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名化、客体化与女性羞辱 | 一位女权主义者的观察
图源：@vidarnm
引言
“女性权利问题”一直是一个社会讨论中的热点，与此同时由于种种原因，又遭遇了系统性的忽视。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当今社会任何个体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学术的关注也有所不足，“女权问题”成了主流视野中“房间里的大象”；另一方面，自媒体中的讨论则野蛮生长甚至走向极端化。
与其如此，不如大家坐下来，一起好好谈谈。
仅仅“坐下来谈”本身，就是极富价值的。本文作者关注了“女性羞辱”的语言方面，并展开了有益的思考；我们认为，这些思考的过程——价值敏感的问题上共识很难——值得共享，它一方面可能揭开某些尘封的幕，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女权”主张者是如何看待具体问题的，从而为支持者和反对者都提供了了解的必要途径。作者讨论了污名化背后的性别差异，关注了女性污名化、女性客体化、荡妇羞辱以及男性凝视等许多极具价值的问题，并提出来自己的见解，为进一步解决方案的探索提供了有益的基础。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全面支持作者的主张，例如个人就十分反对“婚驴”这样污名化其他女性、有害自由的“女性反抗”：不能为了一部分激进者的私利去伤害其他女性自由、体面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宪法和法律所明确赋予、国家全力保障的公民自由；特定群体的诉求大可通过法律修订、个体选择等其他方式实现，而不是假“权利”或者“主义”的名义去攻击和伤害任何一个个体女性，这是虚伪的。作者在文中对激进者使用“婚驴”一词表达了同情和某种程度的支持，这是我们的一个分歧。
哪怕不能达成共识，了解立场也是好的。对读者而言，这正是超越“自媒体泼妇/夫骂街”吵架的有益之处、也正是严肃讨论的意义所在。在了解和共识充分积累的基础上，有意义的改变必将发生。
——郭喨（浙江大学科技与法律研究中心）
污名化、客体化与女性羞辱
文 | 钮宇蔚
女性污名化
女性客体化
荡妇羞辱
评论侮辱言论截图 [35]
男性凝视
母职惩罚
婚姻是人类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婚姻家庭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种挑战有多元文化对传统观念、传统文化的挑战，有市场经济规则对婚姻家庭秩序、婚姻家庭规则的挑战，也有人权理念对传统民法理论的挑战。”[49]
“婚驴”“好嫁风”是对传统文化、传统观念的挑战。“好嫁风”是指女性的一种以恋爱结婚为目标（或行为主体容易被当作恋爱结婚对象）的穿衣打扮风格。社会观念一直强调婚姻的神圣和不可或缺，该词在主流理解中是中性词，但随着部分女性产生不愿意迎合婚恋语境的心理，该词在一些特定语境中也隐隐约约带有贬义色彩。“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50]，专偶制婚姻开始以来，女性一直受到婚姻的困囿，新社会后虽然得到很大的改善，但并没有完全达到平衡。妻职惩罚和母职惩罚依然存在，在“婚驴”一词中的体现更为明显。
“婚驴”是一个很复杂的词，从字面上看，含义是“婚姻中当牛做马，辛勤付出的人”，并不能体现所针对的性别。但是在具体使用中，说者用它攻击女性，听者在没有其他信息支持的情况也倾向于这是一个攻击女性的词，似乎人们默认在家庭中付出更多的是女性（从注19看确实如此）。当它确定被用于女性时，其词义为“在婚姻中任劳任怨的女性”；而部分女权主义者对它的定义是“因为父权制失权却主动拥护父权制的人”。
西蒙·德·波伏娃（1908年1月9日－1986年4月14日），她于1970年代成为女权运动的重要理论家和始创人
这个词以一种极端尖锐的方式指出女性在婚姻中的失权。很多人曾指出这个问题，早在18世纪末，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就已经把婚姻中失权的女子比作辛劳的家畜[51]；1949年，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写道：“当他对女人采取合作和善待的态度时，他看重的是抽象平等的原则……一旦他同她发生冲突……他会看重具体的能力不相等，甚至放纵自己去否认抽象的平等”[52]；1963年，弗里丹认为妇女的不幸来自理想化的女性形象，而理想化的妇女形象是把自己局限于家庭主妇和母亲的角色而放弃教育和职业的愿望[53]。周恩来认为，如果只有“贤妻良母”而没有“贤夫良父”，那么“贤妻良母”是专门限于男权社会用以作束缚妇女的桎梏，使她们只能牢守在家庭中，而不能在社会上取得一定地位[54]。从这个角度解释，“婚驴”和“贤妻良母”在客观对象上重合了。
