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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才军: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

罗才军 王崧舟 2021-10-25


1


崧舟先生不好写。


不好写的原因,大概有三:


一是挨得近。不仅地域上同在杭州城,也在文脉上同样受着上虞这方水土的滋养,更是有过同事一所学校的经历,缺乏距离。因此我的写,未免显得琐碎而依稀。


二是太丰富。许多远看着他的人觉得他丰富,更多接近他的人会觉着更不得了,这种不得了大约像武侠小说中说的:“深不可测,臻于化境”。他是会让很多人即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浅薄的。所以我的写亦不过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好在我知道会有更多人来写)。


三是有忐忑。我的写,自然是基于我的粗浅的感受,文字与表达未免疵劣,以崧舟先生的精深与广博怕是要贻笑大方的。


但我还是想写一写,因为我是知道,无论我怎么写,崧舟先生都会面容蔼然地读一读,然后端起青瓷小杯,抿一口茶,继而微微一笑的。他是有着苏轼的“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豁达与博爱。这也是为什么我如今坐在这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缘由。


 

2


崧舟先生有贞静。


这种贞静,已然在长年累月的坚守中汇聚成一片汪洋。有些人如我,是在挂着“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字幅下面,依然可以风风火火,动辄一步跨出屋子的。


然而崧舟先生却是真能静下来的。这种静,大概源于他长期在纷繁生活中的清心修行,源于他生命跃进中超越得失的本心固守,源于他始终能与现实中的王崧舟若即若离。


这种静,让我想起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中,周润发饰演的李慕白在电影开篇的一句台词: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寂静。


这种静,不仅在他的本身,他是能让遇见他的人,即便你之前是多么的焦虑与急躁,一旦接近他,都仿佛接近一个磁场,可以肃然起“静”的。你见了他,语速会不自主地放慢,声音也会不自觉地压低。


我曾经与他共事过,深知他并非是足不沾尘、飘然欲仙,反而他的办学与行事,都是站得挺拔,扎得精深,坚持得长远,熟谙得通透的。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在每一天的工作生活的间隙里,捧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写着一篇又一篇的文章的。


于是,他在那里,宁静如初,就让人想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让人想起“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这种静,是颇有些魏晋士人的风骨的。想到那东山再起的谢安,也是上虞水土中养育出来的。


《世说新语》有一章: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大战告捷,却依然可以默然无言、徐向局,依然可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想来是早已运筹帷幄,亦料到决胜千里,才会有这样的贞静的。


也是这种静,使得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细腻。他比芸芸众生更能体味世间的种种风起云涌,更能领略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之间,生与死,梦与醒,乐与悲。


许多感情在他那里,会以一般人所能领略到的几何级数的强度呈现;许多世相在他那里,会以一般人无法看透的究竟展露。


然而,他依然故我,看透而不看破,一如在他的工作室里的那句话:以出世的心境做入世的事业。


 

3


崧舟先生有傲骨。


这种傲骨大约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傲骨在中国的士人里头一直顽强地活着。我读到黄永玉写钱钟书先生的回忆文章,读到一个小故事,说“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忽然大发慈悲要钱钟书先生去参加国宴。办公室派人去通知钱先生。


钱先生说:“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么,我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钱先生没有出门。


我读着这个细节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崧舟先生,因为这是他也可以做得出来的。当一个人有着自己认定的路,认定的价值观,并且已经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地一直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的时候,傲骨就自然地显现出来了。


这样的傲骨的背后,是宏阔的格局,是日积月累的委屈和隐忍,是儒家核心的“恕”,崧舟先生喜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重之境界:望尽天涯路的孤独坚守,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不忘初心,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锲而不舍。


他的做学问,就是这样的态度和坚持。他的为人,也是这样的态度和坚持。他的内心始终盘亘着儒家的“士不可以不弘毅”、“士可杀不可辱”、“士为知己者死”的严肃的生命态度,他也一直以儒家倡导的“知行合一”面对自己的生命,恪守自己的生活。


