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德国的「军工生产奇迹」是如何实现的？|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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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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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第五个年头，纳粹德国在各条战线上都在节节败退。苏联红军冲入了波兰，西线的盟军也在诺曼底登陆之后一路席卷法国。

在天空中，英美的轰炸机群已经将战火烧到了德国内地，一座座工厂和大城市在反复的轰炸中化为废墟。

尽管如此，纳粹德国的军工生产在这一年的夏秋季节达到了历史新高。

以陆军为例，后世的一些研究者统计，这一年出厂的德军各种坦克和装甲车辆可以提供四十个装甲师的核心装备，而当时德军的装甲师总数都不到三十个。

｜1944年第一批下线的黑豹G型坦克 作者瑞鹤供图

1944年8月底，德军在东线和西线大量的部队土崩瓦解，即使最狂热的纳粹分子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战争在年底之前就能结束，然而，靠着这些源源不断从工厂下线的新坦克，新飞机，纳粹的帝国又苟延残喘到了1945年的春夏之交。

当后人回顾这段历史时，1944年德国的军工生产高峰被称为“纳粹的军工生产奇迹”。

01

施佩尔和纳粹的军工生产

提到纳粹的这个军工生产奇迹，就不得不提到1942年之后的纳粹军备部长施佩尔。

施佩尔原来是个建筑师，凭借着自己对建筑和艺术的理解深受希特勒的赏识。二战爆发前，施佩尔在几次纳粹党集会会场设计和帝国总理府扩建的项目上展示了自己过人的统筹管理和领导才能，以至于希特勒想要让他为自己的千年帝国重新设计首都“日耳曼尼亚”。

｜1933年的施佩尔 作者瑞鹤供图

｜施佩尔在纳粹的集会上设计的灯光效果，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样的灯光宛如支撑天幕的巨柱 作者瑞鹤供图

｜施佩尔计划中新的柏林中心建筑——Volkshalle模型，注意这个巨大的建筑和边上的勃兰登堡门对比 作者瑞鹤供图

当然，战争的爆发使得纳粹“日耳曼尼亚”新首都的梦想没能实现，但是，施佩尔在纳粹德国是无可争议的首席建筑师，战争爆发后，他负责的任务不再是建设梦幻中的首都，而是要组织人手去清理轰炸后的城市废墟，修建道路桥梁，当然，他还有一个不光彩的任务，那就是建造大量的集中营。

虽然战后施佩尔声称，他对集中营内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但很多证据表明，施佩尔不可能不知道集中营是干什么的。

｜1940年德军占领巴黎之后，施佩尔（左）陪同希特勒游览巴黎  作者瑞鹤供图

施佩尔“首席建筑师”的头衔一直当到了1942年初，当时负责德国军工生产的弗里茨·托特博士在一次空难中丧生。

当时的德国刚刚在莫斯科遭遇惨败，又需要同美国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开战，包括希特勒在内，纳粹党高层的许多人都认为急需一位有才能的人接手托特博士的军需总监职位。

这个继任者不但要完成托特的任务，还要干得比托特好很多。战局已经长期化，德国的敌人日渐强大，德国需要更多的武器，更多的弹药，才能在这次战争中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施佩尔的前任托特博士，他一手创立的托特组织是纳粹德国最庞大的国营劳工机构  作者瑞鹤供图

希特勒想到了施佩尔，并马上将他任命为托特的继任者。施佩尔没上过战场，没当过兵，没摸过枪，但是元首看中的是他的组织领导能力。能够把复杂的建筑设计好并且监督完成，那么复杂的军工生产，施佩尔应该也可以做好。

从这点上看，希特勒是没有看错人。

不过，施佩尔虽然被任命为军需总监，但他要做什么，他的权力界限在哪里，希特勒都没有明确说明，很多东西需要他自己争取。

在当时的纳粹德国内部，施佩尔的前任托特从来也没有染指过对军工生产绝对的权力。帝国的二号人物戈林元帅在战争之前就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四年计划，按照纳粹的体制，所有武器的生产都必须置于四年计划的领导之下，戈林在希特勒的命令下，任命施佩尔为“新的四年计划中负责武器生产的官员”，但是施佩尔的野心不止于此。

