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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里的旧巷

卢向阳 石舫塔影 2024-01-02
86青春少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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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之二

人生是一条巷,儿时的我在小巷那头玩耍,半百的我在小巷这头凝望,中间可有一位丁香般打伞的姑娘?可有背我的老外婆?



流年里的旧巷 


卢向阳(小毛),北京大学无线电系86级,现居广西南宁,就职于海通证券。

电台街

一个没写过小巷的诗人,不是一个好诗人。

唐人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寥寥数词,勾勒出一幅荒凉而凄美的画面,令人叹息。

宋人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清幽淡雅的江南春意扑面而来,湿润而温婉。

民国戴望舒,年方二十二,仅仅是撑着油纸伞,在小巷等待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便写尽了多少人满腹的纷杂心事。

那个行走在小巷的顾城,用旧钥匙敲打着没有门窗的厚墙,他的绝望与倔强,又勾起了多少人理想幻灭的共鸣?

古往今来,有多少幽远静谧的小巷,唤起了文人墨客的诗意,成为他们笔下的意象,寄托着他们各式各样的情感?

在我记忆的深处,也有一条故乡的旧巷,与浪漫幽怨无关,却能让我瞬间回到童年。

这条名叫电台街的小巷,在贵阳很有名。如果你不知道它,恐怕仅仅是因为你不是贵阳人。北高南低的电台街,长不过四五百米,宽处无法会车,窄处仅能过人——所以,它名为街,实为巷。

这样一条名字很文艺的旧巷,几十年如一日地隐藏在闹市深处,没有小桥流水,没有柳丝烟雨,并不令人惊艳,甚至一点都不美。

也许它曾经美过,只是岁月沧桑风雨飘摇之后,只剩下斑驳裂缝的水泥路、两侧陈旧歪斜的民房,以及天空中杂乱无章的电线,很破败的样子——唯一的亮点,是小巷里的华家阁楼。

清末民初的民族资本家、贵州首富华之鸿,遵义人,其父华联辉为贵州最大的盐商。华联辉之母喜饮茅台酒,他有钱任性也够孝敬,就在茅台镇买下一间毁于战乱的旧烧坊,修复后重酿茅台,起名“成义烧坊”。烧坊在华之鸿手中发扬光大,成了后来组建茅台酒厂的三家烧坊之一。

在军阀混战的时代,华之鸿实业救国的理想破灭,晚年皈依佛门,在此修建了私家佛堂,命名为大觉精舍。从此潜心向佛,不问世事,而华家阁楼便是大觉精舍的俗称。

抗战初期的1938年,华老先生已经作古,贵州创立广播电台,向其后人租用了大觉精舍作为台址。新政权成立后,更名为贵州人民广播电台,电台街因此得名,沿用至今。

说起来,电台街至少有八十年的历史,巷子里的一砖一瓦,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斗转星移?

儿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历史典故,只是因为电台街离家很近。而隐藏在小巷深处的华家阁楼,白墙灰瓦,古色古香,院子里曲径通幽,古木参天。这种遗世独立的神秘和幽静,总是吸引着我和小伙伴们反复前往探索。

彼时的华家阁楼,已经没有电台,变成了文化局的办公地。院子里不时会出现某个嫌弃我们这些顽劣儿童的大人,令我和小伙伴憎恨和畏惧。这种时候,我们总是偷偷溜进去,迅速跑进院落深处一个死胡同——胡同有点阴森,地上长满了苔藓,大人一般不进来。我们躲在里面,仿佛藏身山洞,轻言细语地谈天说地,或者蹑手蹑脚地在地上寻找一些莫名其妙的宝贝,也许是几张纸片,也许是几个机器零件。这种探险的童趣,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殆尽。

胡同里长着紫色的喇叭花,我经常会采摘紫黑色的种子,如获至宝地拿回家,找个瓶瓶罐罐,盛满泥土,很虔诚地把种子埋下去,想像着某一天它们破土而出。然后就忘了,也不记得后来是否变成了花苗。

文化局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便自由得多,可以在华家大院里到处走动。

古老的院落里,曲栏回廊,雕梁画栋,仿佛置身深山古庙,这种寂寥冷清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很多时候我就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天上的云来云往,或者眯着眼,看阳光穿过老树的枝隙叶缝。

眼前那座二十五米高的五层阁楼,我从未上去过,据说是藏经楼,闲人免进。但大人们又说,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千金小姐住在阁楼上。以至于我常常盯着阁楼的窗口,猜测着那个小姐姐到底是幸福还是可怜。望了很多次,窗户始终紧闭,我下了结论:小姐姐没有小朋友,应该很孤独。想像着这些传说,我觉得很神秘,似乎还有点恐怖。

