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政变：这个国家的现代化之路为何如此如此艰难？| 循迹晓讲

｜循迹晓讲 · 用文化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作者：瑞鹤

｜配图/排版/校对：循迹小编

｜全文约8300字 阅读需要20分钟

｜本文首发于循迹晓讲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2012年6月，缅甸领导人昂山素季在挪威奥斯陆市政厅发表诺贝尔和平奖获奖感言，这是一个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演讲。

在演讲中，昂山素季说，“民主与人权已经广泛地，甚至是普遍地被认同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如果我被问到为什么要为缅甸的民主奋斗，那是因为我相信民主制度是人权的保证。在过去一年里，已有迹象表明，那些为民主和人权所作出的努力，已经开始在缅甸开花结果。朝民主化方向的一些积极的改变已经出现。如果我说我主张谨慎乐观的态度，不是因为我没有信心，而是我不愿意盲目地鼓励。”

｜2012年昂山素季前往挪威领取诺贝尔和平奖 图源于网络

那时候的昂山素季，被认为是全球青年的领袖，她带领着一个专制许久的国家走出了黑暗，拥抱了文明和民主，缅甸也被认为是一个成功转型的现代国家。

然而，包括昂山素季在内，很多缅甸人都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有着“光明未来”的缅甸会在九年后遭遇军人政变的劫难。

2021年2月1日，缅甸军方通过其电视台发表声明，宣布接管政权。缅甸总统府发出命令，宣布国家立法、司法和行政三个部门授权由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掌管，并规定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为期一年。

同时，缅甸总统温敏、国务资政昂山素季等人被军方扣押。

｜2021年2月1日，缅甸仰光市政厅外的缅甸士兵。图源：路透社

缅甸天空看似晴朗的天空，忽然暗淡了下来。这次军事政变看似事发突然，但任何看似突发的事件，倘若深究起来，总会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在。

对于缅甸来说，政治不仅是一个世俗的事物，更是一个和宗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概念。因此，这个国家在历史上面临的问题，远远不止军人干政这么简单，而这些历史的羁绊，也注定了缅甸的民主化之路是不平坦的。

说这些，并非是事后诸葛亮式的呓语，对于我们旁观者而言，缅甸的故事是一面镜子，它足可以让我们去思考很多问题，比如“将现代政治归结为民主是否合适”，比如“民主的现实条件是什么”，比如“历史传统到底是什么，它如何影响一国之民的命运”，再比如“现代政治和繁荣昌盛之间的必然关系是什么”，等等等等，不论看这篇文章的读者是什么态度，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都应该是当代社会公民该有的素质。

01

独立与民主之争

对于缅甸在内的许多东南亚国家而言，接受西方现代民主政治的同时，这些国家也在接受西方民族主义国家的概念，与此同时，这些国家在进入20世纪时也被西方殖民者不同程度地掌控。

在一百多年前，一些有志于改变国家现状的仁人志士，需要解决的是多重的问题，既要想办法确保本民族的独立，又希望在独立之后实行西方现代的民主政治，当然，他们还需要解决本国赤贫的经济问题。

这样的情况在当时绝非是个例。

｜三民主义 图源于网络

中国的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口号是“民族，民权，民生”，这“三民主义”，是当时东亚东南亚地区革命者会遇到的普遍状况。站在当今的视角看，指望一个人或者一代人同时解决这三个问题，是非常不现实的事情。

孙中山先生毕其一生，也不能说完全实现了三民主义。除了中国之外，菲律宾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也希望在国家独立的同时实现西方的政治体制，但这样的迷梦在美西战争之后化为泡影。

残酷的现实教会了革命者几件事情，首先，在改变现状的几个诉求中，最应该优先解决的是民族独立。为了达到这个诉求，其他的都可以先靠边站。其次，以革命者自身的实力，想要同西方列强直接硬碰硬，那是痴人说梦，他们必须等着西方列强自身的衰弱，然后趁势而起。