1943年，随着盟军的战略轰炸不断升级，昔日不可一世的帝国元帅戈林在纳粹高层当中越来越没有话语权，而施佩尔负责的军需生产，一开始只是陆军的装备，后来扩展到了海军和空军的所有装备中。

1943年9月，施佩尔的正式头衔是“帝国军备和经济部长”，盟军开始将他视为敌人的最危险人物，而德国的军备生产，在施佩尔当政时期的确是在稳步增长。

｜从左至右：戈林、希特勒、施佩尔  作者瑞鹤供图

施佩尔为了提高德军武器的产量，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将德国经济转入战时模式。

然而德国一旦转入“战时”模式，军需品的生产必然会挤占民用产品的生产销售。在施佩尔上任之前，希特勒一直不愿意降低德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在他看来，自己的纳粹政权之所以可以让老百姓衷心拥戴，“让大家吃好穿好用好”是非常重要的举措，在上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德国因为粮食饥荒发生了暴动，直接导致了第二帝国的崩溃。

现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不想重蹈覆辙。而且，在1942年底之前，德军在各条战线上基本上都是形势一片大好，从纳粹高官到普通民众，都不愿意把德国全部的人力物力资源用在军工生产上。

在希特勒看来，“苏联就是一个破屋子，只要在门上踢一脚，整个破房子都会倒下来”，在很多德国人看来，“战争差不多快要结束，德国差不多快要胜利”了，在这种情绪之下，德国的军备物资产量是很低的。

以德国陆军的“战马”四号坦克为例，1940年，这种坦克的年产量是290辆，1941年，四号坦克生产了480辆，到了1942年，四号坦克总共生产了994辆。这样的产量算上前线的损耗，根本不足以维持德军装甲师的战斗力。

战前古德里安将军设想四号坦克应该是德军装甲师的中坚力量，但产量不足的现实使得1943年的德军装甲师里还大量留存着二号坦克和38t型坦克这些已经过时的东西。

｜1941年在东线进行维护的一辆四号战车，这种战车的产量在战争前几年一直很低  作者瑞鹤供图

｜1943年春季攻入哈尔科夫的德军部队，即使在武装党卫军这样的精锐部队中，二号坦克这种早该淘汰的货色还在继续服役 作者瑞鹤供图

到了德军兵败莫斯科之后，德国高层已经意识到“是不是该做些什么让德国转入战时经济”，但做到这一点，对于纳粹党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毕竟，他们的高层需要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戈林元帅需要打猎，需要搜集世界名画，需要手上戴十个戒指，还要有一屋子的小火车模型，这些东西跟“战时经济”完全相抵触，但又很难被禁止。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帝国的权力中枢都这样，底下的纳粹党各级官员什么样，完全可以想见。

｜戈林元帅在自己的别墅玩小火车模型 作者瑞鹤供图

施佩尔上任之后，做了很多的努力去改变这一切。

在1943年他完全掌握战时经济之后，向纳粹党的各个大区领袖发出命令，禁止一切奢侈品的生产，因为这样的奢侈品完全脱离战争和民生，“除了滋生腐败之外毫无用处”，他给大区领袖们两周的时间去禁止全部的奢侈品，包括高档家具，红酒，毛皮制品，等等等等，并威胁如果不这么做，党卫军头子希姆莱会找大家谈话的。施佩尔的命令看似很有效果，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施佩尔可以找到希姆莱，而那些纳粹的大区领袖在上面也有人，他们找到了希特勒的私人秘书马丁鲍曼，抗议施佩尔的举措“过分干涉了地方事务，并使得各个大区一片混乱”。

因此，这道禁绝奢侈品的命令并没有被严格贯彻。即使如此，施佩尔代表元首对奢侈品算是表态了，那么从此之后，生产奢侈品的产业大大萎缩，腾出来的一些工厂和人手，就被施佩尔忙不迭地投入了军事生产领域。

｜德国铁路的宣传画，底下的德语是“车轮必须为胜利转动”。到了大战后期，德国人才意识到，如果不搞军事优先，自己就要完蛋了。  作者瑞鹤供图

接下来，施佩尔要做的是优化武器生产，也就是说，他要确保哪些武器是值得保留的，哪些武器生产是要被废弃的。德国的武器招标，设计，生产是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可问题是，希特勒本人作为门外汉非常喜欢在这当中添乱子。

