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书 | 失落的历史环节,一部重识余英时多面性之作
作者简介:
張友驊,畢業於中國文化大學歷史系。曾任《民進周刊》副總編輯、《自立報系》記者、《首都早報》軍事版主編、國策中心研究員、《洛杉磯時報》特約撰述、報社主筆。著有《李登輝兵法》、《李登輝霸權危機》、《郝柏村強權興衰》、《花錢不花腦袋台灣三軍》、《尹清楓:陳水扁敢破尹案?》、《台灣三軍人物》、《刀鋒戰將胡璉:金門王與蔣介石恩怨》等十八部著作,發表論文一百多篇。
内容简介:
余英時《回憶錄》寫香港篇幅幾近全書四分之一,絲毫不掩飾對香港「第三勢力」的溫情與諒解,卻對情治單位與他的接觸隻字不提。依據《回憶錄》中的斷點做歷史連結,可以發現許多駭人事實,本書即在找尋他「失落的歷史環節」,重新認識余英時。
新亞書院所有碩士班學生中,唯他列入黑名單,走不出香港,進不了台灣,去不了美國,最後被迫以「無國籍人士」身分入美。他與情報單位之間的對弈,在學界極為罕見,難道沒有內情?況且時任教育部長張其昀、外交部長葉公超、國防部長俞大維,都是其父余協中、其師錢穆等人的朋友,卻幫不上忙,必然「事出有因」。余只說「文章賈禍」,理由似是而非。
當余踏上美國,情報單位密簽長達十六年的禁錮令,這段期間,余沒寫一個字論及國民黨與兩蔣,避開政治糾結。直到一九七一年,蔣經國主政才解除,為何選在這一年?因為費正清當時正在推動美中建交事務。余來台受到高度禮遇,透過余父舊識李煥牽線,認識了瘂弦、劉國瑞、王惕吾、余紀忠等人,甚至與三軍大學校長余伯泉、副校長兼戰爭學院院長蔣緯國有往來。
禁制解除後,余的著作文章能廣為流傳,進而加封桂冠,使余獲選最年輕院士。若非當局釋出「善意」,余也無法在台灣找到盡情發揮的舞台。可惜他成名後「識人不明」,形成門閥勢力,作者點評:「只見其退,未見其進」。
目次
盧建榮導讀:余英時另類人生抉隱自序:只見其退 未見其進──悼余英時先生「失落的歷史環節」間諜篇第一章 布建 護照 海外政治犯:余英時、毛人鳳、蔣介石情報公案(一)附件一:謝董回應:寫歷史戒之影射不能推論太過附件二:再回應:歷史真相難尋,留下一分記錄而已!第二章 間諜 留美 台灣禁錮令:余英時、蔣介石、蔣經國情報公案(二)第三章 探親 探路 遁逃解除危機:余英時、李煥、蔣經國情報公案(三)第四章 學者 榮寵 總統座上客:余英時、費正清、蔣經國情報公案(四) 學術篇第五章 〈反智論〉橫空出世 暴享大名:許倬雲、陳啟天、余英時學術公案(一)第六章 擁抱死材料 不管活史料:余英時、陳寅恪、俞大維學術公案(二)第七章 一代學閥風波不止 糾葛不斷:余英時、張友驊、中研院學術公案(三)附件一:一代學閥余英時(原文版附作者注)附件二:余大師英時先生與我一段公案附件三:再論余大師英時先生與我一段公案附件四:余英時外科閹割術?附件五:二論余英時的「外科閹割術」?! 結 論 間諜 學閥 失落歷史的回歸:人間已無余英時
自序
這部書集結出版,純屬意外。回想當年我與余大師英時先生,曾有數次交手經驗,蒙余高抬貴手,在查明事實真相後,刻意告誡門人弟子不多事、不解釋、不糾纏、不回應,將風波化解,彼此相安無事時間長達二十多年。然而在我支持盧建榮揭發史語所黑幕後,爭端再起。這次出手的是余先生門徒,除對我進行人身攻擊,還波及到幾位局外人,這些局外人與我素無往來,也不熟識,將他們扯進來,指控我是「文痞」,靠寫文章到處拿錢,或是收受某人好處辦刊物斂財。對於毫無來由的抹黑,初起不予理會,結果越傳越盛,不知情的朋友都來問我,「發生什麼事?」搞得我不勝其煩。
