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不会挨打,逆文明才会被干
“带来的苗木,在称作日本的这沼泽地不知根何时已腐烂了”
——远藤周作【沉默】
南蛮贸易
16世纪是地理大发现时代
16世纪是全球苏醒的时代,有史以来,人类环球航行的梦想得以实现。在此之前,全球居民不过是生活在自己支离破碎的方寸之地,对外部世界则是一知半解。
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麦哲伦环球航行后,欧洲人已具备了基本的地理知识,大航海时代到来了。遥远而神秘的东方,自然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西方冒险者。
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初,在西葡两国的开拓者来到远东后,发现此刻的日本,正处于一场足以令其涅槃的战火之中,与日本来往,不仅阻力小,而且油水多。
南蛮贸易中的西方商船
日本作为一个岛国,一向善于取长补短,知耻后勇。
而战乱更是刺激了对科技的需求和思想的活跃。于是乎,铁炮、南蛮胴、朱印船等装备引入日本,随之而来的还有南蛮流外科,南蛮美术等先进技术……读过《马可波罗游记》的西方商人们早就觊觎东方的矿产已久,也抓紧挣钱。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打造的“安土桃山”时代是南蛮贸易的重要时期,这两代政权对贸易往来大体持支持态度。
但南蛮贸易来得快去得也快。
德川家康
从1542年三个葡萄牙人偶然来到日本种子岛将铁炮传入到1639年葡萄牙商船被禁止赴日,南蛮贸易随着德川家族的锁国政策彻底销声匿迹,不到一百年,如流星一闪即逝。
切支丹
南蛮贸易的夭折,直接因素即宗教冲突。德川政府的《锁国令》中大量篇幅都是有关打压基督教的,可以说,禁教是日本锁国的导火索。
说到大航海时代,不可否认,对经济利益的追求是航海探险的一大动因。但若是像经济决定论者那样认为大航海就是西方势力在全球进行资本掠夺无疑是以偏概全。
欧洲人探险海洋的动机是错综复杂的。事实上,推动大航海时代的绝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刺激,传教热情也起了很大作用。了解传教活动与南蛮贸易的联系,对解答为何日本采取锁国政策很有帮助。
明朝的利玛窦就是为了传教
基督教是具备博爱情怀的宗教,其教义鼓励信徒将他们的信仰带到全世界。
比如哥伦布在1492年11月12日的航海日志就这样记载:“他们(土著)说话很快,按照我们告诉他们那样祈祷,并且画了十字。所以陛下应该下决心让他们成为基督徒,我相信只要开始做,能够在很短时间内为西班牙赢得大批主的皈依者……”。
日本当然在与西方交流过程中不能“免俗”,无数传教士在圣经与大炮的陪伴下,越过重洋,来到日本。
方济各·沙勿略
最有名的就是沙勿略,这位葡萄牙人足迹遍布远东,无论是富奢的印度,还是粗犷的东南亚地区均受过他的影响,据说其共使三十万东亚人受洗,被称为“东方传道之父”。
此人对日本给予厚望,他写信告诉在欧洲的同道说:“就接触的范围而言,日本人是他迄今发现的最好的国民,甚至相信在异教徒中也许不会找到比日本人更优秀的人。他们大部分人相当贫穷,但是不管是不是武士,都不以贫为耻。很多人能阅读书籍,所以日本人可以在短时间内领会祈祷文和教理。”
日本给沙勿略留下比较美好的印象。
比起困于倭寇的肆扰,复置浙闽巡视官,严禁通番的大明,欧洲的传教士去往日本更为方便,连年战乱也使得日本百姓们更需要精神寄托。
不仅日本许多上层精英皈依天主教,成为“切支丹大名”“切支丹武士”(切支丹,日语对Christian的音译),天主教在日本百姓中也迅速传播。
据估计,日本当时共有20—40万天主教信徒,甚至有说法认为达到75万。京都、大阪、九州、中国地区(指日本中部)、仙台教会众多;有马、安土均有神学院。
织田信长
热情迎接外宾的大名有织田信长,尽管从未皈依基督教,但他欢迎传教士。
在他的领地上,传教士可以自由活动,他还很喜欢向传教士学习科技文化知识。最给力的大名莫过于大友宗麟,这位支配九州六国的枭雄在接受弗朗西斯科神父的洗礼后,成为了一个切支丹大名,发挥自己的力量劝说亲戚、手下、领民成为天主教徒,首次派出驻欧使节前往罗马,甚至想把自己的封地变成“天主教王国”。