对于缅甸来说，他们要面对的西方殖民者是英国人，而英国人在东南亚的殖民帝国在二战时期被日本打得粉碎，各个国家内部，要求独立的呼声和运动此消彼长，缅甸当然也不例外。

当时的日本人有一个非常动人的口号，叫做“大东亚共荣圈”，在这套话语体系中，亚洲人没有理由被欧美盘剥，而日本作为亚洲的老大哥，要挺身而出，义不容辞地帮助所有被殖民被奴役的兄弟们出头。当然，我们也都知道这个“大东亚共荣圈”的本质是怎么回事。

｜1942年，身着缅甸国防军礼服的昂山将军 图源于网络

在这种情况下，缅甸独立运动的领导人昂山将军，也就是现在昂山素季的父亲，被日本人利用着当枪使，日本人许诺赶走英国人之后就扶植缅甸独立，但很快就食言了。

昂山将军感到自己被日本人出卖，而且1943年之后，那个所谓的大日本帝国也似乎要日薄西山，昂山将军不是傻瓜，赶忙派人跟盟军接洽，商讨倒戈一击的事情。

当时盟军在缅甸的很多高级军官对昂山将军这样的行为很不屑，不就是骑墙么，不就是见风使舵么，但英军司令斯利姆却觉得昂山这人很有现实感，况且盟军也需要当地的帮手，于是允许昂山的投降。

到了1945年，昂山将军和盟军一起光复了缅甸，但是，英军赶跑了日军之后，在仰光升起了米字旗，缅甸的独立看上去似乎遥遥无期。

｜1947年1月，昂山去英国谈判，签订《昂山-艾德礼协定》，接受英国巨额“复兴贷款”，把大米和木材的出口权交给英国，以此换取英国对缅未来独立的承诺。此协议激起了左右两派的不满，缅共领导人德钦索与他决裂，右派吴苏等人也强烈不满。图源于网络

二战结束之后，缅甸表面上看似乎又回归到了大英帝国殖民地的状态，但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已经外强中干，新任的首相艾德里认为过多的殖民地已经是累赘了，于是在1947年1月27日，昂山与艾德礼定下了保证缅甸在一年内完全独立的“昂山-艾德礼协定”。

英国人保证缅甸独立了，昂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整顿内政，但他没有获得足够的时间。就在1947年的7月，昂山将军被刺杀，刺杀案的主使是吴苏，一个主张以更激进方式同英国决裂的革命派。他看到昂山将军在谋求独立的时候对英国让步太多，派遣枪手暗杀了他。

当暗杀事件查明之后，吴苏被处决，但针对这个国家的未来该何去何从的问题，缅甸内部的各方派别争吵不休。

｜1947年7月19日，经保守派前总理吴苏指使，昂山与6名阁僚于仰光被暗杀，得年32岁，未能成为缅甸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理。他的领导权及继任人由吴努继承。图源于网络

但不论怎样，1948年，缅甸是独立了。但“独立”只是那一代革命家面临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独立之后呢，如果不能解决民权和民生的问题，独立后的国家可能会堕入更凶险的迷途。

鲁迅在读完易卜生的著作《玩偶之家》之后，发出了“娜拉出走之后走向何方”的慨叹，这样的慨叹，不仅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国家。

对于缅甸来说，他们的领导人是吴努，不过以他的威望不足以镇住军队。军队最有威望的领袖是昂山将军，他已经死了，吴努的文官政府并不能让军队真心敬重，这为以后缅甸沦为军政府统治埋下了伏笔。

02

军政府的半个世纪

一般来讲，军政府上台的前提，往往是民众对现状失望透顶，极其渴望秩序和安定，而且对任何文官，不管是不是民选的，都不再信任的时候。例如智利的皮诺切特，阿根廷的加尔铁里，韩国的朴正熙，上台的方式大抵类似，而缅甸，自然也不例外。