其中有件事觸怒到我的人格問題,某位關切此事長輩語態嚴厲的問我,王汎森等人說,「我拿汪榮祖的錢辦雜誌,還寫文章向汪所屬基金會請領稿費。」聽後我怒不可遏的向長輩解釋,「我保證絕無向汪榮祖拿一文錢,若有雜誌停辦!」長輩相信了,告辭而出。隔沒幾天錄影碰到李敖,見面就說「到底拿汪榮祖多少錢,怎麼外面在傳,你都不知道?」我耐心的向李敖說明「此乃無中生有的事,不屑解釋!」李敖從椅子上跳起來說,「你不澄清,我就認為你拿了!」錄影完回到家,我立即與盧建榮連絡,問盧「怎麼回事!」
盧說,許倬雲找汪榮祖談院士選舉問題。許告訴汪,史語所那批擁有院士頭銜的人向許反應,汪為膺選院士拿錢給某人辦雜誌攻擊史語所。故而汪想獲提名,一是不准張、盧等人寫文章攻擊史語所。一是停辦雜誌,不再發行銷售。聽後,我質問盧建榮,李敖怎麼知道。盧說,他去了解再回覆。
盧尚未回覆,我在台大碰到社會系教授鄭為元,他說,「你與歷史系教授黃俊傑合辦雜誌很轟動,要再接再厲,清除學渣。」我與黃教授合辦雜誌,簡直是胡扯。流言既出,是該表態時刻,因為對手緊咬不放,攻擊是唯一制止流言外傳不二法門。
坦白說,我與汪榮祖從不往來,知道汪還是透過李敖在書店引介,爾後偶遇也是點頭之交,絕無深談論及其他事務。至於台大教授黃俊傑,我根本不認識,一生沒有說過一句話。這兩位不認識的名教授,我怎敢高攀,並收受他們的錢,合辦雜誌。類似這種低級流言或謠言,不止一人問過,連元史專家蕭啟慶院士、台大教授逯耀東都問過我,怎麼會選擇他們辦雜誌攻擊歷史學界。為正視聽,逼不得已,我只有出手將「冷案」新炒,重寫〈我與余大師英時先生學術公案〉,將當年寫〈一代學閥余英時〉內情和盤托出,目的是以戰逼和,勸余氏門徒適時收手,不要糾纏成仇。
無奈事與願違,謠言攻勢一再來襲,最荒唐的事莫過於王汎森說:我天天在打探他的消息。某天我同學兒子婚宴,巧遇中研院總辦事處朋友,他見我送禮金簽到後即行離去,追出來問我,為何來去匆匆,我答說趕錄影。他說,你為何要偵伺王副院長隱私?我說,老兄你看我忙到連晚飯都沒吃,哪有時間問候你們的王副院長。才一說完,我立即攔部計程車離去。車上我努力回想,什麼時候窺伺王汎森隱私?頓時想起王的弟弟(姑隱其名)。
王汎森疑神疑鬼
王的親弟過去是我同事,有次在書店巧遇,他突然說:「哥哥身體不太好!」對毫無來由的這句話,我答:「到了這種年紀要注意保養身體,勸你哥哥不要過度勞累,健康是自己的。」或許是廢話說多,當時不以為意,不料傳到王汎森耳中,這句話變成「罪證」。難怪碰到朋友吳氏兄弟等,每個人都問我,為何經常在問候王的隱私?為此事,我質問王的弟弟,「是不是我的關切,造成你哥哥的誤會,請他適可而止,不要放話,正面對戰。」王的弟弟聽後默然不語。從此,我砲火猛烈的反擊余門弟子的造謠,當然也涉及余的往事、往思。
這場攻防戰時間長達三年,或許是砲火反擊有效,謠言逐漸停歇,眼看可以罷戰止戰。不料又有事件發生,使我感到余門弟子沒有止戰的誠意。