1941年德军入侵苏联，遭遇了所谓的T-34危机，这一款苏联的坦克使得德军很多正在进行中的坦克设计都得重新来过，而元首本人出于对重型战车的热爱，在1942年的研讨会上提出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构想，比如几十吨重的撞击虎。

虽然元首本人是战车设计的门外汉，但他的意见不论如何都要被认真听取，由此造成了许多混乱的局面。在这种乱局下，武器生产商学会了对元首和军队的指示阳奉阴违，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大家都很受伤”。

举个例子，1942年希特勒希望德军的另一款主力坦克——三号坦克，装备60倍口径的50毫米坦克炮，希望这样的火炮足够对付苏联的T-34坦克，但是生产三号坦克的戴姆勒-奔驰公司却也没有明确答复不行，只是暗地里把装备三号坦克的火炮变成了42倍口径的50毫米炮，自然，希特勒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后，来了一场“元首的愤怒”，至于元首这次有没有摔笔拍桌子骂渣渣，没有记录，后人也不知道。

｜三号坦克的生产车间   作者瑞鹤供图

类似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施佩尔的解决方案是成立专门的武器委员会，像战车委员会之类的，在这个委员会里，各个生产商，像奔驰，亨舍尔之类的，会派代表定期和军方碰头，有问题一起解决，大大减少了推诿扯皮的时间和精力成本。

一开始，这样的委员会只在陆军装备方面存在，当施佩尔开始接管海军和空军的掌控权之后，类似的委员会就成了德军军工生产的常态。刚才提到的三号坦克火炮的故事，后来就是在战车委员会中得到了解决。

奔驰的代表说不行，但来自阿尔凯特公司的人代表说可以试试，最终也成功了——阿尔凯特在当时的主业是“以坦克底盘改造各种自行火炮”，自然在这方面比奔驰有发言权。

｜三号坦克的两种炮管，左边是42倍口径的，右边是60倍口径的   作者瑞鹤供图

除此之外，施佩尔花了不少精力在工厂和试验场，对很多正在进行中的武器项目亲自测试，来确定哪些是优先生产，哪些可以暂停，哪些必须被放弃。

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厉害，但是如果贸然大规模生产这些武器，德国在转产时就会变得非常脆弱。比如虎式坦克和黑豹坦克，这两种坦克比起四号坦克的优势太明显，以至于德国有人强烈呼吁干脆把四号坦克停掉吧，所有的公司都去生产虎式坦克和黑豹坦克算了。

但1942年底，虎式坦克刚刚开始生产，黑豹坦克还在测试中，这时候如果停掉四号坦克的生产，按照古德里安将军的回忆，德国每个月就只能生产25辆虎式坦克，这就意味着末日。

所以，像四号坦克之类的东西虽然老旧，但必须维持一定的产量。

事实上，前文提到，1942年一整年，四号坦克的产量不到一千辆，到1943年，四号坦克的产量已经到了两千以上。

｜施佩尔在库默斯多夫试验场亲自驾驶虎式坦克前身原型车的底盘   作者瑞鹤供图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空军当中。当时德国空军在进行中的下一代飞机设计有很多，但为了简化生产，许多不必要的项目都停掉了，只保留成熟的Bf-109，Fw-190等飞机生产，虽然这些飞机在面对盟军飞机时已经愈发力不从心。

另外，鉴于德国日趋恶化的战略局势，指望德军短期内发动进攻已经不可能，所以，用于攻击用途的轰炸机逐渐停产。先前，德军花大力气开发的战略轰炸机He-177发动机毛病不断，但在调试中逐渐趋于正常。

现在，在施佩尔的命令下，这种德国空军唯一的战略轰炸机停止生产，德国也永远失去了用正常手段战略轰炸敌国的能力。不过，这样的飞机停产换来的，是纳粹德国战斗机的产量在1943到1944年陡增。Bf-109甚至成为了人类历史上产量最多的几款飞机之一，总共生产了三万三千多架。

｜德国不是没有战略轰炸机，但他们的He-177轰炸机到了终于可以投产的时候，战局已经不需要这种飞机了   作者瑞鹤供图 

｜工厂里生产中的Bf-109G6型战斗机，战争后期德国空军的顶梁柱之一    作者瑞鹤供图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施佩尔并非一味地扩充生产老旧型号的武器。一些在他和一些纳粹高官看来可以扭转战局的武器，被赋予了开发的优先权，这些武器包括Me-262喷气战斗机，V-1飞弹和V-2火箭。

