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陈勇/罗新/孟宪实:标点本《资治通鉴》修订工程座谈纪录
标点本《资治通鉴》修订工程将由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尚君教授领导的团队承担。近年来,该团队已完成点校本《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修订本,并开始进行点校本《旧唐书》修订工作。这次修订的基本目标是从“标点本”升级为“点校本”。原标点本《通鉴》的工作重点是标点、断句,只吸收前人校勘记而未做校勘,本次修订则要彻底调查《通鉴》版本源流,选定善本作为底本,进行符合现代整理规范的全面校勘。
标点本《通鉴》是新中国最早组织开展的大型古籍整理项目。标点本《通鉴》取得了非常高的学术成绩,但受时代所限,以今天的学术标准来看,仍有一些不足。而该版本出版六十余年来,除曾在20世纪70年代据吕叔湘《〈资治通鉴〉标点斠例》挖改了部分标点讹误外,基本未作修订。这次修订将努力为学术界提供一个符合现代学术标准的升级本。
出席会议的还有北京大学教授荣新江、北京大学教授罗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研究员陈勇、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孟宪实、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郭立暄、浙江大学副教授真大成等史学界、文献学界专家,以及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总编辑顾青、副总编辑张继海等。与会专家对标点本《通鉴》修订的具体方案作了交流。修订团队代表、复旦大学仇鹿鸣向大家报告了修订的初步方案,包括底本调整与通校本的选择,校勘尺度的调整,补入司马光《通鉴目录》,及体例调整设想等。
本文系相关与会学者在座谈会上的讲话记录。原刊于《文史知识》, 2020年第2期。
荣新江
我是研究唐朝的,不敢说宋朝。但是我们都爱宋朝,宋朝有我们非常爱戴的司马光,他留下一本《资治通鉴》。如果没有《资治通鉴》,那唐史研究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基础了。其实从大的方面讲,像我们带隋唐史的学生,第一就是要读《资治通鉴》,读《唐六典》,都是读着中华书局的书长大的。从小的方面说,包括我做归义军史研究,翻得最多的就是《资治通鉴》晚唐到五代的部分。我也是先做长编,而这个长编的基础,实际上是拿《资治通鉴》做底子。《资治通鉴》对于我们从学生成长起来,一直到做学者,都是非常重要的。我记得很清楚,上大学的时候,邓广铭先生、张广达先生都让我们读吕叔湘的文章,是说《资治通鉴》的整理本好。《资治通鉴》的整理本在我们心目中比两《唐书》高得多,因为两《唐书》毕竟是“文革”时候做的,用的时候有不踏实的感觉。
原来《资治通鉴》的点校本,一看后面所列的点校者的名字,我们就觉得很踏实,包括我们大学时接触的邓先生等,这些都是当年的整理者,包括聂崇岐先生,他也是张广达先生整天挂在嘴边的人物,我们对那个本子感觉比较踏实,吕叔湘的修订,中华书局后来在重印时进行了挖改,把那部分也改进去了。
当然,这么大一部书有问题是肯定的,今天的整理也是很有必要的。从整理者、出版人和使用者的角度来讲,整理者现在找的是陈尚君老师的团队,出版者当然是中华书局,可以说,现在这是最好的强强组合。我们使用者当然是站在现在立场上看,是一种期待。对新的、将来的本子有什么期待呢?我记得修订本《二十四史》刚开始整理的时候,大家都有一个担心,这修订本《二十四史》出来后,学者会不会用、是不是就比旧的点校本强当时是有这样的担心,现在新的修订本出版以后,这种担心基本上没有了。虽然我们对原来的《资治通鉴》认知度很高,认定的位置也很高,但我相信新的整理本也会更高。
当年标点《资治通鉴》是动用了整个国家的力量,在古代修史都是宰相领衔,现在不一样了,其实学者领衔是最靠谱的。我刚才粗看了一下整理计划,包括静嘉堂文库、台湾保存的这些最好的宋本,现在都能用了,但是梳理《资治通鉴》版本还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因为《资治通鉴》的本子确实复杂,包括胡注,包括胡注里面引的那些书的处理。胡注职官的部分有用《旧唐书·职官志》,有用《唐六典》的,有些是没有注出处的,这个梳理工作当然需要一定的工作量。计划里面说了一些,其中有一点讲到胡注跟《资治通鉴》引文不一样的情况,过去做了一些工作,这次还需要。我想《通鉴考异》是标注出处的,有这种书,还是没有这种书,比较好说;但是胡注有时候不标出处,还是有很大的工作量。