此事源起於某位研究生(姑隱其名),藉討論「白色恐怖」事件為由,執意要拜訪我,當時我以事忙二字見覆,他一再要求,迫於無奈,雙方敲定時間地點見面。我清楚記得,當天電視台因故停電,錄影時間延後,下節目後,看手機有十多通未接電話,我回撥過去,表示歉意,時間已晚,可否改天再敘。然而在他懇求下,臨時更換地點,見面後針對主題,彼此交換意見。沒想到說到一半,外面突然走進三人到我們桌前,原來他們都是同學,碰巧聚首,於是併桌夜談。由於他們的加入,主題變更,改以討論我們出版的雜誌內容。由於我已完成〈余英時外科閹割術〉一文,他們即以余英時、許倬雲、王汎森、黃進興等史語所四大院士學風與表現優劣,請我點評。研究生畢竟是生手,應對技能稚嫩了點,我馬上聽出,「他們是來查探消息的尖兵」,為示大方,我拿出存於手機內的草稿,請他們閱覽,看完交換意見後即行散席。
沒想到事隔數日,我的朋友突然來電,問我該篇是否即將出刊。我回答「絕無此事」。因為學生被我看破手腳,臨時改換題目,留待適當時機出版。就我所知,雜誌出刊後,幾位研究生被某位院士罵得狗血淋頭。罵歸罵,氣歸氣,數年後研究生畢業,果真至中研院史語所、近史所上班。
說這段與主題無關的插曲,只想證明一件事,余大師及其門人,徒孫眾多、資源寬廣,可以用許多方法打探訊息,犯不著教壞研究生以「抓耙子」方式去刺探軍機,而研究生也不必以卑微方式奉承於我,謀奪資訊取悅於老師。這種上下交相利的學風一旦養成,還能搞學術?乾脆去幹諜報員或臥底,反而能闖出一番天地。台灣歷史學風的敗壞,余氏門人要負絕對的責任。看幾位研究歷史學者,他們都是「抓耙子」出身,以此博得教授歡心,仕途青雲直上,再用過去老套招式,培植諂媚學生進階,在惡性循環與近親繁殖情勢下,能做學問的學者越來越少,馬屁型的研究員越來越多,這是余門墮落的開始,也是學界的不幸。
其實我也很佩服某位台大研究生,在一次校外演講座談會後,他當場質疑我,所寫有關余門師徒行徑是否為真?我答,是否為真,可向你的老師查證。他說,你記住,我會的。隔沒多久,彼此偶遇,他說,上課時帶我寫的文章去問老師,將畫線部分一一提問。老師居然說,造謠刊物,你也看。這些問題,根本無中生有,不要影響其他學生聽課。此事遂無下文,他的同學好意提醒,注意老師的神情。這段過程,該研究生完整的告訴我,心想「糟糕」。我婉勸他,可私下問,不可在課堂上公開質問,以免影響你的論文與學術前途。他很有自信的答覆,憑我優異成績,他們整不了我。數年後再見面,他告訴我一則驚人的事實,攻讀博士班前夕,受其他老師鼓勵,申請史語所職位,依據評比,入所應該沒有問題。結果史語所用技術阻擋方式,優先選取鄭雅如。理由是史語所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人員較缺,及兼做婦女史,經李貞德(現任史語所所長)推薦,選錄鄭雅如女士。相反的,他因組別額滿被刷下來,無緣進所任職。
博士班畢業後,他深知進史語所無望,退而求其次,轉申請其他院所,很奇怪都被以「技術阻檔」方式不予錄取。經二、三年的困頓,總算在一所不知名大學開授通識課程,形同終結個人的學術生涯。這位研究生從小到大均是「學霸」出身,讀書一帆風順,卻因問了「余門」問題,從此與研究單位絕緣,當了三年流浪博士,最終離開台北,落腳於中南部。再見面時,已無學霸的豪氣,令人唏噓不已。
台灣學界幫派化
台灣學界目前近親繁殖,幫派化現象越來越嚴重,已到圈校地步。所謂「圈校」,係指該研究生憑藉出版二本書,按理可至其他公立大學任職,然而,應徵數次都被「技術阻擋」,有位審核委員私下告訴他,「為何得罪巨室」?他才知道老師交代,「不能錄取」,否則,後果自負。這是他無法進入公立大學任教關鍵所在,至於私校,總算留條活路,經三年流浪被迫接受現實,屈身任教。他的境遇,說明「抓耙子」能進高級研究單位,完全是取媚於上,圈校就是余門拿手絕活,逼迫學生宣誓效忠,只要余門弟子在台掌權一天,反對派永無出頭之日,這位博士生的下場活生生展現在其他學生眼前,於此台灣歷史學界還有何指望。
