞经学历史派门户色彩特别浓。你在读他书以前就要先了解。然后又跟我说,今文经学的治学方法论,是“重义轻事”——我在上课的时候你们讲过古文经学重章制度的考订把孔子看成是一个史学家,所以古文经学的学风在乾嘉时期被继承下来。接着又跟我讲了今文经学的张三世”“通三统”“大一统等。这些我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因为戴先生的提醒,我就开始蹒跚学步,一点一点地开始摸索经学

戴家祥(1906—1998)

戴先生跟我说了这些以后,导致我在做硕士毕业论文的时候,选择了崔述。因为崔述是很特别的。第一,读了经学史以后我知道经学有家派门户之分,但是崔述的经学和当时的古文经学家的治学不一样。乾嘉年间的古文经学家的治学,受汉宋之争思潮的影响,是看不起、打压宋学的。但是崔述在某种程度上同情宋学。崔述的治学,今文经学或古文经学都用,宋学的他也不排斥,宋学内部的程朱、陆王之争,他也不管,也就是说崔述的治学带有超家派的色彩。其次,崔述对中国现代疑古思潮影响特别大,对于顾颉刚的层累说有很直接的影响。崔述对顾颉刚的影响,学界以前都没有提出来过。1998年,我在《历史研究》上发了一篇文章——《崔述与顾颉刚》,在这篇论文里提了出来。我觉得崔述对顾颉刚最重要的影响,是他的方法论,而不是他的价值观,疑经、疑古在顾颉刚他们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一种风潮。


三  仕宦归来:理学补课


路:1987年毕业以后,我就留在华师大史学研究所工作了。

在所里工作到1995年时,我应该可以评职称了。但当时学校只给我们所一个副高名额,而在我前面还有资格比我更老的人,可是从学术成果来看,那些教师的成果没有我多。后来学校通知我们所里说,现在上海市教委科研处缺一位副处长,谁愿意去,去的时候就带着职称去,这个职称可以不占你们所里的名额。我们所长就来跟我聊,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考虑了一下,说那我去。所以1995年年初,我就到了上海市教委科研处,担任分管上海市属高校文科科研项目的科研副处长。

但我在那边只工作了11个月。1995年1月我去报到,当年12月就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呢?因为当时官场里面,风气已经很不好了。那时我们的工资都很低,我一个月工资120块。但一次红包可以给数百元。而且每周末都要以讨论工作的名义,到一个地方聚餐,大吃大喝,整条的鱼、鸡、鸭肉,动都没有动就倒掉。这样的生活方式很不适合我。所以我觉得自己不是当官的料。1995年,当我得知王家范老师要招博士的时候,赶紧激流勇退,向上海市教委提出我准备去读博。这样经过一番波折,我又回来了,做了王家范老师的博士研究生,我是王家范老师招的第一位博士,是王门的大弟子。

在读博士的时候,我就想,在硕士期间积累的东西不要浪费,而且对疑古思潮我也有持续不断的兴趣,所以就想把原先做的崔述放在“疑古思潮”这个序列当中。这样就需要把整个疑古思潮的战线拉长,拉长到什么时候呢?我们知道在宋代的时候,已经开始有比较发达的疑古思想,但是真正形成一股思潮高峰,是在明末清初。在读博的时候,钱穆先生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我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而且梁启超也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好像近三百年成了一个套路,大家都是近三百年如何如何,我就想我何不写一个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当时王家范老师跟我说,你要搞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的话,必须要去碰理学。

我在读书的时候,读到陈寅恪一段话,他说中国的学术从秦代以来的一大因缘,就是理学的出现。当时我看到陈寅恪的这段话很震撼,我想理学怎么会对中国2000年学术的发展有这么重大的、决定性的影响?当时一点都不明白。因为家范师的提醒,包括我自己平时看书的一些感悟,我再回头去补理学的课,花了苦功夫去读《朱子语类》《朱文公集成》《阳明全书》《明儒学案》等典籍。

学人:您是如何“花苦功夫”阅读的?

路:都是一边读、一边做札记,圈点那些关键性的语录,反反复复地咀嚼、体悟。在看书的过程中,我喜欢刨根问底。比如我发现一个钱穆、梁启超提到却没有深入探讨的问题,就是应该对理学本身做一个“形上”和“形下”的区别。所谓的“形上”是指理学从佛老——特别是从佛那里袭用过来的认识论、方法论,逻辑思辨的内容;“形下”部分,是指理学家,不管是程朱还是陆王,他们所坚守的中国传统儒学当中的纲常名教,这些可以用来直接指导人生的内容。  

  

四  疑古思潮的起源



学人:能否简单介绍一下您所研究的疑古思潮的起源?