革命者们抛头颅洒热血，也许遇见机缘巧合可以解决本民族的独立问题，但能够把民权和民生都给做得很好的人，在历史上几乎没有。

缅甸独立之后的领导人，不出意外地对民权和民生做的一团糟，退化的经济和社会失序会自然而然的强调军队的作用。

｜吴努 （1907年5月25日－1995年2月14日）图源于网络

1958年10月，缅甸社会不稳定已经失控，总理吴努要求军方成立临时看守政府。一旦政治秩序得到恢复，看守政府就会进行大选，恢复民主统治。

历来给出去的权力绝少有收回的道理，何况是军队。军方领导人奈温趁机强化了军队的权力，与此同时，缅甸的老百姓也认为除了军队没人可以拯救缅甸，1962年7月，仰光大学发生骚乱后，奈温派遣部队恢复秩序。

他们向示威者开枪，并摧毁了学生会大楼。不久之后，奈温在五分钟的广播演讲中对国家发表了讲话，结语如下：“如果这些动乱是为了挑战我们，我宣布我们必须用剑和矛来战胜”。

这句话标志着奈温将军夺权的成功。他“自动”成为国家元首担任联盟革命委员会主席，也是总理。他逮捕了吴努等人，并宣布由高级军官组成“革命委员会”执行的社会主义国家。缅甸的军政府从此成立。

｜吴奈温（1911年5月14日——2002年12月5日），出生于缅甸仰光的华裔，被称为“缅军之父”。图源于网络

一般而言，军政府的成立源于文官政府的无能和混乱，民众寄希望于军队去终结痛苦和混乱，但事实上，大部分军政府的所作所为往往同这个朴素的愿望背道而驰。

对于缅甸来说，奈温上台之后，大权在握的他开始了独裁统治，并实行所谓的“缅甸式社会主义”，这个社会主义的内容包括了农业集体化、资产国有化，排挤中国印度商人的影响。

除此之外，言论自由被广泛限制。外语出版物被禁止，外国人在缅甸最多只能停留24小时，而缅甸人则一律不得出国。缅甸的学校一夜之间被禁止教授英文，而奈温军政府则资助学生去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学习，至于学到了什么，那是不难想见的。

在奈温将军的领导下，缅甸从亚洲最繁荣的国家之一成为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之一。1963年通过国有化法后，共约一万五千个私人公司被国有化，私人资本被禁止，经济大倒退，黑市盛行，甚至有学者认为黑市的成交量一度占缅甸市场总额的80%。

｜缅甸人均 GDP增长（年增长率）截图源于世界银行

奈温迷信数字9，他相信要是钞票面额都能被9整除，不但国家经济会因此起飞，还能让他活过90岁。他在1987年宣布100元及75元等不能被9整除的面额通通作废，并发行45元和90元的新面额货币。但旧钞却无法变换新钞。

｜90元的缅币 图源于网络

缅甸许多民众毕生的储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这引发了1988年的游行示威，史称8888民主运动。

｜1988年缅甸民众的示威 图源于网络

1988年8月8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缅甸民众在全国发动了示威游行。

随后就被军政府镇压下去，但奈温将军也因此被迫离职，而且昂山将军的女儿昂山素季，就在这次运动中开始投身于缅甸政治，她亲手创建了缅甸全国最大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这个组织很快发展成为缅甸最大的反对派政治势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昂山素季在仰光演讲，随后开始长达21年的软禁生活。 图源于网络

全国民主联盟在1990年举行的三十年来全国首次多党大选中获得了压倒性胜利，虽然军政府在该次选举后拒绝交出政权，但此次选举的意义，仍对军政府执政的合法性构成了一个巨大挑战。

而昂山将军之女昂山素季富有个人魅力和领导才干。她投身政治之后，不仅仅将斗争的焦点集中在政治首脑上，还到处演讲，让民众明白经济落后、腐败横行等各种社会问题根源于军政府制度本身。

这种独立的公民意识的觉醒是对缅甸军政府最大的挑战。

正是由于昂山素季是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女儿，所以缅甸军政府并没有把她秘密处决，而是将其软禁了长达十五年之久。不过，昂山素季虽然被软禁，但20世纪90年代后，缅甸军政府面临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缅甸的经济和对外关系在军政府的统治之下丝毫看不到和缓的余地。