当今社会，我国妇女地位显著提高，社会参与率也与男性逐步缩小差距，但是依然没有逃离妻职和母职惩罚。据《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中国的社会劳动参与率为女性69%，男性83%，而无偿劳动中女性付出的时间是男性的2.6倍。[55]这种劳动更多地指体力家务劳动，但女性实际上还承担着无法被量化的精神家务劳动。
母亲总是要为家庭“操心”，从日常生活细节的安排到对家庭成员的情感关注，都是女性需要惦记的事。这种“操心”包含了一种对家人的责任和爱，使女性即使在抱怨中也愿意承担这种精神劳动，一种让人牵挂惦记，消耗大量心力的，更为隐蔽的精神负载。[56]如果问一个母亲：“你为什么总是操心？”她可能的回答是“我天生是个操心的命”、“我就是喜欢操心”、“家里没我操心不行”。由于行动的逻辑和解释的逻辑可能存在矛盾，[57]也许真正的原因是，她无法逃离母职惩罚。
2019年张泉灵在接受记者访问，谈及“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
几乎在所有采访成功女性的访问中，总会有一个问题是“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2019年张泉灵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被问及这个问题，她直言这个问题是一种歧视并质疑成功男性是否会被采访到这个问题，引起了很大反响。直到2020年12月，女星朱婧汐对男星佟大为提出同样的问题：“作为成功人士你怎样平衡事业与家庭？”佟大为以“这是每个人都要考虑的问题，希望大家都能平衡好”作为回答。这两次采访使公众开始意识到，似乎对男性在家庭中的责任要求比女性宽容得多。
处于婚姻家庭中的女性受到“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观念的压力，而处于婚姻并生育子女的女性可能受到更大的压力。据研究，职场中断经历与性别和生育具有相关性，表现为：在婚有孩女性>在婚无孩女性>在婚有孩的男性>在婚无孩男性和未婚女性。[58]如果单从社会市场参与来看，婚姻是女性职场发展的风险因素，而对于男性，婚姻具有保护作用。
2017年12月26日，由平安人寿联合南方周末、零点有数、微博母婴等机构共同推出的《2017中国家庭亲子陪伴白皮书》显示：55.8%的家庭中，日常陪伴孩子的都是母亲。父亲陪伴较多或父母陪伴一样多的家庭仅占12.6%和16.5%，“隐形爸爸”是普遍现象。[59]
“婚驴”作为一个近几年才出现的新词，字号大小仅次于早期侮辱词“破鞋”，可见其杀伤力之大。首先，该词几乎面向所有女性，因为很少有女性不婚；其次，婚姻中女性失权是普遍现象（尽管很多女性主观上不这么认为）；最后，即使意识到自己的失权，却无法改变现状，也不愿或不能解除婚姻关系。尽管骂人不值得提倡，但“婚驴”背后的婚姻女性失权现象却值得每个人警醒。
（致谢：真挚地感谢浙大郭喨博士的指引与教导。感谢拨冗配合我问卷调查的受访朋友们为我提供数据支持和高度信任。）
作者简介：钮宇蔚，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毕业生。女权主义者，关注女性权益。
注释：
[1] 杨雨柯. 激进的女权标签——女权主义如何在媒介平台被污名化.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增刊
[2] 行红芳.熟人社会的污名与污名控制策略——以艾滋病为例.青年研究，2007年第2期
[3] 本文以央美学生@姗子zzz（微博账号）的污辱词墙绘设计中词汇为例。为方便阅读，本文将墙体上的所有词汇进行统计，列于文后，见附录4。
[24] 问卷详情见附录
[25] 高文喜 胡少炜 伍文兵 张亚强.浅谈阴蒂勃起与女性性功能障碍.中国男科学杂志.2006年第20卷第3期
[26] [法]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2019.2重印）
[27] 李银河.女性主义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8，206页
[28] 王鹏 吴愈晓.社会经济地位、性别不平等与性别角色观念. 社会学评论，第7卷
第2期，2019.3
[29] 张纹 刘义兰.社会性别对男护士执业影响及干预策略的研究进展.中华护理杂志.2015年9月第50卷第9期.
