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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 | 走火入魔的日本现代文明

唐德刚 友朋说 2022-04-23


我国抗战期间,汪精卫“卖身”投敌——“卖身”二字是汪自己的话,详下节——固然是由于他自己对敌情认识不清,政治判断错误,个人权欲薰心,党争失败,感情冲动,失去道德理智的结果。但是敌人的甘辞诱骗,周佛海、高宗武的一牵一挽,他老婆陈璧君的既劝且逼,地方军头的半推半就……才使这位有幻想、无原则的诗人、才子、烈士、政客,一步一步地走上叛国自毁之途而不能自拔。——让我们还是先从日本人对汪的“诱”和“骗”说起。



中国两公、日本五相


拙作前篇已言之,“七七事变”后,主持我中央最高决策的蒋汪二公对日本侵略的基本态度,由于高宗武之泄密而被敌人摸了底。可是在西义显于八月初奉松冈洋右之命,赶回东京,向日本政府各首脑机关汇报时,日方当权派对汪蒋二公的反应就参差不齐了。


我们搞外交史的如果把日本国当成个研究单位,则这个“日本国”在近代世界史上,实在是最穷凶极恶的一个帝国主义。但是我们如把日本帝国主义的权力结构打散了来看,那我们在这个“帝国主义”之内,却找不到一个负最大责任的“帝国主义者”。


一般历史家都知道,现代日本在一九三六年发生了“二二六政变”之后,政党政府垮台,代之而起的便是军人专政了。其实日本人搞民主政治固然出不了杰斐逊、林肯、(老小)罗斯福和丘吉尔那一级的民主政治家;他们搞独裁政权,照样出不了希特勒、斯大林、蒋介石那样“一人说了算”的大独裁者。


因此,二次大战期间日本政府的权力结构不是一个“一鼻孔出气”的“寡头政治”(Autocracy),而是一个众小寡头集体互制,近乎中古欧洲“贵州政治”(Aristocracy)的一种落后政体。在名义上,他们最高的决策机构是所谓“五相会议”,也就是首相居先的陆、海、外、藏(财)五相的集体领导。在五相之上再加个天皇,那就是他们体制上的最最高决策机构,所谓“御前会议”了。


其实在这个所谓“会议”里,日本天皇对国家和战大计虽有其一言九鼎的影响力,但对日常实际政务,他陛下便无法干预,因为他未尝亲政,对行政更无实际经验也。因此,所谓五相会议者,事实上只是五个官僚商量着办事。人数太少,国家大事也很难由投票决定。因此他们五人,人人都享有“决策权”(Policy-Making Power),人人也都享有“否决权”(Vetopower)。如此则制衡有余而领导不足了。没个一元化领导,他们往往就各行其是了。——最糟的还有它那个“直属天皇”,独立运作于内阁之外,专司军令,调度陆海两军的“参谋本部”了。就以他们当年的对华政策来说吧,他们的首相乃至三相四相都同意了的一个政策,其中如有一相或本部提出异议或严重否决,则整个既定政策都要修正、变质,甚至全部泡汤。


“二二六政变”之后,日本军人是一马当先了。殊不知他们文职官僚也可玩弄以毒攻毒、以军制军的把戏。外相、藏相也可遴选“大将”充任嘛。下节我们就要谈到近卫文麿首相组织其二次近卫内阁时,他希望以军制军,乃保荐在日本军人中最有声威的宇垣一成大将出任外相,庶几对华外交可以“一元化”。但是这个美梦哪能做得成呢?宇垣不但对那远在中国战场上胡作非为的中将少将们无法遥控,而且对近在卧榻之侧的军部之内那些对华自作主张的大佐少佐,大将外长也毫无办法——下文当细论之。


日本这种乱草出蛇的落后制度,不但弄得它自己的对华外交,无固定政策可言,连我们中国这样想对它屈服的被侵略者也无所适从。他老人家朝秦暮楚,姑婆分治,你不知道它要的是什么嘛!何人讲话才能算数嘛!


