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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往事|陈润江:我在万通与杨小凯的交往——缅怀小凯70周年诞辰

学人君 學人Scholar 2019-04-09


1984 年作者与杨小凯(右)在北京天坛


编者按:陈润江先生和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是中学时熟识的校友,在本文中陈先生追述了在万通集团工作期间与杨小凯交往的经历。陈润江先生曾任《万通》总编辑、万通历史陈列馆馆长,现任御风资本首席文化官。本文由作者授权学人Scholar发布。



冯仑拿着手机,匆匆来到我面前:刚看到短信,小凯走了。


太突然了。去年不是病有好转吗。


我低声说了些小凯的病情恶化状况。


两人站在那里,相顾默然。


2004 年 7 月 7 日,我们都收到了小凯去世的短信。


两年半前, 2002 年 1 月 1 日,小凯给我发来邮件,说他的病在 2001 年通过治疗,已经在康复中,癌变症状几乎都消失了,他 7 月要从澳洲回国去武汉,出席一个经济研讨会……


没想到,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电邮。 


小凯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2002 年1月1日收于海口


这些年,小凯常发邮件给我,有些内容已经在我们公司的内刊上选载。比如,2000 年 12 月发表《网络经济、电子商务的超边际分析》,2001 年 1 月发表《论中国加入 WTO》(英文版,蒋晓明译), 2001 年 5 月发了他主持的会议消息《“电子商务和网络决策经济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等等。


为此,内刊还约请自由撰稿人陈益南写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解读杨小凯》(2001 年 11 月) 、 《对无限时空的探索,必然导致有“神”在主宰世界的观念》(2002 年 4 月)等随笔,与读者深入交流。


公司内刊介绍小凯的文章,作者陈益南。2001年11月


记忆有些恍惚了,自从学校离别之后,小凯与我最后的几次相聚,似乎是从 1993 年开始的?对,那年 6 月,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 中国留美经济学会、中国经济学会(英国)共同发起主办“中国走向市场经济进程中的理论与现实问题国际研讨会”,在海口召开。当时,我正在海口鼓捣一个微小公司:海口惠捷企业软件开发公司,主要业务是信息咨询,编发一种订阅收费的《惠捷通信》。三天前,突然接一电话,熟悉的声音:润江,我小凯,已经到海口,这几天在开研讨会,对,我在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就在海南改革研究院,你快过来吧,给你介绍一些新朋友。我赶紧打的到海甸岛,找到了会场。


小凯还是老样子,身高体瘦,面容亲和,眼神热情,拿着一叠会议资料快步走出来:你先看看,等下有人请,我们一块去吃饭,你办的公司怎么样?我如此这般的讲了几句,递给他几期印刷品,最后说,客户还少,缺少大客户。中午时分,几辆新轿车开到门口,我和小凯他们分别找车坐入,车往海口金贸区方向开去。在车上,记得茅于轼先生盯着大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你们看海南,现在是不是泡沫经济?大家未及开口,他自己回答:我看就是。


车停在汇通大厦门口,我们进到宴会厅,大桌旁边的客座沙发已经坐了几位。小凯揽着我的肩,径直走到单独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的男士面前,说:这位是张少杰,恒通公司的老总——少杰,这是我的同学润江,他办了个信息咨询刊物,我看了很不错,推荐你也订阅呢。我笑着递过去几份。少杰坐起身,扶扶眼镜,接过去翻了几页,说:我订 20 份。


一桌人到齐,大家聊天。服务员过来,把厚厚的菜单递给我斜对面,一位带着大框眼镜的年轻老板,请他点菜,他看了几页停住:就这一席吧。小凯悄声告诉我,这是冯仑,万通集团的董事长——万通,少杰的恒通,还有这个楼叫汇通,可能还有别的“通”,是这两年在海南兴起的新公司,他们几个头头,原来都在国家体改委或其他政府部门干过,现在都下海了,办公司也很有想法,与众不同。小凯的话让我猛然想起,去年,1992 年在《海南开发报》上读到过一篇《披荆斩棘共赴未来——我们对企业发展中的一些问题的看法》,就是冯仑等六人署名的,相当于企业核心价值观的宣言。文章偏长,但是新东西很多,令人难忘。我开始着重注意冯仑的谈吐。


酒菜陆续送来,开始边吃边侃,热点话题此起彼伏。小凯语速较慢,缓缓问道:这两年,常听到一个词,叫“做局”,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速答:做局就是用一个点子牵动一大堆人,用欲望组成的事就是局。有人解释:北京人都明白,但只可意会,在房地产圈里,可以简单理解为包装项目、投点投资、牵线搭桥,要做买卖先做局。有人补充:也有把自己做进去、把朋友做进去的。有人批驳:你那还不是做局,既要看到你的局,还要看你后面是谁在左右,才了解真正的局。冯仑笑说,做局都被人说腻了,其实,应该是一个战略的、设计的、策划的综合概念,比如策划,它的境界就至少有三层:首先是技术的;进一步是魔术的;最高层次是艺术的。张维迎说,小凯提这问题,也是在做局嘛。大家哄笑。