我與余對戰,從不言私,只為公義。過去對余,我還有景仰之心,然經親身經歷的教訓,對余先生仍不失崇敬之意,這件事與「抓耙子」有關。
二○一九年台灣大選,國民黨內韓國瑜、郭台銘雙雄競爭,連搞幾個月,僵局還未落幕。某科技廠商請我演講分析選情,講畢散會時,謝姓董事長秘書突然請我至董事長辦公室一敘,順便用餐點。與謝董交談剛開始還算愉快,突然話峰一轉,與我談起余大師,顯然他是有備而來。謝董手指辦公桌後的書櫃,請我看最上面一排,都是余中、英、日文著作,我心想搞科技廠商怎會對余大師產生興趣,而著作蒐集的比我還完整。在未知來意前,我默不作聲。謝董請秘書到書架取來余《訪談錄》與《回憶錄》,向我述說余大師往事,爆出一則驚天大事,認為我可能對余大師有誤解,所以想聽聽我的見解。他自承個人與余不熟識,但他父親與余則有交手往來。所以他所說的事件,完全是父親的親身經歷,供我參考。
謝董家族是情報世家,個人生於香港,一九六七年「左派暴動」奉命返台,約略簡述身世後,即轉入正題談余英時。謝董手指余兩部著作娓娓道來,說的是余香港歲月。重點如下:
1. 香港於一九五○年代的政治環境;2.余紅色背景與來港;3. 第三勢力組織與余的關係;4.情報單位「獵選」余為高級「臥底」過程;5. 余與情報單位交手過程;6.以F、C君和余對比,談情報單位的布建;7.台北當局為何不發入台證與護照給余;8. 余拿「無國籍人士」簽證赴美經過;9.故事過程均出於謝父回憶,相關查證請我自行處理。
謝董說得最精彩部分,是情報單位如何「獵選」余為高級臥底,與台北當局為何不核發護照,使余成為「無國籍人士」,倉皇赴美。其實以余的出身分析,不該遭此待遇,兼以發生地在港英殖民地,國府鞭長莫及,還能整肅余英時。除非其中恩仇已深,否則國府為何不留情面的要致余於死地?
與謝董一席談話,告辭而出,返家後,立即搜尋關鍵詞,依序是王新衡、陳大慶、沈之岳、張炎元、謝奇、謝董之父的名諱,奇怪的是,張炎元以上都有大篇幅資料,唯獨謝奇與謝父毫無「音訊」,再查影星謝玲玲家庭背景,仍是「空白」。我回想,謝董曾說之所以知道我,乃是在電視上,講過情報局成立「訓練」殺手組織,進行暗殺任務,主其事者為影星謝玲玲之父,謝奇將軍。於是從「全能工作隊」、「九一工作隊」、「四一工作隊」、「九一二工作隊」、「九一三工作隊」,逐一檢索,仍然找不到謝奇資料。其中我注意到「全能工作隊」成立於一九六七年,該年是謝董與其父回台關鍵年代,我再檢索該年與謝有關的行事曆,還是一無所獲,最終被迫放棄。
逼於無奈,我以人找人方式,求助於「忠義同志會」。在某項資料中發現果真有謝奇與謝父的名諱,顯然確定「真實人士」,而非情報界經常使用的化名。而後我逐頁研讀余的《回憶錄》、《訪談錄》、《談話錄》,果不其然在《回憶錄》中找到許多有力線索。這段對余一生有重大影響的事件,余《回憶錄》寫得雲淡風輕,只說因文章賈禍,拿不到國府簽證。這則似是而非的「理由」,的確有趣。所謂「文章賈禍」,余絕非第一人,比余文章還激烈的人士,國府當局不但發給護照,還提供機票邀約來台。這說明,余的理由不具說服力。其次余文章賈禍年僅二十三至二十四歲之間,國府對「毛頭」小子痛下殺手,一定「事出有因」。我再尋思,以余的家世與師門都無法擺平此事,說明事態嚴重,恐非文章賈禍所能解釋,而是另有隱情。