面对日本侵略者这种混乱作风,我国那时一言九鼎、一人说了算的最高决策者蒋委员长,便一再痛斥日寇欲壑难填、得寸进尺、毫无诚意。——因此他以不变应万变,亦明亦暗地正告敌国,不管何人当家,你们要“停战”、要“讲和”,那你就先“撤兵”再说,否则我们就打到“底”。


可是那时我们那位急于利用日本侵华突出自己,谋和代蒋的汪副总裁,虽然也知道敌方没有“一人说了算”的领袖和“一鼻孔出气”的机关,但还是相信日本的“御前会议”的。——因而他也有他的腹案:一、暗中和日本先把“战败国尚可接受”(周佛海语)的秘密条件谈好;二、经过日本的“御前会议”正式认可;三、等到抗战至油尽灯枯之时(必要时还应暗助敌人一臂),我老汪乃和日本人里应外合,公布秘密议定之条件,登高一呼,和平救国。汪认为这时龙云、刘文辉、张发奎都会立刻“起义”响应,然后把“蒋军”残部赶往西北,投奔苏联。根据汪的估计,这时德军应该已占领莫斯科,东方再由汪日联盟合作,就可收回西伯利亚了。然后再由中日联合赶走英美势力,完成大东亚共荣圈,由裕仁、汪精卫平分天下,岂不欹欤盛哉?!——显然这便是汪副总裁的黄粱大梦啊!他哪里想到他的美梦万分之一也实现不了;他自己却从党国第一号元老,堕落成现代中国的第一号汉奸呢?!



为日本帝国主义定位


汪精卫这个梦想也不全是他自己的空中楼阁,他是根据日本人囊括东亚的幻想制订的;而日本对亚洲的梦想,又只是德意日所谓“轴心国家”(Axis Powers)幻想的一部分。——说多了,未免离题万里,但是纵使专搞微观史学,对宏观史学也得略知一二。


用最简略的语言来说,自从十五六世纪,欧洲白人发现了美洲,环绕了地球之后,我们这五大洲便一直在信仰基督教的白种民族主宰之下,至今未变。


白种人主宰有正负两面。正面是他们把人类文明迅速提高。我们的“现代文明”之兴起,实拜白人之赐。白人主宰的负面,则是现代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了。——白种民族利用他们特有的科技,对其他所谓有色人种做血淋淋的统治。


但是白人的统治也有其周期性。西班牙、葡萄牙出道最早,首先平分了地球。可是在十七、十八世纪之间,它们的地位就逐渐被后起之秀的英(美)、荷、法、俄等民族篡夺了。后起之秀变本加厉,到十九世纪之末,全世界五大洲都在它们的控制之下,变成了它们的殖民地。——其中剩下的唯一的一块“半殖民地”或“次殖民地”(孙中山语),就是我们中国这块大肥肉了。


迨德、意两国在一八七○年左右组织了各自统一的政府,形成了新兴的民族国家,它二位向同族前辈学习,立刻便加入了白色帝国主义阵营,向世界各地抢夺殖民地。可惜两国出道太晚,世界膏腴之地早被它们的前辈占领殆尽。德、意愤愤不平,所以它们一直把自己说成“无的国家”(The have not countries),把英、美、荷、法、俄说成“有的国家”(The have countries)。“无”的光蛋、小贼因而一直要向“有”的富翁、大盗要求分赃,要求殖民地重行分配。“有”的大富翁当然不肯。为着防制小贼偷袭,这些已有既得利益而洗手反正的大盗就要“维持世界现状”(Maintaining Status Quo)和“保障世界和平”(World Peace)了。说穿了,岂不可笑哉?