虽然有一门学问叫“资治通鉴学”,其实整体的“资治通鉴学”并不是很发达,真正处理《资治通鉴》的书,前面有岑仲勉的《通鉴隋唐纪比事质疑》,还有吴玉贵讲年代的《资治通鉴疑年录》,对《资治通鉴》做整理工作的研究成果,肯定很散,不是那么集中,而这些前人的工作也是要衡量的。有些年代是不能随便改的,现在我们用的历、朔闰表其实是推的,不是原来唐朝的,唐朝的《实录》里面用干支,所以司马光用干支,他还是很有考虑的,他的干支实际上可能是正确的。我们今天说这个月里没有,其实按照现在的历表去推,这是不对的。原来黄一农做过《麟德历》的一部分,现在有没有人全部做出来,我不知道。年代有一些还是不改好,可以出一个校记。
除了《资治通鉴》的本校、他校,最后理校是能够发挥的部分,现在很多墓志,很多出土的文书,这部分工作还是应该要做的,到底要不要校进去那是另一回事。还有敦煌文书中也有一些按照编年方式做的史书,所以过去饶宗颐先生想做“补《资治通鉴》编年”的长编,用出土文献来补《资治通鉴》,有些部分是细小的事,但是有一些东西还是很重要的,汉简中有年谱的那些,值得注意。
其实对《资治通鉴》的研究来说,有问题的还不是“隋唐纪”部分,最有问题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相关的史料最少的魏晋南北朝及以前的,这些可能在工作中挑战性更大,有些时候出土文献,特别是历谱、一些有纪年的诏令还是很有用的。饶先生编的那套书里,像胡平生、李均明等做的那几本,我想肯定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我作为一个使用者非常期待这个修订本的出版,这部书非常重要,对中外史学界都很重要,过去蒲立本就专门写过关于《资治通鉴考异》的文章。修订本出来之后一定是定本,用着用着大家都会把别的本子淘汰的,所以一定要做成面貌全新、空前的定本,这是郑振铎先生当年的期望,我觉得在陈尚君老师的带领下,一定能做好这个本子,谢谢大家!
陈勇
陈尚君先生谈到关于《资治通鉴》整理的总体思路,我听了很受启发。
可以说,这两天,我被这么一个会议,被这么一个重要的项目,又重新拉回宋代,拉回司马光、刘攽、范祖禹和刘恕编修《资治通鉴》这个场景,这几天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兴奋,很想看一看陈老师这个团队,会带给我们哪些新鲜的东西。
很多年前,因为做研究要用到《资治通鉴》,对它和其他文献的异同,尤其是“异”的部分,特别感兴趣,所以就想追究一下,到底哪一说更可靠一些,主要想看看《资治通鉴》的说法是不是站得住脚。
这次看到陈老师的项目,结合我的经验,也谈一点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两年我的一个不完整的印象是,大概由于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参与文献的校勘,特别是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修订本项目,有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参与古籍整理,就出现一个问题,以往以中华书局为核心做的各种古籍的点校,比较注意,或者说是有一个相当明确的规矩,就是要划清校勘和考证的界限。我觉得,在考证方面的成果,应该得到和校勘同等分量的重视,甚至有一些在内容考证上应该更受重视。
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看中华书局的老先生,比如许逸民、程毅中先生编的《古籍整理释例》,里面特别提到要划界限,而且在取舍时候要偏文献、偏校勘,考证是要让步的,以前是划的这么一条红线。
但是我有一点不同的意见。关于一本书流行的问题,我以前有一个想法,一部书,比如《资治通鉴》能够取代其他一些书,最重要的可能有两点:一个是覆盖,只有这部书的内容,无论前面的书多么重要,官修也罢私撰也罢,在内容上对其他的书能覆盖,才有可能取代。另一个是不被覆盖,有很多的异说,有系统的异说,那这个取代就是很困难的。我想《三国志》裴注能够大行其道的原因,就是有太多的异说。现在研究三国史的人,谁敢抛开裴注只看《三国志》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裴注留存了大量的异说,“同异” 可能是文本存否的关键所在。