｜缅甸（1990-2019） - 人均国内生产总值 (以购买力平价计算) 图源于网络

经济上看，2011年缅甸人均GDP按购买力计算为3129美元，在世界排名第148位; 2007年，约32.7%的缅甸国民位于贫困线之下。

在社会生活上，军政府时代的缅甸人民生活也相当艰苦。联合国 2020 年人类发展报告表明，2020年缅甸人类发展指数为0.583，在189个国家中排名第147 位，属于“中等人类发展水平”一类。

｜0.55至0.7为中等人类发展指数国家与地区，在189个国家中缅甸排名147位 数据出自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20人类发展报告》

在外交上，多数西方国家不承认军政府，与其外交级别层次低，并多次呼吁其停止镇压反对派，释放昂山素季，改善人权; 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对缅甸的人权问题也普遍采取谴责态度。

2006年，迫于国际压力，缅甸不得不放弃东盟轮值主席国的地位。虽然一些负责人的大国对军政府是采取支持的态度，但一直以来，期望缅甸军政府向文官政府转型是国际社会的一致态度。早日实现缅甸的现代化，是国际社会对缅甸的普遍呼吁。

内忧外患之下，缅甸的军政府统治开始松动。

2010年，缅甸军政府举行全国大选，并于同年再度释放昂山素季。2011年，缅甸国会重新召开，政府颁布大赦令，开始释放缅甸军政府统治时期入狱的政治犯，其中包括许多记者、艺术家、宗教和民主人士。

｜2010年11月13日，昂山素季获释后向支持者招手。 图源于网络

2010年11月13日，昂山素季在漫长的软禁后被释放。2012年的3月，昂山素季发表了一篇15分钟的电视演讲，演讲的题目是“免于恐惧的自由”。

在演讲中，她说，“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民主政治，一个有着同情心和爱心的民主政治，我们不应羞于在政治上谈论同情和爱心，同情和爱的价值应成为政治的一部分，因为正义需要宽恕来缓和。”

在当时，很多人觉得，缅甸的春天就要来了。但事实上，军政府并没有退出缅甸的政治舞台，改革派无力修订军政府时期制定的宪法，而这部宪法，为后续军队干政埋下了隐患。

03

2008年缅甸宪法和军队干涉的隐患

早在2008年之前，缅甸的军政府当中不少人就已经预感到，军人独裁政治时日无多，这个国家终究要靠文官政治来和现代社会接轨。

但是，军人们已经独裁统治了半个世纪之久，他们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于是，2008年的缅甸宪法一方面表明缅甸要有议会，要实行现代政治，另一方面也为军人干政预留了后路。

而作为改革派的昂山素季等人，代表的也只是缅甸一部分人的声音。在民主转型之后，缅甸军队的力量依然强大，昂山素季和她的伙伴们无力改变这部2008年宪法，更无力改变军人在政界作为一个沉默的庞然大物的力量。

｜2009年，后来的实际领导人敏昂莱在对果敢叛乱中表现，得以在缅军中崭露头角。图源于网络

缅甸长期受军政府统治，军人早已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既然这个民主转型是军政府主动促成的，军人自然会设法保证自己在政治上的优势地位。

因此，虽然军政府已经宣布交权，但宪法仍规定国防军 “享有独立处理所有与军队有关事务的权力” ( 宪法第 20 条) ，并 “始终坚持军队能参与和担负对国家政治生活的领导” ( 宪法第 6 条) 。

可见，缅军不仅有其独立的利益，还试图垄断政治权力，在国家政治中发挥主导作用。

更要命的是，宪法规定了军队在紧急情况下有接管民选政府的权力。新宪法规定，“保持联邦不分裂、民族团结不破裂和主权稳固是国防军的主要任务。”因此，“如果发生以暴乱、使用武力等暴力方式夺取国家权力或做此种努力，导致联邦分裂、民族团结破裂和国家主权丧失的紧急状况时，国防军总司令有权根据本宪法的规定接管和行使国家权力。” ( 宪法第 40 条)