事实上，纳粹的火箭项目是在施佩尔上任之后才被赋予了最高的优先权，可以说，没有施佩尔，也就不会有V-2火箭和布劳恩博士以后的故事了。

｜纳粹德国的V-1飞弹（左上角）和V-2火箭给英国人留下了痛苦的印象，伦敦的帝国战争博物馆里这两件展品占据了C位    作者瑞鹤供图

最后，施佩尔要做的是简化生产流程，一些不必要的工艺一律节省，铸造件能改成冲压的一律改掉，过去很多武器生产商采用的是“工作站”制度，施佩尔力图推行生产线制度。生产线固然可以大大提高生产速率，但需要更多的人手。

在当时，熟练工人已经是稀缺资源了，施佩尔命令德国本土的工厂全力以赴提供人力负责军需生产甚至扩大了对妇女的动员范围（这方面德国的经验远不如英国），而让被占领国家的许多工厂生产民用品，毕竟这些被占领国家转产军品需要时间，而纳粹德国已经等不起了。

｜1944年夏季完成最后总装的黑豹G型坦克准备开出奥格斯堡机械厂（MAN）的厂区   作者瑞鹤供图

在施佩尔的努力下，1944年，德国经济差不多缓慢地转型到了战时经济当中，军需生产也攀升到了一个高峰。

但这个时候，纳粹德国的战略局势已经恶化到无可挽救，这样所谓的“军工生产奇迹”并不能挽救这个行将就木的千年帝国。

02

关于“军工生产奇迹”的反思

纳粹完蛋了，施佩尔的这个“军工生产奇迹”却在战后被反复提及。施佩尔本人也因为这样的“军工生产奇迹”被当作“好的纳粹”，获得了很多赞誉。

不过，有光环的地方总有阴影，这个“施佩尔的军工生产奇迹”，在很多战后的研究者那里，也是多多少少遭到了许多质疑。

首先遭到质疑的，是“施佩尔作为外行，他的行政力量是否真的有效促进了武器生产”。仔细研究资料之后发现未必是这样。作为武器的外行，施佩尔和他的幕僚的不少举措是想当然的，而这样想当然的举措有不少严重阻碍了武器的生产，甚至间接地加速了第三帝国的灭亡。

｜二一型潜水艇的1：350比例模型 作者瑞鹤供图

这方面最典型的案例是纳粹海军的二一型潜艇（Type XXI），这种所谓的“末日电鲨”靠着大容量的蓄电池和全新设计的船体，可以在水底连续几天高速潜航，它带有鱼雷自动装填系统，一旦大规模服役，对盟军的海上航运线是毁灭性的打击。

纳粹的高官们，从潜艇司令邓尼茨到元首希特勒，都对这种新式潜艇抱有极大的期望，1945年3月份，柏林眼看就要沦陷了，纳粹的宣传部长戈培尔还在日记里写，等我们这种新型潜艇服役了，英美之间的海上航线就会土崩瓦解。

但是，直到帝国毁灭，这种潜艇也没形成战斗力。

造成这个问题的正是施佩尔。他在1943年接管海军的装备生产后，觉得过去的造船厂造船或者潜艇的方式过于落后，需要长期占用宝贵的船坞。于是，他和助手们力主在二一型潜艇的建造过程中采用分段施工的做法。即整个潜艇分为若干段，由不同的工厂制造，最后在汉堡或者不来梅完成总装。

这么做的好处，一则大大加快了施工进度，二则不用长时间占用船坞，三则有效降低了施工成本，看上去是个非常好的解决方案。

可是，不同的分包厂生产的分段船体之间如何对接呢？技术标准如何统一呢？在20世纪40年代，这些问题都没有成熟的解决方案，结果就是在总装时，潜水艇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海军和总装厂别的事儿不干，光去解决漏水，零件不通用这样的事情，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二战结束之前，德国海军拥有一百多艘二一型潜艇，但绝大多数都是处于“维修，不可用”的状态，仅有的一艘出海巡航，日期是1945年4月30日，那一天，苏军攻克了柏林国会大厦，元首也自杀了，距离纳粹德国彻底投降，还有八天。