就在德、意于一八七○年左右出道的同时,我们东方的小日本也颇能为我们黄种民族争口气。在一八六八年它发动了“明治维新”,搞全盘西化。——读者知否?在日本人西化时,连行中医、吃草药,都是违法的。这一禁令,直到二次大战后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始被撤销,其西化之彻底可知也。


既全盘西化矣,果然时不旋踵,日本对“西方文明”,就“迎头赶上”了——至少可与德、意两国,并驾齐驱呅。


日本之模仿西洋,最能得其精髓的,也是它最有兴趣的一环,便是西式的帝国主义了。例如德国在初期搞扩张主义时,朝野曾酝酿一种所谓“三B政策”。三B者,匈牙利的布达佩斯(Budapest),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Bucharest)和中东、今伊拉克首府的巴格达(Baghdad)也。


日本佬东施学西施,在它们的“大陆政策”里,也搞出个“三M”来。三M者,满洲(Manchuria)、蒙古(Mongolia)和闽(Min,福建、台湾)也。——这些虽是一时风气,未必见于官书,但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传遍世界的“田中奏折”,所强调的还不是这些“M”?(《田中奏折》有人说似非田中所撰,然为日人激进派所作则无疑也。)


不过胡适说得好,任何民族都不能把自己的“固有文化”完全抛弃。日本毕竟是个东方国家。不论它对西方学得怎样惟妙惟肖,它也是丢不掉它的东方传统的。因此它学会了西方帝国主义,但是帝国主义这个东西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由白变黄,它就与老帝国主义不太一样了——“日本帝国主义”较之“欧美帝国主义”是青出于蓝,其凶残暴虐,就远非西方帝国主义可以望其项背了。(作者附注:日本之向西方帝国主义学习,那时是无微不至的。不论在理论上或在行动上,它们也绝未想到要为亚洲兄弟国家争取解放。其时想到帮助殖民地革命的反而是列宁所搞的“第三国际”,虽然为时也极短;日本却是以反共为借口的。所以今日的日本极右派政客石原慎太郎、永野茂门、渡边昭一等还在谰言当年日本是在帮助亚洲国家反帝,真是不学无耻!)



害人害己的爱国狂


吾人试读欧美史便知道,现代西方帝国主义,尤其是在所谓“英语地区”,是一种唯利是图的经济帝国主义,一切向钱看。“炮舰政策”(Gunboat Policy)为的是钱,能搞钱而不需要炮舰,它们也可“裁军”“限武”。在殖民地中“浑水摸鱼”为的是钱,如果清水养鱼可以赚更多的钱,它们立刻也可换浑水为清水,并缓缓让步,为殖民地建立简单法治——如此则皇家上国赚大钱,殖民地臣民也可赚点小钱,大家好。君不见近百年来的中国香港、菲律宾、新加坡、马来亚、缅甸,甚至整个印度、中东和若干非拉地区,它们被帝国主义剥削了数十百年,一旦帝国主义者撤退了,当地被剥削者每有“去后之思”“甘棠之念”呢?——在下才疏学浅,然亦尝深入观察于印、菲、新诸地区,有感而发呢!


日本帝国主义就不是这样了。它在做帝国主义之时,开口“大日本”、闭口“大日本”,杀人放火,把事情做“绝”。因此它一旦被赶出原先的殖民地,大家就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了。——谓予不信,诸位去问问朝韩老乡和东南亚人民就知道了。中国台湾也被日本人统治了五十年,听说日本人对某些台胞也有若干去后之思。但这不是当年的异族统治者真有什么“甘棠遗爱”,而是另有别的政治原因呢!