若军队接管权力，“不论宪法中做如何规定，除总统和副总统之外，依据宪法经有关议会同意任命的政府机构成员、自治地方管理机构及其成员须停止履行职责。”( 宪法第418条) “授予国家权力的国防军总司令可行使立法、行政及司法权。” ( 宪法第419条) 而且 “在宣布实施紧急状态的期限内，国防军总司令可在必要的地区限制或中止公民的一项或数项基本权利。” ( 宪法第420条) 这就意味着一旦有军方认为的 “紧急情况”出现，军队将会收回所有政治权力，终结文官政府，甚至限制公民权，回到军政府状态——当然，什么是“紧急情况”呢，自然是军方说了算的。

｜2012年昂山素季在国会补选中获胜，正式成为议员。图源于网络

不仅如此，军队在立法上也有相当大的权力。缅甸军队在中央与地方议会的两院均有数量可观的代表，2012年，联邦议会人民院的四分之一和民族院的三分之一议会代表直接由国防军总司令提名产生，而不经由选举。

具体而言，军队代表在人民院 440 席中占110席，而在民族院168席中占56 席。在地方层面也是如此，宪法第14条规定: “国防军总司令依据本宪法规定数量提名的军人作为议员参加联邦议会、省和邦议会。”这种情况在世界上是罕见的。

军人议员与代表原政府利益的议会第一大党———巩固与发展党势力叠加，足以保证军人对立法权的绝对控制，使其合法地主导缅甸政府。

所以，尽管昂山素季被塑造成一个民主斗士的形象，尽管在十年前，缅甸似乎一夜之间天亮了，但其实缅甸的这个所谓的“民主化改革”是非常不彻底的（事实上，昂山素季在关于迫害兴亚人的问题上闪烁其词，已经让她的国际地位有所污损）。

这种情况，有点像中国辛亥革命之后紧接着的北洋军阀时期，但比北洋军阀更过分一些。

因此，在十年前，很多学者就觉得缅甸的这个民主化进程，前景一定不会是一片光明的——整个宪法的架构已经被军队的私欲绑架，而且无人制衡，出事是迟早的。

04

现代政治不是无源之水

缅甸从一百多年前的英国殖民地走到现在，独立是已经独立了，但民权和民生之探索，依然是长路漫漫。

追根溯源的话，缅甸这样的东南亚国家，在谋求独立时，革命者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抛弃了民权和民生，再往深处探究的话，现代政治的精髓，倘若用民主概括，未免失之武断。

我自己过去写过一篇文章（为什么“代议制”是“最不坏的选择”？ | 循迹晓讲），在那篇文章里，我有提到现代政治一个最核心的事情是制衡，民主和共和是互相制衡的，现代议会中，几个大的政党是彼此制衡的，甚至在三权分立的结构中，几个权力的来源也是互相制衡的，等等等等。

｜英国议会 图源于网络

这一切的前提，是真的有可以互相制衡的力量。如缅甸这样的国家，悲剧在于民间并没有自发的自治和形成社团的传统，造成这个的原因有很多，有儒教的因素，也有地理的因素等等。

但结果是无疑的，那就是民间没有办法有序地对政治精英进行制衡，更没有办法形成彼此制衡的政治团体，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将西方的现代政治引入缅甸，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某些人以各种名目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以上是在世俗层面上的分析。而对于缅甸而言，讨论政治，一定还要考虑宗教因素。缅甸的主流宗教——佛教，是一个对我们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05

缅甸的佛教和政治

我们认为的佛教往往是出世的，所谓“佛系”，也是形容一个人看淡一切，漠不关心的状态，但缅甸的佛教不一样。这个国家的佛教，从一开始就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缅甸民主转型之后，扮演着极端宗教的角色，加剧了缅甸的社会撕裂。

公元11世纪，缅族开始统治缅甸，自此佛教在缅甸的地位不断攀升，逐渐成为国内主导性的宗教范式，并取得了近似 “国教”的正统地位。

在这一时期，佛教与政府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共生关系，一方面，僧团在政府的资助和支持下得以生存并不断壮大; 另一方面，政府总是借助佛教来建构自身的统治权威。