虽说覆盖才有可能流行,甚至更容易取代,但《资治通鉴》要覆盖、要取代其他书的成果,这个难度太大了。但是我想这里还是有一点可以做的,就是如果在校勘和考证的界限明晰的情况下,还只是看校勘的成果。但如果我们也同样重视内容,或者说同样重视跟内容关系更密切的考证部分,那么内容的 “异”,也是我们做新校本的过程中需要注意和下一些功夫的。这里面就牵扯到一个具体的做法问题。像《资治通鉴》,以往的标点本已经有很好的体例,很多高手、名家给我们做了范本。《资治通鉴》这部书,如果中间掺杂大量的考证,我相信即便一目十行,看起来也有相当大的困难,至少不会是一个好的读本。
怎么办?还是要着眼于覆盖。就《资治通鉴》的内容而言,现在实际上 在很多地方,已经在学者的论著当中有不同的说法,或者说有相当多的成果在研究中已经有所体现。当然,这个本子不适合做成集注本,我想可以做择优式的取舍,也就是说,凡是陈老师团队认为值得留下来的考证内容,如果有很多考证成果,那么就从中取优,甚至可以取唯一一说。其他有价值的考证可以用别的方式提及,但恐怕择优是让这个本子在比较好读的情况下,还能保留现在关于内容考证成果的一个手段。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再一个,我在读《资治通鉴》,特别是在考虑《资治通鉴》和其他本子的 一些不同内容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难点。我发现,如果以《资治通鉴》为 本或者为纲,用其他的书来和它对照,和以其他文本为本,比如拿《晋书》为本为纲,和其他书作为参照,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最初曾经想拿《晋书》作纲来对照《资治通鉴》,结果有很大的问题。因为《资治通鉴》的很多内容是《晋书》里面没有的,所以做起来很困难。反过来我觉得可能稍微好一点, 当我拿《资治通鉴》作本作纲来对照《晋书》的时候就容易得多。我不知道陈老师你们做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反过来考虑一下《晋书》的立场,或者考虑一下其他正史的立场,在取舍之间未必不是一个可以尝试的路径。
我的感觉是,如果进行比较,就今天看到的《晋书》和《资治通鉴》的本子比较,很多时候司马光、刘恕他们的意见,在众说当中是正确的。《资治通鉴》有没有错误?也有一些错误,特别是出于一些主观上的考虑,比如政治、 资治这些,是不是无意识做了不恰当的取和不恰当的舍,这些都是有的。但是多数情况,取舍是得当的。我认为这里面还有一点,就是刚才各位老师也提到的,司马光在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存在的同时,还是一个学术人物,是一个史家,更不用说刘恕、刘放等人了。他们作为史家的判断、作为学者的取舍,应该说和作为政治人物的判断有所不同,甚至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也在挣扎。我想当年司马光他们,作为引领我们回到宋代的几个关键人物,他们所具备的是一流史学家的素养。今天《资治通鉴》可以作为史学范本的关键原因所在,就是基于作者高明的史学专业人士的素养,使得他们即便有“资治”的压力,即便有“御制”的压力,还能让我们看到这么好的一个本子。所以我 觉得,是不是也要考虑这个因素?
最后,我对这个项目的期待。比如我想跟隋唐史,特别是唐史的专家、 名家探讨一下,《资治通鉴》里面到底哪些内容是两《唐书》或者其他目前 能见到的唐代文献里面所没有的。这一点我问过的几乎所有唐史专家都不能确定,甚至不能告诉我大概的情况。如果说十六国,我能大致告诉你哪一部分大概有多少内容是《资治通鉴》独家所有的,比如前燕的部分、前秦的部分,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大致有四五万字,或二三万字,这些内容在其他文本,无论是《太平御览》《册府元龟》,还是各种残本、各种辑佚本中都找不到。当然,现在发现有些地方我错了,我没看到而已。但是大体而言,应该不会出入太大。