｜最终，二一型潜艇在大西洋游猎成了德国人的幻梦 作者瑞鹤供图

如今，分段组装已经是潜艇工业中的标准施工手段了。但这是建立在网络发达，标准统一，物流顺利的基础上的。指望当时的纳粹德国做到这些，真的是太不切实际了。

施佩尔设想的这种潜艇施工方法，看上去热热闹闹，实际上在当时，不过是造了一堆根本来不及使用的废铁罢了。

其次，现在的怀疑者在争论施佩尔对武器数量的关注是否造成了别的副作用。有人声称德军的武器质量下降原因是大规模生产，这其实没有直接证据。

德国武器的验收标准直到战争结束都非常严格，之前传言中“虎王坦克装甲缺钼”只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设想。不过，施佩尔关注的是武器本身的数量，忽略了后勤补给，这是不争的事实。

纳粹德国生产了许多的坦克飞机，但零配件是不能跟上的，负责后勤保障的车辆制造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其结果就是前线的德军装备始终得不到很好的维护保养，尤其是在德军开始战略撤退的1943年以后，许多本来可以修好的设备只好就地炸掉这对资源本就捉襟见肘的德国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阿登战役中被德军放弃的虎王坦克，照片中这辆坦克边上的显然是美军  作者瑞鹤供图

以装甲兵为例。二战中美军的标准是每二到三辆坦克就会配有相当于一辆坦克的零配件，用于替换维修（苏联通过租借法案和后迁工厂，也达到了四到五辆坦克分到一辆坦克零配件的标准）。

施佩尔太急于生产出“完整的坦克”了。所以，在德国装甲师里，差不多每十辆坦克才能分配到相当于一辆坦克的零配件用于替换维修。很多时候，包括党卫军第一装甲师“希特勒警卫旗队”这样的精锐部队，都会谎报损失，在战斗报表里，一辆坦克被完全“击毁”了，事实上，这辆坦克可能没被击毁，只是被前线部队拆掉用作其他坦克的零件提供者。

警卫旗队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他部队的情况只可能更糟，而不是更好。换句话说，更多的装备未必意味着更强的战斗力，不过，这一点对于施佩尔而言，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接受战地维修的虎式重型坦克 作者瑞鹤供图

第三，后世的研究者指出，纳粹德国的军工生产在施佩尔之前就已经有增长的苗头了。

以航空工业为例。战争之前，帝国航空部给各大飞机生产商的合同里，成本是浮动的，也就是说，飞机生产商上报的成本越高，拿的钱越多，除此之外，生产商还能拿到一笔跟成本成正相关的奖金。

这样的合同机制使得一些小的飞机设计公司也能活的很好，但滋生了腐败，并且导致德国的飞机设计师非常喜欢在飞机上加上一些华而不实的新设计。

到了1939年，帝国航空部修改了合同，在修改过后的合同里，成本是一个固定的数值，航空企业需要自负盈亏，如果自己的产品卖得好，可以赚一大笔，不然就只能倒霉赔钱了。

这样的合同显然对一些大的航空企业（比如亨克尔，梅塞施密特）有利。这些企业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订单，他们的老板也借机扩建厂房，招募工人。

可是，在当时，扩大生产规模和招募工人，并不是“立刻就能提高生产率”。即使在现在，一个工人的培养都要花很大的心力，在当时，这些新招募的工人熟悉生产流程也是需要时间的。

更何况，企业如何留住产业工人，这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1941年，阿拉道飞机工厂招募了一批女性工人，但到了次年，这些女工有70%都辞职不干了，原因不详。虽然纳粹德国没有三和大神，但企业和劳工的关系在很多时候并非强制性的，培养一批稳定的工人，也需要时间——等这些都就绪了，差不多也就是1942年，这时候，这些公司的产值开始飞跃，这并不能说是施佩尔领导有方，很多企业老板早就在前头做了很多铺垫的工作。

 ｜容克斯公司内在生产斯图卡轰炸机的工人们 作者瑞鹤供图

最后，也不能说1942年以后所有简化生产的措施都是施佩尔的功劳。以坦克生产为例，1943年秋季，为了防止盟军和苏军用磁性反坦克手雷对付自己，德军命令自己的所有战车都敷设防磁装甲（Zimmerit），这道工序费工费时，生产出的战车要在工厂多停三到五天才能完成这个所谓的“防磁装甲”铺设。