余英時《回憶錄》有隱情
更奇怪的是,《回憶錄》明載,余文字禍不是第一次。在十三歲那年余寫文章(狀子)控訴杜營長種種罪行,因故被杜知悉差點遭法辦,經解釋風波平息。這則故事,余寫了二頁半(《回憶錄》,頁二十一至二十三),然對照文章賈禍,余僅用一頁半(頁一五六至一五七)。兩相比較,余顯然對文章賈禍有所隱晦,不敢秉筆直書。
為探究余文章賈禍的前因後果,我依據謝董提供訊息,逐一檢視賈禍過程,原來是余很有風骨的嚴拒誘惑,「不幹間諜,不作高級臥底」以此才開罪情報單位,甚至國府當局在核發護照事件上,強逼余就範,然余卻很有骨氣的選擇「無國籍人士」(難民)赴美,也不做情報單位的「抓耙子」,以致得罪情報單位。在「給臉不要臉」的衝撞下,余受盡委屈,即令蒙冤仍不妥協。這使我找到余「失落的歷史環節」,始下定決心寫余大師的故事。
余與情報單位的對弈,在學界極為罕見。尤其在香港,是國府當局管不到的地方,按理說情報單位「獵選」目標,不應放在一位研究生身上。然而由於余在政論刊物表現優異,兼以出身背景與師門傾向黨國體制,於是成為首選人物。再者余與第三勢力互動密切,而第三勢力又與反共、反蔣、反獨裁有關,後有CIA支持,令蔣介石坐立難安,導致第三勢力的情蒐資訊,為情報目標的首選。余無故捲入風波,與兩個「首選」有關。不料余卻推拒兩個「首選」,被視為「忠誠」有問題,導致年僅二十五歲的余英時,轉化為海外最年輕政治犯,被禁錮時間長達十六年之久,有家歸不得、返鄉無路,應是余在美國心情寫照。
余在美國華裔教授群中,是少數不參與政治組織與社會運動的學者,許多人罵余是美國買辦,乃是不明余的政治處境。當年美國收容他,已言明在先,不得觸犯美國法律,否則一經驅逐,可說禍福難料。一九六○年代的政治情勢,余若被遣返,回台灣只有死路一條;回中國也是一條死路,兩邊都不會接納余。在此情勢下,余埋首書齋勤學治文,是余唯一選擇。直到余拿到哈佛碩博士學位轉至密西根大學任教,獲永久居留後,狀況解除。至於余之所以不罵美國,也有苦衷。畢竟余在走頭無路時,是美國給他一條生路,國共兩邊都迫害余,唯獨美國「放送」生機,使余功成名就。以此余對美國反而有股知恩再造的感情,怎麼可能罵美國。
余是眾多華裔教授中,經歷相當獨特的學者,也是余最不堪回首的香港歲月,政治風險使余飽嚐滅頂之禍,有口難言、有苦難說,若非謝董父親留下「回憶」,外人豈知余的苦痛。
余英時悍拒情報單位栽培、利誘,以今日眼光來看,僅是維持學人風骨,不足為奇。但就當時政治情勢分析,從一九五○年至七○年代之間,長達二十年歲月中,是兩岸黨國體制控制最嚴密時代。在台灣有「白色恐怖」等案件屢屢發生;在中國各項政治運動興起,乃致於文革事件,對知識分子造成嚴重傷害。學人不配合黨政體制的結局,命運都很悲慘。余能在悍拒情勢下,得以全身而退,付出的道德勇氣,及學術生命,代價不可謂不大。
是以余赴美至哈佛就讀,對余來說是生命的解脫。若余當年配合情報單位幹間諜或高級臥底,後來赴美深造,終其身可能無法擺脫情報單位的內控,極有可能成為學人中的「雙面諜」。此因台灣情報單位與美國CAI有長期合作關係,若情報單位有意透露余真實身分,CIA反過來也會吸收余,若余不同意,遣返作業旋即進行。這點余也許不會料想到,但從情報規律來看,機率很高。所幸余悍拒,沒有陷於情報漩渦中,終能掌握自己的學術生命。