总之长话短说,西方的经济帝国主义被日本学会了就变质了。“日本帝国主义”当然也是一种经济帝国主义;但是这个帝国主义在“经济”之外,它把东方传统里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加了进去,什么“八纮一宇”“忠君爱国”“集体切腹”“杀身成仁”等(“二二六政变”时,十八个叛军头头买了十八口棺材,预备十八人集体“切腹”),这些西方帝国主义所没有的东西,也都成为日本帝国主义里面的金科玉律了。


因此,新兴的日本为着经济利益要搞帝国主义,不为着经济利益,只为帝国主义而帝国主义,也要搞帝国主义。换言之,它们为着经济利益要侵略中国,纵使对自己的经济利益有损,它们也要“为侵略而侵略”——这就是所谓“军国主义”(Militarism)了,是一种害人害己的狭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Racism)和“爱国狂”(Chauvinism)的混合体,比诸西方帝国主义,尤其是英语国家的帝国主义,那就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在西化过程中走火入魔了。


一九三六年所爆发的“二二六政变”,便是这一抽象意蒂牢结的具体化。它也是包含整个日本民族的“民族运动”(National Movement)。上自天皇、元老、大臣、富商、高干、教授、学人,下及贩夫、走卒、浪人、营妓(日裔“慰安妇”)的扩张主义思想,都是大同小异的。据说“日裔慰安妇”在她那短促的慰安时刻,还要劝诱被慰安的日本官兵去替天皇战死,魂归靖国神社呢!



其言甚辨的侵华哲学


日本的元老重臣、学人教授一级的扩张主义思想,当然不同于日裔慰安妇,但是他们为着扩张日本而侵略中国的目标,则完全相同,只是付诸实施的手段互异罢了。


简略言之,日本那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对日军侵华助纣为虐的借口,则是“中国”一词,原来就只是个哲学概念、地理名词,而不是个政治实体。盖满(东三省)、蒙(内外蒙古)、新疆、西藏,均各有其原住民,实非中国领土。日本帝国替天行道,帮助它们独立,甚或与它们合并,“共存共荣”,如日本之与朝鲜、琉球、中国台湾者,实是天与人归之事,中国人、西洋人何能加以阻止呢?


就以号称开明与和平的元老外交家重光葵来说吧,他率领日本投降代表在密苏里舰上签完降书之后,被关入盟军巢鸭监狱,为他的根深蒂固的侵略思想洗脑(当年日本死刑以下的战犯私称此一洗脑经验为进巢鸭大学)。一洗四年,而重光葵在狱中偷用厕纸,撰写回忆录(书名《昭和の动乱》,后来此书出版了十余种译本。中文版由徐义宗、邵友保合译,改名曰《日本侵华秘史》,一九七○年香港现代公司出版),还要若隐若现地替此一侵华哲学做辩护呢!——重光葵在此书中,翻旧案说,早在巴黎和会(一九一九)和华盛顿会议(一九二一)期间,日本代表就提出“何为中国”(What is China)的定义问题,而否定只许中国一国向边疆“殖民地区”移民的主权。重光葵在“一·二八事变”之后,被韩国志士尹奉吉炸掉一条腿;后来对盟国俯首投降,入“巢鸭大学”进修,真是九死一生,历尽沧桑。但他还是要出这口鸟气,异时异地,则其他日本理论家的逻辑又如何?就毋烦多事引证矣。


总之,根据这一理论,则不特日本军人制造“满洲国”是替天行道;他们西征热(河)、察(哈尔)、绥(远)——今日“内蒙古”,当年日本人叫“蒙疆”——扶植蒙裔伪“德王”建立一个囊括内外蒙古的“大元帝国”(那时外蒙古还未“独立”),自然更是顺理成章了。等到后来日军攻入长城,侵入华北,再搞个“华北五省自治”,不更是理所当然?试问“关内十八行省”哪一省没有“原住民”,没有原住民的“固有文化”呢?中共进城以后,大陆上(尤其各省)的考古学家,不是更进一步证明几乎中国各省区都有其原始文明?什么“晋文化”“楚文化”“秦文化”“燕文化”“鲁文化”“吴文化”“越(粤)文化”“荆文化”“巴文化”“蜀文化”“铜鼓文化”——今日台湾还不是有个“八仙洞文化”?笔者去夏曾承“立委”韩国瑜先生的招待,到“八仙洞”深入地考察了一下,惊叹不已!