饭后,冯仑说,我们公司的办公室就在对面楼上,请各位过去坐坐,再聊聊。


那座楼叫做港澳大厦,幕墙玻璃外立面, 22 层,圆角立柱型,听说是上海某公司投资建造,所以又叫申亚大厦,与汇通大厦分立大道两边,是金贸区当时最醒目的地标性建筑。1993年初组建的万通集团, 买下了第十五层办公。我们一行坐下,冯仑走进来,给大家分发新印的名片。旁边一人对我们笑着:我是王功权。他看上去比冯仑小几岁,也带着眼镜,给我的名片上印着职务:总裁。前台小姐送上茶水,给每位参观者发了一份公司简介,还发了我读过的文章复印装订本《披荆斩棘共赴未来》。


大多数人跟冯仑熟识,于是等他一本正经介绍完公司概况之后,茅于轼、杨小凯、张维迎等经济学家们便带头进行“企业调查”了,各种我听得懂或不懂的问题,接二连三提出,冯仑和王功权交替应答。功权说话很谦虚:我们都不会办企业,是一群有缺点的人的合作。


那天晚上回想万通的所见所闻,心中感佩而向往。我给小凯打电话:我觉得冯仑好,我想去万通。小凯听完,在电话那头鼓励:是吧,我也觉得你那个小公司没必要继续办下去,你应该到大公司去,特别是冯仑他们办的大公司,你的潜能可以更好发挥出来,我觉得你的决定是对的,我支持。


我第二天给冯仑打了电话。冯仑跟我聊过之后,批准我进入公司,估计小凯也暗中有所推荐甚至担保。于是,在冯仑等“六兄弟”投资创立的万通集团里,我一直跟着折腾内媒传播、品牌管理、企业文化建设等等。2017 年以来,继续在冯仑的投资公司御风集团工作。


1993 年 8 月,我在公司内刊上发表了《杨小凯访谈录》,把他当时的一些状态和思考介绍给民营企业界的读者。 1995 年5 月,万通集团邀请小凯来公司做访问研究。此时小凯已经是澳大利亚科学院院士、莫纳什大学经济系终生教授,年初被聘为台湾大学经济系客座教授。他与黄有光教授合著的《专业化与经济组织——一个新古典微观经济学分析框架》由三联书店出版了中译本。 


公司内刊对小凯的访谈。1993 年8月于海口 


听小凯说,他在北京—香港途中,遇到潘石屹的妻子张欣,谈到北京万通,张欣言语犀利:(北京万通)人太多了——我们公司只八个人,管理在全球的几十亿资产呢。小凯问我:万通到底怎么样?我回答:有分裂有黑暗,但领袖人物和几位骨干比较正,解决问题的招数也非常多。小凯笑:以前推荐你去索罗斯基金会,你不感兴趣,现在算是找到组织了。小凯认为,中国《公司法》正式实施,对民间企业和整个社会的迅速发展,都是巨大的利好。


现在回想,这次竟是小凯与我的最后一次面对面。我随着公司总部从海南转到上海, 2002 年到北京之后,除了邮件和电话,与他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聊天。


小凯在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里,附有他们全家写的新年贺信,里面谈到了小凯“改而信奉基督教”的心路历程。对此,陈益南的文章里有种分析:大科学家因其不断对自然的探索研究,走向了对难以穷尽的无限宇宙之“神”(规律)的景仰;商人们则由经历无数变幻不定、前景难测的市场“混沌”状况,导致了对高深难问的“天意”的敬畏;他们的这种切身体验,仿佛像在在黑暗中获得“神示”般的灵感。 


我觉得这种解读比较符合常识。小凯在“告白”中也说到:“上次诺贝尔奖得主布坎南到我们学校来,当着校长的面就说,现在世界上经济学研究最重要的就是你们莫纳什大学这个研究。我们当时都受宠若惊。我当时就想,如果我现在就死,也是上帝的安排。我是这个领域的创始人,可能压住了很多年轻人,我就早点去了,那他们就发展了。如果祂不让我现在去,那就是要我传福音给更多的中国人,跟祂做更多的事。你这样想的话,你就轻松了,你不会在恐惧中生活……”。


我愿意相信,小凯在他最后皈依的精神世界里,在他心目中的天堂里,是恬静的,自足的,幸福的。他的家庭永远在爱着他,我们这么多的朋友也会一直惦记他, 缅怀他,学习他。


(2018 年10月6日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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