所以我想,如果这个项目下,能够有一个副产品,能够把《资治通鉴》中的五代十国、隋唐部分的独家资料也拿出来,那该多令人振奋啊!后来想到在这个体例下,这个项目肯定不会做这个事情,但这个项目可以在这里起一个头,说不定陈老师的团队很快就能做这个事情,那时候我们的眼睛也就不只在新校本上一亮了。
总的来说,我的一个基本思路是: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有一个可能较偏颇的立场,就是觉得《资治通鉴》新校本,如果能够在内容方面,或者说考证方面,而不仅是在校勘、文字、标点方面,给读者,特别是有一些专门知识的读者,带来更大的益处,恐怕要调整既定的古籍整理中校勘和考证的界限。比如说,当《资治通鉴》在内容上和其他各书有差异时,如果以《资治通鉴》为本,解决了这个内容的差异,特别是如果涉及一些重大史实正误问题的话,这些东西多了,说不定能改变校勘和考证的界限,甚至有可能造成界限的大幅松动。所以陈老师这个课题组,可以自己先把这个界限松一下, 不要严格坚持考证弱化的做法。我觉得在今天,有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的参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我们使用者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中华书局《资治通鉴》新校本,如果能在内容和考证方面有更大量的择优的内容反映出来,我想,这部书的流行一定没问题,对于专业领域的历史 学者很有用处。至于后人对这部书的评价,肯定有很大的提升,更是不在话下。
罗新
刚才几位老师都讲得好。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资治通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考研究生的时候,因为本科不是历史系的,问祝总斌先生怎么准备。他只推荐了两部书,综合考试看《中国史纲要》,专业看《资治通鉴》。我就把《资治通鉴》读了一遍,那时不懂历史,读《资治通鉴》跟读小说一样,读完也就记得一些故事。上研究生以后,跟着老师精读的第一部史书,就是《资治通鉴》,每周二卷,到祝先生家里讨论。因为时间的限制,我们只从战国读到隋亡,《资治通鉴》价值最高的唐五代部分反倒没有读。这时读就不一样了,觉得收获很大。后来教书带研究生,专业文献阅读课照例都是读《资治通鉴》,基本上每年都读,可是都存在时间不够读不到唐代的问题,一直感到遗憾。十来年前有一届学生比较有干劲,其中还有几个对唐初历史有兴趣,我就说这次咱们不要停在隋代了,往唐代读,一直读到武则天,离结尾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近几年我们秦汉和魏晋南北朝史专业方向招的学生多,参加读《资治通鉴》的学生多,教师分成两个,一个管到西晋,一个从东晋十六国到隋。我总是负责后一半,还是时间所限,几乎没有一次抵达贞观时代。所以我对《资治通鉴》没有总体感觉。大家都说《资治通鉴》最重要的是唐代部分,我对此理解不够。我现在只能说说唐以前。
刚才邓(小南)老师的PPT里面有一页演示“资治通鉴手稿”,这个文献现在已广为人知,因为国家图书馆拿出来展览了好几次。十八年前我对这个“手稿”下过一点功夫。之前我不知道它的存在,2002年冬天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乱翻,偶然见到文物出版社1961年出的《宋司马光〈通鉴〉稿》,影印了这个手稿,附有宋元人跋文八篇以及赵万里的跋文一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觉得有意思,拿回家仔细折腾,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对《通鉴稿》的性质,邹国义有一篇《〈宋司马光通鉴稿〉研究》,提出该手稿是为修订和删削《通鉴》而作的提示。历来说《资治通鉴》编纂的,都说司马光和他的团队先做长编,然后删削定稿,特别强调“删削”。可是,这个《通鉴稿》却揭示了另外一面,让我很吃惊。就是,这个手稿显示出司马光所审读的那个版本,比后来的定稿更简而不是更繁。也就是说,在《资治通鉴》编纂过程中, 不仅有删繁就简,还有增简成繁。下面举个例子。