他不止一次地告诫同仁后学:懂得不难,关键是要活出来。


很多人跟我谈起崧舟先生,都曾说到似乎不好亲近。


确实的,他的静与定,很少受人干扰。他是经常刻意地保持着自己的孤独的。这份孤独,使他无论处于何时,身处何地,都可以保持足够的清醒与觉知。


但这份不好亲近,倒并不是常人所揣测的傲气。


崧舟先生有傲骨,但无傲气。他的谦卑是与傲骨同时存在的。他见到令人崇敬、佩服的人,所漫溢出来的发自内心的谦卑是令很多人自惭形秽的。


他的不可亲近,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君子之风。他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也没有主动亲近的欲望,他是“怕见官”的读书人,他跟很多人都显得“格格不入”,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成为王崧舟。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还将继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适度的孤独。


当然,假如是在另一种场合,风清月朗,挚友爱徒,那样的时候,他的话题不可谓不多,且是常常能以段子、冷笑话和流行歌曲、热剧侃侃而谈的,这种时候周围人往往很恍惚,仿佛一下子,他就从阳春白雪走到了下里巴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慨叹。


 

4


崧舟先生有慈悲。


这慈悲,远比刻写在他工作室里的“教育当以慈悲为怀”更宏大更真切。很多与他请托交往过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对于请托交往的事情的郑重。这郑重的背后,是他切己体察、设身处地的懂得。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正是有这份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懂得,才使得他在很多人眼里显得慈悲。


2013年,我出版第一本语文研究的小书,为了增加书的分量,我斗胆请崧舟先生为我的小书写序,原是没有什么把握的,因为我知道他的忙碌。不想他不仅欣然应允,而且不日就将序言发给了我。我在办公室里读这则题为《问道的精神》的序言,直读得心潮澎湃。


整个序文言笑晏晏、纵横捭阖,对我的探索和成长不吝赞美之辞,其中的提携扶持情真意切,溢于言表,实在令我头涔涔而泪潸潸……


我懂得崧舟先生对于我这个后学寄予着厚望,我亦自将依然保持足够的清醒,在小学语文上追求不息,问道不止。


其实何止是我!小语界当中,有许许多多人对他敬畏有加。确实是因为他为人的古道热肠。


他帮助提携的小语青年名师的不可谓不多,他题写序言的教育研究书论不可谓不庞杂,他撰写的青年名师人物印象不可谓不丰富,而在无论给谁的文字中,都能看到崧舟先生眼中的那个他(她),变得更加伟岸与宏大,真切与丰饶。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内心的伟岸和宏大,与佛印禅师教苏东坡坐禅时,平心静气地对东坡说:“像一尊佛!”大概是同样的道理。


崧舟先生的一路走来,自有其江山自在的豪气干云,也因此,受到过许许多多曲折的臆测、婉转的诋毁。


这一切他不是不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恐怕知道的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清楚。然而,很少见他为此耿耿于怀。


曾经有出版社的主编跟我聊到过一件有意思的事,说他们约请语文界的名宿出一本集子,问他何人来写他的人物印象合适?他点名要王崧舟。而在这之前,他亦是站在一个小语前辈对小语远景的隐忧,对语文学科属性真切把握的立场上,对崧舟先生的诗意语文非议甚多的。


这一点,崧舟先生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很具体。然而,当编辑忧心忡忡地去和崧舟先生商量此事时,崧舟先生不仅满口答应,而且以近乎学生的姿态撰写了这篇人物印象。如此气度,不得不让我感叹崧舟先生的慈悲为怀啊!

 

道者的贞静,儒者的傲骨,释者的慈悲,崧舟先生穿行其间,心无挂碍,无有恐惧。


我愿以东坡居士的《定风波》呼应和祝福崧舟先生,并以此作为小文的结尾: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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