后来听说华家确实有个孙女,去了美国,再没回来。

华家阁楼的旁边是邮电医院,医院有个我父亲的熟人,我常常会在巷子里和他偶遇,我叫他袁伯伯。袁伯伯和我父亲是发小,但我在十一二岁时认识他,之前他从未出现过。

袁伯伯不时会来我家做客,按说很熟悉,但我在巷子里碰见他,总是有点害怕,害怕他的眼神,有点呆滞,有点闪烁,总让我觉得不正常。

后来才知道,袁伯伯是个苦命人。

二十岁出头的袁伯伯借了几十元给朋友。朋友起了歹意不想还,便捏造袁伯伯破坏十年大庆。袁伯伯被捕后,死活不交代问题,因为确实没什么好交代的。在特殊的年代,抗拒从严的袁伯伯就这么被判了二十年。他到处喊冤,上面也确实屡次派了工作组复查案件。但袁伯伯命苦,每到节骨眼上,总有新的运动开始,工作组撤回去忙别的事,便无人过问。

坐满了二十年牢的袁伯伯,在八十年代初终于平反昭雪。作为补偿,让他挑选工作单位,已经四十有余的他,选择了医院一个最不起眼的岗位,与世无争地了此残生。

苦命的袁伯伯已经死了好些年,每次我走到邮电医院的大门口,都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他,穿着白大褂,想和我打招呼,毕竟我父亲是唯一不嫌弃他坐过牢的朋友,而我总是喊一声袁伯伯就跑得远远的。

现在我懂了,他那让我害怕的眼神,其实是他对人类的恐惧。

邮电医院对于我意义重大,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年幼多病,隔三差五就感冒发烧,那时我父母都在郊区工作,不可能频繁请假照顾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外婆带着我,或抱或背,爬坡上坎,再穿过长长窄窄的巷子,到医院打屁股针。一路上我昏昏沉沉哼哼唧唧,外婆则絮絮叨叨地安慰着我,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有一次,我肺炎住院,陪床的父亲中途有公务,换外婆来陪守。我躺在床上睡醒了睁开眼,看见外婆正盯着我流眼泪,我问外婆你哭什么?外婆说你生病了外婆难过。

外婆身体也不好,受不得风寒,长年戴着一顶帽子。我常常在巷子里碰见她去看病,走几步就要歇口气。那时我小,背不动她,最多只能牵着她。

等我能背得动外婆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天堂,那里再没有病痛的折磨。

电台街的另一头,是贵阳的文物古迹文昌阁,从华家阁楼到文昌阁这一段,狭窄的巷子两侧,就是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民房,灰砖黑瓦,几十年不变,仿佛被城市遗忘了一样。

我童年时,生活在这些民房里的人,似乎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干居民”,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谋生。偶尔经过,能吸引我和小伙伴的,好像只有一户人家,一个和我外婆一般苍老的奶奶,坐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卖我们最馋的酸萝卜,或者带着米香味的爆米花,贴补家用。

现在虽然民房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但巷子里的“万家烫菜”和文昌阁下的“杨婆婆烤肉”,远近闻名,生意极好。

而一分钱一片的酸萝卜,以及五分钱一包的爆米花,反倒没了踪影。也许,杨婆婆其实就是当年卖酸萝卜的白发老奶奶?

每次回家探望父母,我都会重走一遍电台街,巷子里行人很少,大多数时间就我一个人。几十年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半,巷子的格局没有太多的变化,依稀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有几家民房改造成了咖啡馆,外面变化不大,里面别有洞天,小资而有腔调。

有一次我特意选了一家咖啡馆小坐。老板在楼顶安置了遮阳伞和座位,旁边就是华家阁楼的屋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飞椽翘檐、灰砖红棂。正是黄昏,夕照阁楼,落叶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洒,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回到了那些眨巴着眼睛看白云苍狗的日子。

风,缓缓地在旧巷里流动,吹动着墙角的野花野草,就如那些流年里的光阴,似乎不留痕迹。但流转的岁月,都镌刻在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红砖黑瓦和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像一本破旧发黄的古书。

靠着斑驳的墙壁,往巷子的另一头看过去,仿佛还能看见我外婆,佝偻着身躯,背着年幼的我,走过去,或者走过来。

一把年纪了,还是会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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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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