在日本侵华时期,日本的汉学家没有今日大陆上各省考古家“考”得那么细致,但是当年日本对汉学的研究(其火候有时且超过中国),足够支持他们军政两界肢解中国的理论,何况现代中国自辛亥革命以后,各省宣布“独立”“自治”乃至“联省自治”,就从未停过。如今大日本皇军在“华北”也帮助各省搞点半省自治(如冀东伪自治政府)、一省自治(如策动宋哲元、韩复榘、阎锡山在察鲁晋自治自为)或联省自治(如华北察晋冀鲁绥五省自治),也未可厚非嘛!


大小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


大体说来,这套理论是盛行于十九世纪,“民族国家”(nation-state)兴起之后,至巴黎和会时期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十四条”(Fourteen Points),强调“民族自决”(Selfdetermination)而登峰造极。威尔逊的民族自决原则,原是为解决白种民族之间纠纷的暂行办法。因为彼时白种民族之间有其“宗教死结”,例如耶、伊之间(且看今日东欧波斯尼亚一带);伊、犹之间(且看今日的以色列和中东);新耶、旧耶之间(试读西欧史不绝书的各种宗教战争)。他们之间的信仰冲突永远无法解决,民族也就永远无法融合。如此,则不如各家自扫门前雪之能和平共存也。


这套解决白种问题的暂行办法,拿到我们东方黄种民族的国家里来,就凿枘不投了。中国文明自开始以来便是个“多民族的文化”(Multiracial Culture),文化本身自始就是多元的(Cultural Pluralism)。它以“滚雪球”(Snowballing)的方式把所有的区域文化(夏文化、殷文化、周文化、秦楚文化、吴越文化……)都“滚”在一起,“熔于一炉”(Melting Pot),始有今日。——各民族之间,无不能“共存”(Coexistence)之死结,所以时历两千年,共存的“多民族”,就融合成一家人了。


因此,日本在侵华期间所犯的理论性的错误,便是它要利用西方威尔逊所强调的各“民族自决”的小民族主义,来瓦解那时经两千年,久历风霜的“多民族共存”,在经济、文化、政治、族群生活上相互依赖、难舍难分的东方的中华帝国的大民族主义。


试问,满汉蒙藏诸大民族之间,究竟有什么“死结”存在,让他们非分手离婚不可呢?——有之,那就是西方白色帝国主义者,和它们习惯于现代西方“民族自决”的观念,以及戴着有色眼镜的学者专家们,强人从己、不断挑拨的结果。


在理论上,最矛盾的还是日本这个外黄内白的香蕉帝国主义。他老人家自己一面吞没了北海道上的虾夷族(Ainu),琉球、中国台湾的汉人和原住民,并灭亡了整个韩国,早已犯下了“民族自决”之大忌。贼喊捉贼,它又怎能在大陆上玩弄小民族主义来对抗大民族主义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它在理论上已彻底破产,手段上又极其下乘。怎能称霸诸侯,创造帝业呢?终至身亡国丧,岂非自取其咎!


不过话说回头,我们要知道响亮的政治口号一般都比高深的学理更有力量,因为口号可以使人发疯,而真理则否也。耶稣教的先知说得好,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日本当年侵华军阀在自我毁灭之前,所发的那股疯劲,若非抗战过来人亲见亲闻,真难以想象也。——言归正传,让我们再看看,当年日本侵华目标的下限和上限。



日本的侵华与极限


上节已提到,当西义显于一九三七年秋奉松冈洋右之命返东京报告,东京当权各派对蒋、汪的反应是参差不齐的。我们也曾分析过这些日方派别,其处理对华军政大事虽方法不同,但大原则则是完全一致的。


我们不妨先看看它们有多少派别和什么原则:


从总的说来,它们当权的大致有“政府”与“军部”两大派。政府那就是以五相组成的内阁了。在一九三六年“二二六政变”之后,“内阁”的权力是远不如“军部”了,但是在体制上内阁毕竟是向外代表日本帝国的。办对华外交,不能不有其原则和政策。“二二六政变”后出任“首相”(内阁总理大臣)兼“外相”的是广田弘毅(一八七八—一九四八)。他于一九三五年为对华外交制定了所谓“广田三原则”。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前,近卫文麿(一八九一—一九四五)代广田为首相,而广田仍连任外相,对华政策不变。因此,“广田三原则”也就变成“近卫三原则”了。


近卫三原则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一、中日“满”经济合作;二、承认“满洲国”;三、共同反共。其实这“三原则”的一、三两项都是不着边际、可伸可缩的空话。在其后中日交涉中也时有变易。唯独第二条“承认‘满洲国’”,日本政府(乃至所有该国朝野任何派系)都是向我坚决要求,半寸不让的——这是“九一八”以后,日本各派对华要求的“底线”,是它们全民一致的。


日本政府和人民坚持这条侵华底线的道理很简单。我们这片储存有“无限宝藏”的整块膏腴之地,其面积是日本本土的一倍以上,而其他自然资源,就不知多少倍了。


朋友,容易了解吧。当年日本那条小饿狼,咬上这块大肥肉,你不打死它,它怎能自动吐出呢?——那时它另外两个小从犯、小强盗,德、意两国,对日本是多么羡慕啊。


以上是日本侵华的“底线”,它们也各有不同的“上限”呢。那时日本“政府”对华要求的“上限”,则是凡经日军占领了的城池疆土,中国政府如要收回,还得另外割地赔款,才能谈和呢!你是“战败国”嘛。


日本对当年侵华战争,自名曰“圣战”,曰“膺惩”。——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它们,所以它们要“惩罚”我们,要打得我全民皮开肉绽才过瘾!以上是日本“政府”对我要求的上、下限。



西化后的日本民族


至于日本“军部”的运作,那就治丝益棼,更是一言难尽了。


日本军人自藩幕时代开始便是个职业化、封建化的封闭集团。他们士为知己者死,各级官佐原都是勇于内战、各为其主的所谓“藩士”。明治废藩之后,他们就直接效忠天皇了。——日本明治维新是和普鲁士统一德意志同时的。两者封建背景极为相似,其职业军人效忠皇室的精神亦复相同,德国现代化的过程和日本西化的过程更是如出一辙——而日本西化又是以德国为模式的。时不旋踵,日本也就变成东方的德意志了。


以最客观、最公正的态度讲授世界现代史,我们实在不能不承认德、日两民族是现代世界上,最有效率、最有组织、最彻底、最勤劳刻苦、最忠君爱国和最讲求卫生清洁的两个民族。——不是过誉吧!


我们呢?朋友,我们和他们恰好相反!不用细说了。我想读者们是不会骂我崇洋媚外,自贬我伟大传统文明之身价的。——正因为这种鲜明的对照,百年前甲午战败之后,我民族对日本真是诚心诚意地“服输”。——对日本战胜、我们战败毫无怨言,并派遣千万文武青年,东渡取经。当年归国的留日学生,可说无一人无崇日之心。其中崇日崇得最标准的归国留学生,恐怕就是蒋中正先生了——蒋公一生恨死俄国,厌死美国,最崇拜德、日!


笔者愧为“天子门生”,对先师做此评论,以质诸“天子近臣”,我想不会有人反对吧。像蒋公这样彻底崇日的中国领袖,他何以又要领导全民抗日到底呢?日本人在战时,除不以他“为交涉对象”之外,某次竟集中飞机九十架,务必炸死他一人,这又所为何来呢?——这就不能怪我们的民族英雄蒋介石,而要归罪于那个万恶不赦的日本帝国主义了。