余在哈佛,許多學者抨擊他死抱費正清、史華慈大腿,這是歷史事實,不容辯駁。但反過來說,為長期居留美國,余抱費史兩人大腿,當然有其政治考量。目的是避開政治風險,免受情報單位干擾。余有個人堅持,為避政治風險早已成驚弓之鳥。楊聯陞、洪業能保他平安嗎?楊、洪泥菩薩過江,至多給予余安慰而已。能保護余的,自然是美國學界紅人費正清與史華慈。何況費正清是美國「學霸級」大咖,又身負美中政策研究重任。余死抱費正清,說明余是投資眼光精準的學人,若非費正清,國府不會對余解除禁錮。如果沒有費正清,余不可能出任新亞書院校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可以這麼說,余的學術生命與榮耀,一半來自美國學霸費正清,殆無疑義。
蔣經國 余英時 誤會一場
與謝董談,他同意我的見解。因為從一九七○年代蔣經國主政後,蔣為爭取費正清,曾派員赴美,接觸余英時,想透過余的關係影響費正清。同時還表示「香港事件誤會一場,請余不要介意來台看看。」余欣然同意,從此余與台灣建立關係,費正清就是一座橋樑。
如果沒有謝董透露真實的訊息,許多人難免誤解余英時。余與蔣經國達成和解,當然不會重提過去的往事。畢竟,余留有一分情,國府欠余一個人情,彼此不說破,對余而言,振翅高飛時代來臨了。不要忘了,一九七八年余率團赴中國訪問,國府默不出聲,為余網開一面。相對於何炳棣等五院士「附匪聲明」,差一點被革除院士頭銜,兩者相比,余在天、何在地,難怪何會發出不平之鳴,何哪知一切肇因起於香港臥底事件,國府欠余人情怎麼還都還不了,這當然也養成余英時大師的霸氣。
余的霸氣展現在他最落魄時代的哈佛大學,當年余為教職轉換問題,十分煩惱。碰巧許倬雲為陳啟天(青年黨主席)一篇〈法家述要〉論文搞得焦頭爛額,迫不得已轉請余審查。余或許因失意,對〈法家述要〉的源流提出不少意見。惹得雙方非常不愉快,已到罷寫、罷登的地步,最終許倬雲讓步,捨棄審查意見,將文稿刊登。在事隔十多年後,我奉命採訪陳啟天先生,沒想到陳先生舊事重提,指余「不理解法家」,這句話令我感到震驚。為此我重讀〈法家述要〉,提筆寫下余英時、許倬雲、陳啟天學術公案,看看余先生霸氣如何震懾學界。
對余先生我一向都很景仰,尤其是余的著作,每本必買、必看、必讀。有一次偶翻《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看到余與馮依北、汪榮祖等人打筆戰,而多位學者站在余身邊一致附議余的說法,我感到很好奇。在重讀余馮汪等人文章,而後又看到王晴佳的大文及其他文章,心想歷史學者引述文檔,一定要非常注意,不得過度解釋。此時我再看陳小彭女士所著《也同歡樂也同悲》(北京三聯書店出版),對陳寅恪來台與否問題有所討論。我猛然想起,曾訪問俞大維談陳寅恪問題。於此,我發現上述討論者各自徵引文書檔案,以證明自己論述為真。然而他們都忽略一位老者俞大維的存在。俞是陳的表弟兼妹夫,而俞夫人陳新午是陳寅恪親妹,夫婦二人攜同幼子方濟、小濟於兵慌馬亂,廣州撤守前夕,奔赴嶺南大學陳寅恪家中,盤桓七日苦勸陳寅恪來台,終至無功而返。為解決余汪馮王共寫六、七萬字互打筆戰,結果擺在眼前的活史料俞大維無人聞問,說明學者的偏執,反而誤導史料運用,於此我寫余英時、俞大維、陳寅恪學術公案,提醒學子看問題,不能擁抱死材料,忽略活史料,以免重蹈偏執覆轍。