｜曼陀罗体系的圈层结构 图源于网络

美国学者沃尔特斯将这种借助神圣王权建立的政权称为 “曼陀罗政治结构”，认为这种政治现象在古代东南亚社会普遍存在，历代缅王都有僧人辅佐，他们可以直接参与到国家政务之中。

清末学者黄懋材基于实地考察所著的 《西輶日记》中也提到，“缅俗重佛，国家大事多取决于僧。”

进入近代，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自此缅甸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反殖民主义独立运动，僧侣在此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无论何处，任何一场有组织的反抗运动中，僧侣总是会出现在领导者之中，没有哪一场运动是没有僧侣作为精神领袖的。

由此，佛教和政治的关系被进一步捆绑。热衷于政治的僧侣强调，佛教自产生之始就有一种救世情怀，僧侣有救助社会和国家、利益众生的职责，而参与政治就是救世的方式之一。

｜缅甸僧侣参加抗议军政府的示威活动 图源于网络

在缅甸军政府被推翻之后，文官政府面临的问题众多，缅甸国内的民族分离进一步深化，缅族作为缅甸的主体民族，认为自己是缅甸唯一的主人的观念也越来越强。

一座族群等级的金字塔在缅族的观念中形成并不断强化，缅族佛教徒处于金字塔的顶端，接下来分别是非缅族佛教徒、非缅族非佛教徒，处于最底端的是非原住民。

而佛教作为缅族身份标签以及最具号召力的意识形态，自然成为强化和实践这种观念的最佳工具。正是在此背景下，佛教极端主义思潮得以产生。

这种”佛教极端主义“是什么呢，简单来说，缅甸部分佛教僧侣和信徒采用极端方式 (如暴力) 对非缅族、非佛教徒进行敌视、排斥甚至迫害的主张与行动，试图将缅甸表述为 “一个种族 (缅族) 、一种语言 (缅语) 、一种宗教 (佛教) ”的单质化国家。

某种意义上，佛教极端主义是现代缅甸政治转型过程中衍生出来的 “多元主义恐惧症”。这样的“极端佛教主义”，在缅甸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其中的代表是“969运动”。

｜缅甸“969”运动中佛教领袖威拉杜 图源于网络

“969”源于佛教 “三宝”( 佛、法、僧) ，它们分别代表佛陀的九德、佛法的六德、僧伽的九德。“969运动”的口号是保证缅甸民族与宗教纯洁、宣扬反穆斯林思想，号召缅甸佛教徒拒绝与穆斯林进行商业贸易、抵制穆斯林商店，遏制伊斯兰教在缅甸的扩张。

佛教在缅甸是国教，军方的领导人也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自然地，他们也会越来越受到“佛教极端主义”的影响。而缅甸的文官政府，却在致力于整合多种不同背景的族群，建构多元主义的政治意识与文化观念，这无论从实际上还是从意识形态上，都是等于动了军方的奶酪。

换句话说，缅甸文官政府越想拥抱文明社会，缅甸的撕裂就会越巨大。

去年11月当缅甸全国民主联盟赢得选举之后，军方宣布这次选举非法，并依据宪法宣布国家进入了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缅甸的民主之路，在2021年的2月初似乎遭遇了重大挫折，未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结语

从上午到深夜，关于缅甸的话题讨论有很多，有嘲笑民主自由不能当饭吃的，有说缅甸落入了西方圈套的，知乎上也忽然冒出来了许多“应该如何看待缅甸军事政变”的问题。

如我所言，我不觉得“如何看待这件事”应该有个标准答案，这件事如果能让读者诸君，在百忙之中思考一些平时很难想到的问题，这就是有意义的，而这些问题，我说过很多次，那都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公民该思考的基本问题。

最后用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结尾一段话给这篇文章结尾吧——：“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了，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存在着两种免遭痛苦的办法，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他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持续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END）

——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获取更多精彩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