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步克 | 燕园，让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在北大历史学系2021级新生开学典礼上的发言

阎步克 /文

燕园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又一波新生入学。作为老教员，谨此奉上祝贺，以及祝福。祝福什么呢？祝福“人不同”。听过一首李宗盛的老歌《欢乐英雄》，借用其中一句歌词：“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你将要开启读书人的生活了，阅读、思考、探索、发现。如果你期望与众不同，这个校园比较适合你。除了高水平的师生、优良的设备等，燕园比较地能容纳你的特立独行，养成你的独一无二。在那些对读书人来说“宜居指数”最高的校园里，燕园居于前列。

尽管时有风雨，北大的宽容、开明、多样化、兼容并包，百年来毕竟已成传统，而老校长蔡元培在此贡献重大。他的教育理念是“充分容纳个人的自由，爱护个性的发展”。早在1922年，他就提出：“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蔡先生17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24岁中进士，26岁翰林院编修。其旧式学历绝对顶尖，然其思想不但不陈旧，反而走在了时代前沿。

传统神权教育，是让人做神灵的好奴仆；传统集权教育，是让人做帝王的好臣民。都采用灌输，按照图纸来“塑造”。而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一个新理念出现了：教育以人为本，以每个人的自由与个性为本。卢梭的《爱弥尔》，把自由看成教育的目的。密尔的《论自由》告诉人们，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个性，individuality，既是你个人的、也是人类的最宝贵财富；教育的真谛就是让个性充分发展；人性不是一架机器，不能按一个模型铸造，它应该像一棵树，靠内在力量向四面八方生长。康德的说法类似：人性中有很多胚芽，这些胚芽都应尽可能地生长起来。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更把个人的独创性和个人的自由发展，升华为共产主义社会的最高理想。

大家看到，蔡先生的价值观其来有自，早在一百年前，他便理解了什么才是最能体现人类文明进步的教育。不是洗脑灌输，不是强制塑造，而是帮助学生自己去发展个人能力、完成人格，为人类文化尽责尽力。文化、学术，正是以才华、个性为基础的。一支旋律新颖的歌，一幅笔触独到的画，一首意境不同凡响的诗，一篇富有创意、超越前人的学术论文……那些足以为人类文化大厦添砖加瓦的文化作品，其最美好、最感人、最精彩、最让人赞叹之处，都是其前无古人、独一无二，及鲜明个性。我做过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必须千人一面、万众一心。而文化、学术判然不同，必须百花齐放、标新立异。罗素说“参差多姿是快乐的本源”。这“参差多姿”也是文化的本源。千篇一律，那就不是文化，那就没文化了。

不乏这样的情况，以为自己在思考，其实是别人的想法在他大脑里驰骋；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是别人借他的嘴巴说话。在幼稚年龄往往如此。但成人不同，读书人尤其不同，他不应该只是传声筒、只做录音机。进入燕园后，就要努力用自己的眼光观察，用自己声音说话，体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既然已成为北大人，便有义务认同、维护北大人的价值观，这就是科学、民主──赛先生、德先生，来自五四运动的两大口号。让我们将之薪火相传。

我非常庆幸，居然能在燕园度过此生。在燕园中，老师间、学生间，老师和学生之间，自由讨论、畅所欲言是常态。哪怕“道不同”，也完全可以互相“为谋”。不同观点总能和平共处，思想碰撞才有灵感火花。对那些特立独行之士，人们通常报以微笑，而非排斥。极少有人对不同立场观点持敌意、诉诸非学术手段，那样做是不被赞赏的。受赞赏的是想象力、创造力。老师不强制学生选择某专题，不强制你使用某个模式。我的恩师田余庆教授，以及周一良、祝总斌先生，对学生都是既严格，又宽松。宽松开明多一点，迸发灵感的空间就大一点，尝试的勇气就多一点。后来我就写了一本颇有些另类的书，《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所以我确信，对各位新生来说，在燕园这片沃土与净土上，你们的才华与个性的种子，都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绿叶成荫。期待数年后、当你告别学生时代，“人不同”了，人们能够惊喜地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你，和你与众不同的创新之作，比如你精彩的毕业论文。

以上就是我的祝愿和祝福。谢谢。

2021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