日本以那样一个可敬的民族,何以一下就变成这样可恨的魔鬼呢?原来有其长者,必有其短;走极端的个人和民族,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啊,德国佬还不是一样吗?所以我们的孔圣人教导我们走中庸之道呢。——这就是我们的固有文化了,颟顸一点也是庸人有福啊。


日本这个东方封建小国,自从在一八五三年七月被美国海军司令培理(Commodore Matthew C.Perry)打开大门,到一九四五年八月重光葵上密苏里舰向麦帅签降,这一百年间,可说做了一场文化噩梦。——它在西化途中“走火入魔”,做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色帝国主义。



半封建的日本军部


谈到日本“军部”,我们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日本侵华期间,他们的军部和“统帅权”是抓在中间阶层官佐,从少佐(少校)到少将,所谓“少壮军人”之手。——在抗战期间我们如提到“日本少壮军人”,真是谈虎色变。在我们被侵略者的印象里,他们都是一群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茹毛饮血的魔鬼!试问:


制造伪满洲国的阴谋家杀人犯,不是他们?

在华北率领日韩浪人、中国汉奸横行无忌的,不是他们?

在卢沟桥、廊坊、广安门,横眉竖目的,不是他们?

在南京杀我军民三十余万,强奸我妇女数万人的,不是他们?

把我重庆炸成一片火海,血肉狼藉的,不是他们?

在香港集体强奸,被我护士誓死反抗剪断生殖器的,不是他们?

在陷区我们要向其做九十度鞠躬的那威武哨兵,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

——罄竹难书呢!


面对这样暴虐惨酷的侵略军,你说他们也是人类?


可是在历史书里,日本的“少壮军人”,却有其双重人格呢!且看他们在他们自己“转型期”社会里,所扮演的角色:


在封建藩幕时代,尤其是有名的“长州派”(今日本山口县)和“萨摩派”(今日本鹿儿岛县),他们是一种封建社会里的“义薄云天”的侠客。我国《史记》里面的荆轲、聂政、豫让,三国里面的关张赵马黄,小说书里的林冲、李逵和大刀王五。笔者在纪念甲午拙作中提出的伊东佑亨、东乡平八郎,都是“萨摩藩士”出身。——侠客在东方封建社会里,至少不算是坏人嘛。


这种“藩士”到明治时代,他们就变成日本新建现代陆海军的中坚了。长州派掌握了陆军,萨摩派包办了海军。因此在这一“转型期”中的日本陆海军,一开头就半东半西、半封建半现代了。——对内如关、张之对刘备,那是赤胆忠心的;对外那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了。甲午战争时,你看伊东偷袭我“高升号”,射杀落水我军七百人。再看日军攻下我旅顺,实行屠城,把全城老幼数万人,杀得只剩下十余人。这两起大屠杀和后来的“南京大屠杀”一样,“捷报”传入三岛时,日本人民欢欣鼓舞,举国若狂呢!——所以日本这种用现代武器的封建军阀,一开头便是他们国内的英雄,国外的魔鬼!


到昭和时代,日本四岛由于大搞资本主义,大发战争财,国内一致向钱看。政党与财阀相勾结,纸醉金迷,贪污腐化,把日本社会弄得乌烟瘴气——这原是经济起飞社会的通病。但在他们社会中搞除暴安良,正气昂然的“侠客”们,就对此义愤填膺了。他们要杀尽那些颟顸的元老重臣、政党头头。关闭所有有靡靡之音的卡拉OK、娼馆妓寮,恢复王道社会、武士精神……这一来小撮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这一自发的群众运动,原自尉级军官、士官学生开始,蔓延及于少佐、中佐,乃至大佐、少将,终至形成一个可怕的“少壮军人”的集团。老头们或被赶尽杀绝,或则退避三舍,或者乘机利用,壮大自己——如此则昭和之军政便在少壮军人掌握中矣。至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政变一起,日本便是少壮军人的天下了。对内,他们以激进改革派姿态出现;对外,尤其是对华,就要重振国威,加强侵略了。这一下,则“九一八”“一·二八”《塘沽协定》《何梅协定》“七七”“八一三”“南京大屠杀”,就次第出现了——最后要搞到中国只剩个地理名词。