《通鉴稿》存二十九行,四百六十馀字(元人柳贯的跋文说是四百五十三字)。第一句(这里把由“云云”隔开的称作一句)是“永昌元年春正月乙卯改元。王敦既与朝将作乱谓长史谢弱云云”,原稿“既与朝”三字上有删除线,可能司马光审读的稿子是有“既与朝廷乖离” 一语的,司马光决定删除掉。今本《资治通鉴》把这一句扩充成了很长的一段:“永昌元年春正月,郭璞复上疏,请因皇孙生,下赦令。帝从之。乙卯,大赦,改元。王敦以璞为记室参军。璞善卜筮,知敦必为乱,已预其祸,甚忧之。大将军掾颍川陈述卒, 璞哭之极哀,曰:’嗣祖,焉知非福也?’敦既与朝廷乖离,乃羁录朝士有时望者,置已幕府,以羊曼及陈国谢靦为长史。曼,祜之兄孙也。曼、靦终日酣醉,故敦不委以事。敦将作乱,谓灘曰……”《通鉴稿》近六十个“云云”, 都用这个办法比对,可以看到后来的定本都远比司马光审读的那个稿子要丰富繁杂。所以,对《通鉴》的编纂方法和过程,还不宜以“删削长编”来概括。
中古史研究者没有不读《资治通鉴》的,但写文章时不一定会提到《资治通鉴》,因为觉得是二手史料。当然,即使对魏晋史来说,《资治通鉴》也有不见于别处的史料。我的博士论文是写十六国的,田(余庆)先生说,前 人提到《通鉴》有关十六国的材料超过正史,要留意超过的是什么。我那时也没有特别留意,没有专门去整理这部分史料。前些年陈勇先生花了很大精力, 对《资治通鉴》的十六国部分做了一系列很了不起的文献归纳和整理,现在 是十六国史料学的一个典范了。这些对我们做魏晋南北朝(研究的人)来说应该注意,但是过去一般注意不够。正是因为有了陈勇先生这样的工作,现在青年人一入门就能注意到魏晋历史文献的这一特点。
我自己对《通鉴》的认识,有一个来来回回的过程,先是盲目崇拜,后 来有点肓目批判,当然再后来又回到比较中和的阶段。盲目崇拜就是初读《通鉴》时佩服得不得了,对司马光的史学裁断由衷佩服,忍不住要到“臣光曰”里寻求历史解释和大格局。我到博士毕业之后好几年,都还在这个阶段。后来做十六国北朝,发现《资治通鉴》取材和判断有问题。有些事件涉及南北接触,南北记录有差异,《资治通鉴》似乎偏信南边。举个例子,《资治通鉴》 记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对刘宋大举进攻,兵临彭城,李孝伯与张畅见面,《魏书》与《宋书》所述当然都是偏向己方的。比如,《魏书》说“孝伯风容 闲雅,应答如流,畅及左右甚相嗟叹”;《宋书》说“(张)畅随宜应答,吐属如流,音韵详雅,风仪华润,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到《资治通鉴》里 就成了 :"(张)畅音容雅丽,孝伯与左右皆叹息。”
南北史书,或北方不同时期的史书,记同一个人或同一个人群,用的名字不一样,有些混乱。《资治通鉴》有的地方径取一种说法,难免取错,有的 地方两种说法并存,显然也不对。比如:北魏史料对于北方草原上、后来在突厥文碑铭中称作“九姓乌古斯”的人群(也就是唐代的“九姓铁勒”),称之为“高车”,这很可能是拓跋人群早先形成的称呼。不过这个高车人群在西 晋十六国的史料里,称之为“敕勒”。在十六国与北魏有交集的史事记载里, 北魏史书记为高车,十六国史书记为敕勒,到《通鉴》里,有时不知道所指为同一个人群,就两者并存,比如说石虎一会儿去打了敕勒,过几天又去跟高车怎么样,其实是指同一件事。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还有,宋人对中古的内亚语言与文化所知有限,史料中用汉字记录的北族专名,到宋代常常搞错。比如特勤,到《资治通鉴》里一律改为特勒。我觉得《资治通鉴》的这个特点要留意。更何况《资治通鉴》毕竟是一部有鲜明立场和指导思想的历史书,为了说明某个王朝必然要亡,就把可靠不可靠的衰败迹象都收进来,要表彰谁, 也是把无论可靠不可靠的都搁进去。当然,这不是《资治通鉴》特有的问题, 而是传统史学共有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现在我还是很推重《资治通鉴》的。跟同时代、之前之后的史学表现出来的问题比,《资治通鉴》还是很了不起的。知人论世,我们还是要历史地认 识《资治通鉴》。
现在要修订(点校本《资治通鉴》),中华书局很了不起,组建了如此豪华的团队。陈尚君老师刚才说司马光那个六点,我觉得简直是夫子自道,就像说他自己。这么优秀的团队,多年积累,诚为一时之选,加上难得的时代条件, 陈老师又亲力亲为,我相信一定会成功,修订本一定会是古籍整理的又一典范。
孟宪实