路:说到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的脉络,关键的转折点是在明代嘉靖,特别是万历朝以后,东林士子掀起的一场理学清算运动,也就是理学的自我批判运动。这场运动针对的矛头就是他们的师兄,王学当中所谓的左派,何心隐、王艮、李贽等一批人。这场运动的把手在哪里?是批判佛老,批判李贽、王艮他们这一批人援佛入儒。他们要把儒和佛当中的遮羞布给它拿掉,赤裸裸地讲,儒和佛是相同的。

我们应该知道儒和佛在伦理道德价值观上很不一样。一个是无父无君,出世而不是入世;一个是强调纲常名教。所以阳明学内部的东林一派主张尊孔读经,表现为更加重经学,而相对的轻视四书,因为四书不是孔子写的。而要尊孔读经,就非得把这个学风逼向弃虚——抛弃对理论的思辨,蹈实——提倡音韵训诂实学考据,“弃虚蹈实”这条路上。他们是不可能有其他路好走的。这是第一次大转变。也就是说清代乾嘉考据学风形成的源头是阳明学内部的理学清算。不管是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还是阎若璩、陈确、胡渭,都是如此。

可以看出来,清朝初年的这一批学人,大都参与了理学清算运动,而且从学风的角度来看,他们都秉持着“弃虚蹈实“这条路。而且清朝初年的学者已经透露出非常浓厚的轻视理论思辨的倾向,这就导致了乾嘉考据学的饾丁繁琐,理论灰白。但是他们的好处在哪里?他们的好处就是实事求是。对于典章制度,音韵、小学、训诂,他们花了苦工钝力,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历史上很多没有搞清楚的问题,被他们搞清楚了。但是他们缺乏理论思辨,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短处。这就形成了清代将近一百五十年的汉宋之争,用考据学、汉学、古文经学来压迫排挤宋学,排挤哲学思辨、理论思考。从疑古的角度来看,真正有价值的不多。只有今文经学家们,他们提出对《左传》的怀疑,对于古文经学的怀疑,这就是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这批清代早期的今文经学家们提出的疑古思潮。

路新生著:《中国近三百年疑古思潮史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

疑古思潮,其实可以说是清代早期今文经学家反对古文经学家,是家派之争的一个副产品。另外这些早期的今文经学家还表现出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他们相对的比较喜欢进行理论思考,这是和今文经学本身重视微言大义,重视孔子的“义”有密切联系,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今文经学家所认为的孔子的微言大义,他们表现不出这样一种重理论思维、重分析的学术倾向。所以从疑古的角度上来看,早期的今文经学家开启了中国近代疑古思潮的一个先河。

到了中国近代以后,龚自珍、魏源、廖平,一直到康有为,疑古思潮愈演愈烈,原因何在?这和当时历史大环境的逼迫是分不开的,这些人开始主张以经学来救世。


五  康有为是经学的掘墓人


学人:您如何评价近世的一些学人,比如康有为、胡适等?

路:康有为在中国近代政治史上叱咤风云,两肋插刀,万死不顾,应该说很值得我们钦佩、效仿和学习。但是康有为的治学我不敢苟同。

康有为的治学基本上是带着一种工具论的色彩,也就是完全把学术作为政治的附庸和工具。他提出的孔子改制、刘歆造伪,这两点从学术本体的立场来看,都站不住。孔子改制的不成立,刘师培有过非常坚实的批驳。刘歆造伪说,风行一时,特别严重地影响着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胡适、钱玄同、顾颉刚这些人对于《左传》、古文经学的一些理解。到1930年代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出版以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已经完全站不住脚了。但尽管康有为的这种说法,已经被批倒,但是据钱穆先生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方的大学里面,大家信奉的还是康有为的疑古学说。所以他的这种学说影响着那一代人的治学和对历史真实的理解。所以我们在治学过程当中,一定要慎之又慎。

而且思想一旦凝固为文字,它的影响力就不是作者本人能够驾驭得了的。像康有为,他那么迷信孔子,尊崇孔子,但他竟然成了经学的掘墓人。再看看他的弟子梁启超,中国传统史学就是死在他弟子的手里。这师徒二人对于中国近代政治史的贡献不容否认,但是这师徒二人对于中国近代学术史的破坏性也是不能否认的。这点真的很吊诡。康有为那么尊崇孔子,他先一脚把孔子踢到造伪的泥坑里。春秋十二公,从鲁隐公到鲁哀公,在早期的今文经学家,在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那里都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的。但是康有为认为这十二公是孔子捏造出来的,这不等于一脚把孔子踹到造伪的泥潭里去了吗?再加上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民主,直接和传统儒教的纲常名教相对,所以要出现“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康有为提出孔子改制对经学的破坏非常严重。再加上他的弟子梁启超,通过史界革命把中国传统史学打入冷宫,判为死刑,把传统史学中一些重视人、重视人性的方法全部否定掉,中国的历史学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胡适(1891—1962)

胡适是中国现代史上绕不开的一个重要思想家。不管他的政治倾向如何,他的学术影响力,我相信会持久地存在。胡适的“拿证据来”这一点可以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治学环境、治学观念,更不要说胡适个人人品的高尚,他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敢于质疑,不畏惧、轻信权威,敢于骂蒋介石。像这样的一种风格,作为一个读书人,都是很向往的。我每次去台湾,都会去胡适墓,已经去过四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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