不明君子之道


就在这不断侵略声中,日本“政府”之内,广田外相与近卫首相就意见不一而无法协调,如此则不但我方蒋汪二公乱了手脚,连德国的希特勒(希魔原也希望中日和解一致抗苏的)和德国外交部、德国驻日大使狄克森、驻华大使陶德曼也不知所措,下篇再细论之。


另外,日本“政府”与“军部”也各行其是。政府希望侧重诱蒋,因为蒋有实力;而军部则侧重挖汪,因为中国政府是个双头马车,一马仆则二马不能行,挖出了汪,则蒋自垮,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结果双方互不相让,各行其是而互挖墙脚。——在一九三八年及其以后,他们搞出一连串的滑稽剧来,对我方孔祥熙、张群、陈布雷……诱和都各有管道。其后戴笠也插足其间,导演了一套“假凤虚凰”的“假宋子良”的侯宝林式的笑剧来,令人捧腹不止。——读者如不惮烦,我们如有暇,真的娓娓道来,大家会前仰后合的。历史原来比小说有趣。《三国演义》里虚构的故事,哪能比得上《民国全史》里的真人真事?《金陵春梦》《酒畔谈兵录》,凭三分小道消息,做十分瞎扯淡;金雄白的汉奸回忆录,志在自我漂白,居心尤其可诛啊。


再者在日本军部内掌握实权的少壮军人,则南进、北进,海陆两军亦互不相让。至于对华作战,得寸进尺,“捷报频传”,则前线“君命有所不受”的十分骄纵跋扈的战场指挥官,和后方自命目光远大、以苏为假想敌的参谋作业人员,也各行其是。而指挥官之间又有“关东军”“华北驻屯军”“(总部驻南京的)中国派遣军”和“华南派遣军”等山头,谁也不听谁指挥。大家都是主子,相互嫉忌。中国汉奸要做日本主子的奴才,也不容易做啊!所以周佛海时常自炫日本人要杀他。他不也是帮日本主子毒死李士群吗?


汉奸周佛海和汪副总裁的悲剧,是他们在日本这堆乱草之中,碰到只在纸上搞参谋作业的一条小蛇,而误以为它是一条可以行云落雨的大龙。结果双方都不知彼、不知己。从私欲出发。最后一方毁己误国,另一方遗臭万年,读史者能不慨然?


总结本篇:我们可以肯定,日本侵华百年,是它全民族一致的政治行为。不能只归罪于少数政客和若干少壮军人。至于它全民族何以忽然发生如此一致的侵略行为,那实在是它由东转西,由封建转现代过程中的走火入魔。至于走火入魔,走得如此疯狂,疯狂到南京大屠杀的绝灭人性的程度,而能举国和之,从不忏悔。这就是日本文明中有其若干基本问题了。


恕我大胆地假设一下,那就是传统的日本文明原是自大陆东传的“边缘文明”。他们那种视死如归、集体切腹(胡适所恭维的所谓“轻死的精神”)如大文学家三岛由纪夫所干的那一套,在我们中华文化里,只是出现于“游侠列传”或青洪帮、瓦岗寨里面的东西。不是我们雍容大度,言忠信、行笃敬,子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东方文明的正统呢!——以他们那一套为立国精神,那就是边缘文化了。


笔者在不同的拙著里也曾不断地强调,近代的中欧德国,所搞那一套霸道的纳粹主义,也是西方文明中的“边缘文化”。——其进锐者,其退速。骤雨不终日。宁馨儿,终不若大智若愚者之有慧根也。


孟子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对个体如此,立国亦何尝不然?为百年大计千年远景,不才深愿现代政治家和有心的读者共勉之,毋再蹈日本帝国主义与汪伪之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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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从甲午到抗战》

唐德刚 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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