學界有許多人士深感好奇的是余先生黨政關係,認為余的岳父陳雪屏曾是當朝權貴,為余建立不少黨政人脈關係。殊不知,陳雪屏關係僅止於陳誠,若非陳誠重用,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對陳觀感甚惡,迨陳誠大去,蔣下手令對陳雪屏「永不敘用」,下台時連一官半職都不給,若非陳雪屏於搶救「學人計畫」,將錢思亮從北京危城救出,錢思亮出於報恩之意,將陳雪屏延聘為台大心理系創辦人,陳極有可能成為光棍學者,只能在家閒居,一位賦閒居家又是永不敘用的政壇過客,那有實力為余鋪陳黨政關係,是以余黨政關係建立,另有門路。至少余與蔣經國之間的合作,若靠陳雪屏早已決裂。於此余的黨政關係,應從李煥、余紀忠等人說起,才能求出真相。事實上,余黨政背景之複雜出人想像之外。為探求余的黨政關係,我嘗試從費正清角度切入,談余所擔負重任,再論及,余在台灣扮演的角色。
我說過這部書集結出版,純屬意外。如果不是謝董提供寶貴訊息,我不會執筆為對手余大師翻案。因為從我二十一歲讀余兩部著作開始,始終景仰余的學識淵博,故而每當余有文章發表、新書出版,必買、必讀、必看。尤其是余寫「易代心史」,我都能領略余的感受。在二十七歲前,我是小余粉。二十七歲因寫〈一代學閥余英時〉,開罪余先生,日子愈來愈難過,此時發現余先生對異己言論,有股偏執心態,不容旁人戳穿余的「背景」。也許是太年輕,我不知余「背景」身後居然有那麼龐大勢力存在,幾次鬥下來,使我幾乎滅頂。還好我非學界中人,余門虎狼之士對我莫可奈何。然而與我接觸的學人,他們毫不留情的追殺,「心正存善」是學界的防線,余氏門人竟敢越界誅殺異己,連自己教導的學生都不放過,把歷史學界當幫派,余氏學風的存在,難道不能揭發?
余英時不幹臥底
余大師早年血性十足,寧做黑名單,不幹間諜(臥底),我敬佩的是,不向惡勢力妥協的余大師,數十年後,余氏門閥反成學界惡勢力,這對余大師而言,究竟是嘲諷?反噬?還是無良?宿命?這則答案由學界自行判斷。我非學界中人,雖不便置喙,但聽多、看多,總該盡言責告知余大師,問題所在。於是接連寫下多篇文章,稟明余氏門人的惡形惡狀,望余多加管束。不料余非但不管束,反而使余氏門人攻擊力道越來越強烈,搞到干戈不止,動作不斷的地步。彼此糾纏的結果,徒增學界「笑談」話題。
原先我單純認為,余大師遠在美國,可能不知道余氏門人的惡形惡狀,於是託史語所某人將實情全部轉送余大師。該員不負所託,還親自赴美至普林斯頓大學余先生住所,與余面談。回台告訴我四件事:1.余大師身體健康狀況非常不好,希望彼此攻擊適可而止。2. 余大師無意與我糾纏,何況與我不認識。所說、所寫,不值得回應。3.余大師對某人造謠行徑深惡痛絕(暗指盧建榮?),對其所寫之事,絕不容忍。4.余大師有心請我赴美之便,轉至普林斯頓大學聚聚,相關行程,朋友可以為我安排陪見事宜。
這位朋友,仍在史語所任職已近退休年齡,他所說的每句話,均出自余大師之口。我也告訴他,要見余先生,至少有三次機會直接與余面談。第一次趁院士會議之便,余來台陳昭南所長親邀我至飯店拜訪,訪問余先生。當時〈一代學閥余英時〉剛出刊不久,余認為我對他誤會,他願針對「不實」謠言做澄清。想想余敢接受黨外雜誌專訪,需要何種勇氣,在間諜機構環伺下,余的作為,何等氣魄。專訪余是誘惑,也可攀往記者高峰,結果我拒絕對余進行專訪。理由是「時機」不宜,待風波平息再說。
第二次是康樂與我聯繫,或許是在電視上表現尚可,被余大師看對眼,所以康樂邀約我,二人至福華飯店拜訪余先生,結果一句「可否帶錄音機」破局。沒想到隔沒多久康樂因心肌梗塞亡故,此事遂寢。不是我質疑康樂,而是我對余大師沒有信心。我對余大師有句評語「沒有容人之心,卻有容人之量」,徐復觀在《日記》中也有類似看法。