到了1944年9月，因为德国人发现盟军和苏军没有使用磁性手雷的证据，这道吃力不讨好的工序被取消了——这都是发生在施佩尔当政时期的事情，而且，取消防磁装甲的命令来自陆军兵器局，而不是施佩尔本人。

 ｜这辆英国博文顿坦克博物馆里的虎王坦克垂直面上敷设的防磁装甲并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大战末期德军战车取消了这个工序 作者瑞鹤供图

另外，武器生产效率提高的关键在于零件的通用。在德国陆军中最早意识到这点的也不是施佩尔，而是陆军兵器局的柯尼科坎普。他设想的德国下一代战车应该有几个不同的吨位，执行不同的任务，而这些战车的相当多零件都是通用的。

这就是E系列战车计划，不过，随着德国的战败，E系列战车永远地停留在了图纸上——和坦克世界的游戏里。

 ｜E系列战车，这个E是德语Enewicklung（发展）的缩写。现在唯一领略这些战车魅力的地方只有游戏了 作者瑞鹤供图

总之，施佩尔的确为提高德国军工生产效率做出了很大贡献，但也不该过分夸大他个人的作用，一些后人把他吹成神人，悲情天才，就差拿着羽毛扇子跟希特勒玩一个隆中对的cosplay了，这其实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施佩尔。

从另一个角度讲，施佩尔的谋划再好，也离不开工人们的努力，这就牵涉到纳粹最黑暗的一面了——奴隶劳工。

03

施佩尔和奴隶劳工的问题

随着熟练工人源源不断地被征召到前线，德国的各大军工企业自从战争中期之后就在面临人手短缺的问题。

按理说，德国有广大的占领区，所谓的人力资源不成问题，但是很多军工企业并不愿意用外籍劳工，犹太人更不在考虑之列，原因很简单，德国的军工制品是日耳曼人勤劳智慧的结晶，给这些“劣等民族”生产，他们一定会捣鬼，至少，他们生产不出熟练德国工人能生产出的东西。

但随着战局一天天恶化，工厂的老板们开始妥协了。

由于军工生产的都是国之重器，事关帝国存亡，所以纳粹政府亲自出面给这些公司解决劳工问题。希姆莱的党卫队自然是一马当先，帝国劳工阵线的罗伯特· 莱伊和帝国劳动力调配全权总代表弗利茨· 绍克尔也采取了各种手段在占领区和集中营搜刮熟练工人。

绍克尔提出了动员一切可供德国使用的劳动力的计划。这项动员计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依恃暴力有组织地利用被占领区的劳工资源。

 ｜德国劳工阵线领导人罗伯特·莱伊 作者瑞鹤供图

绍克尔任职后不久，就让各被占领区的行政当局颁布去德国服劳役的法令。根据这些法令，绍克尔手下全权代表依仗各被占领区警察当局的支持，把绍克尔命令他们必须完成的那部分劳工数额弄到手，并把他们运往德国。

绍克尔利用“大批男女特务”推行所谓的“自愿”应征，“如同以往招募‘水手’的情况一样”。然而总的说来，除个别的情况之外，真正自愿应征的为数甚少。

绍克尔在1944 年3 月11 日的自白就证实了这一点。他说：“在抵达德国的五十万外国劳工中，只有不足二十万人是自愿前来的。”

 ｜一名在德国工厂内劳动的犹太劳工，注意他胸前佩戴的大卫六芒星标志 作者瑞鹤供图

自然地，这些外国劳工，甚至奴隶劳工，在德国工厂内的处境非常悲惨。有人曾把当时的恶劣条件向绍克尔作了汇报。

绍克尔的回应如下：“对所有这些人的伙食、住宿和待遇应该是：在花费最低限度的开支下，使他们发出最大限度的劳动效率。”

以上这些，施佩尔本人不能说毫不知情。他知道这些奴隶劳工可能不服管，制定了很多惩罚措施，任何装病，无故请假，破坏生产的人，都会被罚挨饿——对于这些可怜的奴隶劳工而言，所谓的“不挨饿”，也就是“不饿死”，那么挨饿意味着什么呢？基本就是死亡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很多纳粹德国的公司对奴隶劳工管理比施佩尔设想的要严格许多。