[30] [日]上野千鹤子著，王兰译.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1，28-43页。
[31] 微博@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报道：上海漫展现场不雅动作引争议 女生怒斥其抹黑圈子 大呼保安在哪
[32] 对偶制：一个男子在许多妻子中有一个主妻，而他对于这个女子来说是她的许多丈夫中的最主要的丈夫。
[33] 专偶制：建立在丈夫统治之上确保其能得到血缘后代的家庭形式。
[34] 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3，48-71页。（对偶制、专偶制的解释同于此）
[35] 潘晓婷，中国职业台球花式九球打法选手，被誉为中国的“九球天后”。截图中的报道是潘晓婷日常生活描述及照片，评论中可见隐晦或直白的的性侮辱。
[36] 李英华.美好与偏离：青年女性瘦身心理的质性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20.4
[37] [法]克鲁德·考夫曼著；谢强 马月译.女人的身体，男人的目光——裸乳社会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5.199-213页
[38] 同上
[39] 六层楼.女性呵护指南.杭州：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7，384页
[40] 六层楼.女性呵护指南.杭州：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7，21页
[41] [澳]格里尔著；欧阳昱译. 女太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第49页
[42] 胡春阳 杨雪晨.男性、女性时尚杂志封面女性形象的对比研究——以《时尚Cosmo》与《男人装》为例. 新闻大学. 2017年第5期，总第145期
[43] 董海峰. 时装消费与女性发展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3，153-154页.
[44] WORLD ECONOMIC FORUM：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20，Page11
[45] WORLD ECONOMIC FORUM：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20，Page11
[46] WORLD ECONOMIC FORUM：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20，Page14
[47] [美]艾伦·杜宁.多少算够？——消费社会与地球的未来[M].毕聿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493页
[48] 杨兆清.马克思主义视阈下女性消费异化问题研究. 黑龙江大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18.4.23
[49] 李拥军 雷蕾.论我国婚姻家庭关系的伦理价值与立法表达——以《民法典(婚姻家庭编)》制定为背景.政法论丛，第2期，2019.4
[50] 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氓》
[51] 《女权辩》：“而这容让的苦人儿，就像磨坊里盲眼的马，完成了她的工作，应得的报酬却落了空——她应得的报酬，就是丈夫的关怀。”
[52] [法]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2019.2重印）20-21页。“譬如，男人声称他丝毫没有因为妻子没有职业而感到她地为降低：家务事同样崇高，等等。然而，在第一次争吵时，他就喊到：‘没有我，你就无法生活’。”——原注
[53] [美]弗里丹著，程锡麟 朱徽 王晓路译.女性的奥秘.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
[54]周恩来.论“贤妻良母”与母职. 《新华日报》副刊 《妇女之路》，1942年9月25日
[55] WORLD ECONOMIC FORUM：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20，Page125-124
[56]李芳英.精神负载：母职实践过程中的性别关系再生产.人口与社会，第35卷，第1期，2019.1
[57]郭喨.行动的逻辑与解释的逻辑——道德行为的原因、理由与解释.浙江学刊，2020年第二期
[58] 杨菊华.“性别—母职双重赋税”与劳动力市场参与的性别差异. 人口研究， 第43卷
第1期， 2019 . 1
[59] 2017家庭亲子陪伴白皮书.南方周末（电子刊）. 2017年12月26日. http：//www.infzm.com/contents/13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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