第三次繼康樂之後,中研院文哲所某位研究人員看到我連寫數篇文章批評余英時、許倬雲等人,他很好奇找我深談,說到文哲所某位女性研究員涉及抄襲,竟被轉介到高雄某國立大學任教,他用相當訝異的神情告訴我,「她是余的學生」,我說「這就是惡勢力」,「你還要引薦我專程拜訪余先生?」如此一來話題被迫結束,余大師也見不成。
其實要見余大師不難,只不過見面之後要談什麼話題,才是困擾彼此的關鍵。何況余是長者,又是我景仰的大師,二十一歲初讀余著作,二十七歲寫文章批評他,兩者反差之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某位余門院士級弟子告訴學生,我是靠批余成名,是打余專門戶,手段惡劣,用心惡毒,居心不良,靠余吃飯。學生如實轉述欲看我反映,我淡然的說,「打門出山,轉換門庭,靠余賞飯,應該是余門弟子。」我解釋吃、賞之間的不同,打余吃飯自食其力並不丟臉,而靠余賞飯,是恩賜,哪有人格。
余英時好聽小話
或許是小話聽多了,我與余大師距離越來越遠,對余我仍保有景仰之心,尤其是年輕的余大師。與余之間的誤會、誤解,隨大師辭世應該做個總結。
我說過,這部書集結出版,純屬意外。如果不是謝董告訴我余先生的新亞歲月,我不會回頭捧讀《訪談錄》、《回憶錄》、《談話錄》,余所面對驚心動魄的歷程。這是余有意「失落的歷史環節」,無意間我為余大師補上,從而探究余大師心路轉折。
由於學界不甚理解情報單位行事風格,對文書檔案解讀,往往搞不清楚內文所涉複雜的運作、推論,結論甫經刊出,必然會對當事人造成二度傷害。要知道幹員作為,不能「口說為憑」,一定要做成書面報告,讓長官理解事態的輕重緩急,以此援引為決策之用。某位研究白色恐怖的學者曾因一則事件找我解讀,看他報告,我倒抽一口氣,他連情報派系都分不清楚,居然研究「閩案」,我只能佩服他的大膽無知。事實上,情報幹員受訓,第一關就是考驗文筆或及時記錄,若這關無法通過,必然與情報界絕緣。故而研究白色恐怖事件,不宜直接看文書檔案,應先大量閱讀幹員著作或回憶錄,知悉內情再折返分析文書檔案。我曾看過許多幹員文集與回憶錄,發現他們文筆之佳、敘事之實,比學者論文寫得還要好。尤其是記載人物特性,可謂一針見血。如與余大師交手的謝姓幹員,學歷僅止於高中程度,與余不能相比,但論及利誘、栽培攻防時,對余的評論卻是「一語中的」。說余「早慧、聰穎、擅言、硬槓、終成大器」。全部語彙僅一個字最為傳神,就是「終」字。一般人從早慧以下會寫「必成大器」。然而謝寫「終」,果然是余大師的性格。因為謝觀察到余大師擅於應對各項複雜問題,而不失格,再經劫難式折磨,終將成為人中龍鳳。這說明「終」、「必」之間的異同,是外界難以體會的。謝與余交手,所做報告雖不利於余,但對余一生景仰,延及兒孫,這也是謝董之所以買余大師專著研讀的關鍵所在。
談完余大師一生評價,回過頭來看余氏門人的未來,我將余評蔣經國「吾見其進,未見其退」這句話,改為「只見其退,未見其進」來做總結,望余門弟子多學余大師「新亞風骨」,重建余門學風。而非以余氏門閥自居攪亂學界,坐享余大師光環,敗壞學風。
張友驊序於
二○二一年雙十前夕於台北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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