1944年，阿尔凯特公司的一批产品被发现焊接点比验收时的标准要脆，经过彻底调查，发现是一名电焊工人擅自调高了焊枪温度（他为什么这么做没有被记载下来），于是，这名工人就被处决了。

 ｜一名女性东方劳工在操作机床，注意她胸前佩戴的Ost标识，这是“东方劳工”（Ostarbeit）的缩写。 作者瑞鹤供图

到了1945年初，纳粹德国的各种武器已经基本上都是奴隶劳工生产的了，他们在梅塞施密特，宝马，奔驰和容克斯公司的厂房里，在党卫军监工的皮鞭和手枪威逼之下没日没夜地为纳粹德国生产着各种武器。生产V-2火箭的奴隶劳工一度有六万人之多，这其中，有两万人没能活到战争结束。

 ｜宝马公司内的集中营囚犯劳工正在连班倒生产气缸机件 作者瑞鹤供图

不过，施佩尔在战后一直竭力辩称自己对奴隶劳工的事情毫不知情。他的伙伴罗伯特· 莱伊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用毛巾在纽伦堡的监狱上吊自杀，绍克尔则被纽伦堡国际法庭判处绞刑。

 ｜1946年，绍克尔被处决之后的尸体 作者瑞鹤供图

至于施佩尔，他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因为他不是直接抓人的负责者，所以得到的刑罚也轻一些。

04

“纳粹军工生产奇迹”的落幕

施佩尔和他的同僚们竭尽全力，使得1944年德国的军工生产达到了历史顶峰，但对于世界而言，幸运的是这样的军工生产并没有完全转化成战斗力。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是德国石油工业的崩溃。盟军对德国的炼油厂进行了持续不断的轰炸，极大地削弱了德国合成汽油的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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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夏天，苏军占领了罗马尼亚的普洛耶什蒂油田，这是德军二战期间最大的一个天然油田，这里丢失了以后，德国陷入了缺油的困境。到了1945年，德国空军其实不缺飞机，但他们几乎滴油不剩，连进行象征性的抵抗都做不到了。

 ｜盟军的B-24轰炸机空袭普罗耶什蒂油田 作者瑞鹤供图

其次就是德国日渐严重的防空压力。当时德国的高射炮弹生产占到全部弹药生产的一大半，但这样多的高射炮弹并不能做到对目标精准打击，高射炮手们只能用很多炮弹在天空打出弹幕，希望借此杀伤敌机或干扰敌机投弹，由此带来的浪费是巨大的，但德国并不能凭借高炮弹幕阻止盟军的空袭，反而因为盟军的空袭而走向了毁灭的深渊。

 ｜在弹幕中船形的盟军B-17轰炸机，弹幕要消耗大量的弹药，但收效甚微 作者瑞鹤供图

其次就是来自希特勒和其他纳粹高官的干扰。1943年以后，元首对军事生产的干涉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元首的很多意见其实荒谬的一塌糊涂，但军工生产和军事组织部门是必须执行的，这一点，施佩尔完全无能为力。

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Me-262喷气式战斗机的。这款划时代的飞机无论是速度还是爬升率都远远超过盟军的任何飞机，它的研发虽然有波折，但总体还是顺利，但是希特勒围观了一次它的试飞之后，命令梅塞施密特公司把它改成轰炸机——这种快速的飞机怎么投弹准确呢？

元首不管，总之，他就要轰炸机，这个命令使得Me-262装备空军的速度被延后了半年，当希特勒终于承认“可能这种快速飞机最好还是用来拦截敌人轰炸机”的时候，德国的防空局势已经恶化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作为划时代的喷气战斗机，Me-262应该用来拦截盟军的轰炸机，这也是德国空军的夙愿 作者瑞鹤供图

 ｜但是在希特勒看来，Me-262喷气机要去带炸弹，这扔不扔的准不说，低空飞行的飞机很容易被打下来 作者瑞鹤供图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独立装甲旅的。1944年夏秋季节，纳粹德国军工生产攀上高峰之时，德军在东线和西线都遭遇了史诗级别的大溃败，几乎丢失了全部的陆军重型装备，这个时候好几个久经沙场的装甲师都被打残，急需补充人员和装备。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大量出厂的坦克应该被优先补充进这些装甲师。但是希特勒希望大量打造一些独立装甲旅，在他看来，这些装甲旅应该能有相当强悍的战斗力。