如果只看切支丹文化在日本其乐融融的表象,是无法了解为何“禁教”打碎了日本与西方的往来的。
事实上,这株名为“切支丹”的西洋仙草在种下日本土壤之时,便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貌合神离
日本对传教士的态度是既爱又恨的。战国时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实用主义成了主流。西方具备日本艳羡的科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是为何日本精英阶层对于基督教采取包容态度。
织田信长军十分擅长使用铁炮(上图为伊达政宗麾下铁炮组模型)
有相当一部分大名皈依基督教的动因可能不纯,或许仅仅是为了获得欧洲商人的青睐。
提起外来宗教就不得不提日本本土盛行的佛教。
战国时期,日本佛教宗门与政治集团纠缠不清,影响日本统一进程。不仅如此,佛教徒生活放浪、穷奢极欲、迂腐保守也为很多人所不齿。如力挺传教士的织田信长,尤其痛恨佛寺插手政治影响他一统日本的梦想,曾火烧比叡山以打击佛教势力。
“人即使赚得全世界,可是如果丧失了自己的灵魂,这为他有什么益处?”欧洲人是真心希望日本人在接受器物和科学知识的同时能投入“主的怀抱”,而日本精英阶层对他们送来的礼物则买椟还珠,他们更务实地希望获得世俗的利益,对信仰方面的不大感冒。能用则用,用尽则弃。
至于下层民众的皈依,数量上看很庞大,但真正了解教义的,又有几人呢?
文化交融中不可避免的就有误解,对日本人来说,上帝和大日的发音几乎一样,许多日本民众认为沙勿略所教的上帝,就是对大日的信仰。虽说这只是翻译造成的谬误,但抛开语言的混乱,基督教的扭曲和异化还不限于此。
在日本文化中,一神论的概念是很难接受的,耶稣的形象在本土化过程中,变得更像日本佛陀或者神道教。基督教的神,在许多日本人的心中,已丧失了神的本质。
日本的切支丹,就像无根的兰花一般,看上去很美,但却经不起风吹雨打。
清朝官员在火车上/左四:李鸿章
欧洲在南蛮贸易中要的是日本人的灵魂,日本人看中的是欧洲人的器物。南蛮贸易更像是大清时代的洋务运动,真正思想文化制度方面的学习较少,更多的是收集科学技术。
沙勿略在传教过程中便发现了一个问题,日本人经常引据其“旧老师”中国的经验来反驳他,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理,为什么孔孟等伟人一点都不知道呢?沙勿略后来把目光转向中国,试图偷渡进入大明传教,但壮志未酬便先积劳成疾而死。
由此可见,日本的文化大体上还是师承中国的老一套,南蛮贸易中的传教实际作用并不显著。
风狂雨骤
有马晴信木质雕像
1610年,一名武士正跪在自己手下身边,面对胁差刀,他坚决地摆了摆手,天主教徒是不能自杀的。他示意自己的手下快点了断,随着手下长刀的一起一落,武士的头颅拖着殷红的鲜血飞向空中……这个人就是有马晴信。
据说人死前往事如电影般放映一遍,那么有马晴信脑海里闪过的应该是自己与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并肩作战的场景吧?当丰臣秀吉开展庆长之役时,第一兵团的指挥官是清一色的切支丹大名。
而此刻,曾被重用的他却因为同情葡萄牙商船被焚毁,外加庇护天主教徒被德川家康要求切腹。至少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仍守住了所信的道,抗击暴政虽力不从心,但可以选择不违背教义的死去······
高山重友雕塑
1614年,南洋的海风吹拂着一个老者的斑白的胡须,他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却经历着海浪的拍打和船体的颠簸,在他晕船呕吐时,只有一手握住圣经一手握住日本刀才能克服胸中的恐慌。