《资治通鉴》是中国史学名著,史学专业必读书。大学时代,老师说史学入门不能直接读《资治通鉴》,最佳途径是读《通鉴纪事本末》。到研究生时 期,老师便要求阅读《资治通鉴》了。为什么要读《资治通鉴》?《资治通 鉴》是编年体,叙事简洁,读《资治通鉴》确实能够有贯通历史的感受。另外,此前的历史书籍众多,《资治通鉴》后来居上,正在于它的简而通。作为 一部后来的史书,《资治通鉴》获得公认的成功,不在于它具有“覆盖”的特 征,而是简通,是一种概括性,是抽象概括获得的成功。
我也给研究生开过《资治通鉴》课程,认为两个方面最重要。其一,《资治通鉴》如何继承发展了此前的史书,什么是一个时代必须叙述的历史事实,这是一个史事选择的问题。其二,如何面对不同的历史记载。这需要一个恰 当的视角。通过对比其他正史,了解《资治通鉴》的史学,差不多就是课程的主要方式。
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资治通鉴》手稿残稿,在2019年11月国家图书 馆举办的“中华传统文化典籍保护传承大展”中展出。前些年开课的时候, 也遇到过一次展览,我还带领同学们去观摩。本来想写篇论文,讨论“通鉴稿”的性质。后来看到有学者已经研究在先,我就放弃了。刘知几讲史家“三才”,读《资治通鉴》,能够领略一代史家的“三才”:叙述清晰,因果完整,引人入胜,这是史才;捜罗广泛,最大程度地占有史料,这是史学;历史重点突出,概括精当,这是史识。《资治通鉴》广受好评,甚至引发了一门学“资治通鉴学”,不是偶然的。
中华书局一九五六年就整理标点了《资治通鉴》,长期以来一直是学界使用的标准本,也是史学爱好者的常用版本,居功甚伟。在使用中自然会有研究,陆续发现的问题,搜罗起来也不少。现在再次整理,弥补发现的问题, 改正发现的错误,出一个更好的版本,这是一个值得欢迎的盛事。欢迎、支持, 应该是学界的普遍反应。
现在要修订标点本《资治通鉴》,不管怎么样,肯定比前一版要好。只不过现在修订的时候,究竟以研究为主还是校勘为主?现在已经确定,主要是校勘,研究是台后的工作。校勘怎么做呢?似乎也不轻松。我这几年做的 一件工作,是“唐代基本史料编年”,把《册府元龟》《唐会要》《唐大诏令集》 这些书放到一起,按编年重新整理一遍。做了十几年了,这个工作也还没有做完。我们发现编年还真是个大事,是个关键问题,每个史实到底发生在哪年、 哪月、哪天,要按照《资治通鉴》说的规矩弄清楚,真是很不容易的。当然, 我要特别感谢《资治通鉴》,我们发现《资治通鉴》在记录时间这方面确实是最好的。比较起来,两《唐书》的本纪部分也有编年的问题,凡是有诸家记 载的时间不同的时候,通常情况下还是《资治通鉴》比较好。《资治通鉴》是后出,这些材料基本上是看得到的,它已经进行过比较,所以结论比较可靠。
但是《资治通鉴》也有问题,也有错的时候。所以看吴玉贵的《资治通鉴疑年录》,很能解决问题。吴玉贵把《资治通鉴》的时间问题——年月日和干支问题都一一排比出来,完成这部书。现在发现《资治通鉴》还是有错, 我不知道现在修订,对这个部分打算怎么处理。比如干支排的很好,落了一个月份,肯定是落了,通过别的书能看出来,比如“十月”没了,干支自然出错,现在的标点本《资治通鉴》是没有补的,新本要不要补?根据两《唐书》 去补《资治通鉴》,这样做行吗?还是得找到《资治通鉴》的其他版本,某一个《资治通鉴》版本“十月”这个词是没落下的,当然可以依据该版本来补上。但是如果没有找到版本依据,现在的问题是推导出来的,这样的问题怎么办?我觉得这是修订的一个大问题。我看王双怀的《二十五史干支通检》其实也挺有用,好处是,他不是“推”的,而是一天一天排过来的,按照六十干支每天排出来,自然没有推导的错误。这个书是可以用的,比较可靠。
关键是怎么解决现在《资治通鉴》缺失的部分。我以为这是校勘的大问题,得确定一些原则,什么情况可以补、什么情况可以注、什么情况可以存疑。至于内容方面,《资治通鉴》研究是无止境的,肯定可以继续研究下去。
总之,我在使用《资治通鉴》的时候,需要随时参考吴玉贵先生的《资治通鉴疑年录》,新的《资治通鉴》修订,肯定也会参考这部书,但具体如何实施,一定有许多问题。总体而言,现在的团队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相信一定会保质保量完成这个任务的。这是个学术任务,光荣而伟大。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进入期盼状态。
曹金成《史事与史源:<通鉴续编>中的蒙元王朝》出版(附:张帆序)
胡兴东/刘婷婷辑整:《<续资治通鉴长编>法律史料辑录》出版(附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