但事实上，这样的装甲旅没有附属的炮兵和步兵部队，在战场上的表现相当糟糕，许多刚刚生产出来的坦克，就这样白白地被损失掉了。就算德军的战车工厂再能干，也经不住这样糟蹋的。等到希特勒想要在阿登山区发动拼死反击的时候，德国陆军已经凑不齐需要的坦克了。

 ｜这辆出自汉诺威机械厂（MNH）的黑豹坦克在1944年8月被分配到了第112装甲旅，然后就毫无意义地损失掉了，装甲旅缺乏炮兵步兵支援，也缺维修后勤，这辆坦克的结局不是个例  作者瑞鹤供图

最后，奴隶劳工的使用导致了很多蓄意的破坏。在坦克变速箱里掺铁屑，在汽油里掺水，掺白糖，这都成了战争末期德军越来越频繁面对的问题。这种情况下，许多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坦克飞机，只能被德军自己忍痛炸毁。

1945年1月，施佩尔告诉纳粹的宣传部长戈培尔，说在自己军工生产的改组下，纳粹德国的军工生产还能再维持一年。但也就是在这个月，苏联红军占领了西里西亚工业区，此后，施佩尔对战争前景的预测急转直下。

三月份，在给希特勒的一份备忘录中他写道，最多再过八个星期，德国的战时经济就完全崩溃了，战争已经打输了，我们要为德国人民负起责任，保证他们战后还有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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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希特勒已经丧失了神智。比键盘侠可怕的是，希特勒在德国元首的位置上理论上可以为所欲为。赵姓野生国师试图炸穿地球的想法被大家批判一番，但希特勒在末日将近之时认真地想过彻底毁灭德国，在他看来，如果纳粹战败了，德国人民就证明了自己是劣等民族，不配活着。

于是，1945年3月19日，希特勒签署了《尼禄法令》，它的核心内容是彻底地破坏德国的工业基础设施，包括交通，电力，水管系统等。

而施佩尔在得知《尼禄法令》的内容之后，认定了这将“给德国人民判死刑”，于是施佩尔尽自己一切所能，阳奉阴违，阻止了希特勒最后的疯狂计划。

这也是“帝国军备和经济部长”为德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电影《帝国的毁灭》剧照，希特勒在末日将近时，一面要毁灭德国，一面还对未建成的首都日耳曼尼亚念念不忘

一个月后，希特勒在柏林面对苏联红军的重重包围，他也想着要不要逃出去，但是施佩尔作为希特勒一直以来的追随者，对希特勒说“当大幕落下时您必须站在舞台上”，这句非常瓦格纳的话语让希特勒最终留在柏林，自杀身亡。

 ｜德国投降之后的施佩尔（左），邓尼茨（中）和约德尔（右） 作者瑞鹤供图

1945年5月8日，纳粹德国无条件投降，自此，施佩尔的所谓“纳粹德国军工生产奇迹”，连同那个邪恶的帝国一道，成为了历史。

结语

这些年来，各种媒体和自媒体里放出的“奇迹”可谓是过江之鲫，似乎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听得久了，也就麻木了，甚至于把“奇迹”当成了常态，许多球迷在看到自己主队0比3落后也不慌，总想着所谓的“伊斯坦布尔奇迹”还会再临人间。

这种心态，看球娱乐一下可以，但拿这种态度当真，就太可悲了。

尤其是在经济和社会的领域，哪有什么天才灵机一动的奇迹啊，凡是奇迹，大抵说明了两件事，要么是奇迹之前太过于不堪，要么是奇迹背后有很多不可见人的秘密，二战当中纳粹的军工生产奇迹，这两点都符合，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范本。

 ｜战争结束时在山洞工厂发现的纳粹德国He-162的机体，挖空一座山，制造这么多飞机，这个过程死了多少劳工，可能永远成为了历史的秘密  作者瑞鹤供图

可以肯定的是，类似“纳粹军工生产奇迹”这样的事，还会出现在各大版面里，也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很多人的心智。

而历史如果说有什么意义，大约就是提醒我们凡人，面对这样的奇迹时，保持冷静，不去丧失理智，如此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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