终于,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了陆地的阴影——菲律宾到了。他的身躯也瘫倒在地……四十日后,他客死异乡。他曾使自己领地内25000居民中的18000成为教徒;在荒木村重反叛中,信长几乎是含着热泪祈求传教士奥尔冈尼诺去劝说高山右近归降于他。但随着德川家康的《伴天连追放之文》,右近被生养他的故乡所流放,走向摩西之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高山右近等人在风狂雨骤之时的忠诚更衬托出当时其他大名的心怀鬼胎和丑恶至极,与有马晴信同为第一兵团切支丹大名的大村喜前见风使舵,不仅弃教而且疯狂破坏教堂,迫害耶稣会教士。
大村喜前的作为则反映了日本信徒量虽大但质不高的情况。
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沉默》反应了幕府对神职人员和信众的迫害
在日本的天主教本身已是脆弱的西洋之花,在德川幕府一轮又一轮的迫害下,不仅下令将神职人员驱逐出境,更是对不弃教的百姓进行残酷的镇压,这朵脆弱的西洋之花终于凋谢了。
与禁教同时进行的,便是锁国体制,随着德川家族权力的进一步巩固,除荷兰在出岛有商馆外,整个日本对西方贸易下降为零。
自卑引发的狂妄
德川家康在其《伴天连追放之文》中说道天主教徒不仅行贸易之事,更推广邪法以颠覆日本之政体,如不禁止则“后世必为国家之患”。
看似言之凿凿,但禁不住推敲。
首先,西葡两国真要颠覆“日本之政体”吗?当时的西葡两国对成熟的东方社会是有几分忌惮的,远洋航行方兴未艾,能熬到日本都实属不易,连通商都要看日本幕府脸色,哪还有精力投射大量人力物力去颠覆日本?
至于传教,不过是一种宗教文化活动,传教士目的当然不是在日本组建一支“救世军”来造反。虽然日本有天草叛乱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岛原之乱说到底还是农民起义不是宗教战争,即使没有基督教作为其行动纲领,官逼(地方官霸凌了村长怀孕的妻子),民焉能不反?
1851年美国入侵日本史称“黑船来航”
此事件引发了后来的明治维新
改变了日本发展走向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圣经里说的很明白了,禁教反映的是日本与近代西方的不接轨。
日本潜意识里是有自卑心理的。正是由于恐惧一种更先进文明的影响力以至于小题大做,在信仰问题上大动干戈。事实上,两百年之后,日本被迫重新对外开放,一直到现在,基督教文化也未能成为日本的主流文化。
试问在今日传媒如此之迅速,西方国家在国际上文化影响力空前的情况下,都不能“基督教化”日本,四百年前,不足千人的传教士集团在日本口耳相传,能抵得上网络广播吗?统治阶级对天主教的谈虎色变反映的是落后的恐慌。
归根结底,他们怕的倒不是天主教,而是天主教徒背后正在茁壮生长并辐射全球的近现代文明!
19世纪后期英国海外贸易图
有人把贸易简单的理解为买卖关系,有买有卖就能做成生意。实则不然,国际贸易更需要的是文明的“接轨”,需要文化方面的认可和政治方面的宽松。在一个政治上高压,文化上保守的地方,贸易是不能长久的。
日本当局希望虔诚的欧洲人能在领土上闷声发大财是痴人说梦。来往就不可能只交流器物,必然会潜移默化带来新的观念,此乃大势所趋!
抛开切支丹问题不谈,日本锁国贸易拒绝的岂止是天主教。第三次锁国令中,连明国的商船也被限制在长崎一港进行交易。枪支没有了来路,有关航海造船的技术也被封存,日本此举无非是想通过隔绝自我来延缓必将到来的“接轨”!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曾经的你对我置之不理,今日的我让你高攀不起。”日本选择闭耳塞听的同时,欧洲的资本主义蓬勃发展,远远的将东方各国甩在了身后。
美国佩里将军
1854年,美国黑船来袭,用绝对的力量使得日本不得不屈服,开始了改头换面之旅……
南蛮贸易,从名称上便可预知其结局。西葡两国是西方来的,澳门之类的南洋地区只是其中转站,“南”字反映了日本知识的缺乏,西葡两国代表的是一种比日本旧式文明更具有传染力生命力的文明,将其蔑称为“蛮”字则反映了日本的狂妄。
从一开始,贸易双方就不是在平等交流,惨淡收场也在意料之中。
在今天日本的九州岛,仍伫立着许多切支丹武士的雕像,百年已逝,他们饱经风霜的眼眸望向远方的大海,似乎在回忆那个时代的悲怆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