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说 | 王玉珏:在云端

王玉珏 芙蓉杂志 2023-05-15

· 欢迎点击左上方“芙蓉杂志”关注我们 ·

· 本篇选自《芙蓉》2018年第4期 ·



正文阅读

电梯一口气到二十七楼,顶楼,没停。燕宁一路上叽叽喳喳,一进电梯就不吭声了。她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后来干脆闭上了眼睛。她在感受高度。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窗户。客厅的窗户很大,落地,几乎占了半面墙。燕宁扒住栏杆往下看,刚刚她还在下面。现在她用眼睛感受二十七楼。因为太高了,之前的一切已经渺小得不成样子,玩具一样的汽车,几乎信手就可以拈起。她翘起兰花指用自己的虎口在停车场上一辆一辆地丈量过去。长这么大,她还没有看过小到如此程度的汽车。村子里现在汽车也多了,尤其一到过年,家家户户门口都会一辆辆地冒出来,每一辆对于燕宁来说,都是一口能把她吞掉的庞然大物。

燕宁对眼前的一切一时半会显然还不能完全适应,包括她自己的那间小卧室。卧室的确够小,小到似乎就是专门为一个六岁的女孩量身定做的。一张床占了房间一大半。双层床,刚买的,将来燕宁和她的弟弟或者妹妹两个人一起睡,但现在它是属于燕宁一个人的。燕宁夸张地惊叫、顿足、旋转,“我有公主房了!”

燕宁妈妈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把刚刚打开的空调关上,她没跟我商量,自己临时做了决定,她说,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吃,欢迎公主回家!

还有半个多月才开学,燕宁每天都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待在这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上。她几乎不下楼,除了坐在电视对面就是坐在公主房的飘窗上,往下看。看近处的八一立交桥、经十路、华联超市,远处的体育场、省妇幼保健院、国贸大厦,以及鼻子下面停车场上的汽车和小区马路上的人。大厦像积木,汽车像玩具,人像蚂蚁。尤其是早晨,她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犹如置身云端,下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其实不是云,是霾。但其实无所谓的,对于燕宁来说,都一样,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她的眼睛受到了超乎寻常的款待。

开始是眼睛,很快就轮到了耳朵。

琴声一墙之隔。那天我一下班回来就看见燕宁把耳朵贴到墙上,在听。也许是贴得太用力,两只手都用上了。其实没必要,那把二胡足够激烈和响亮,不用贴到墙上那声音也能灌进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只耳朵。隔壁一家三口看来是回来了。一星期之前出的门,大包小包,墨镜短裤,他们出门时我刚好进楼,迎面碰上。好像是去青岛,要么就是大连。他们人一到家二胡也到了家,二胡声就是他们家的成员之一。那天隔壁拉得不错,全须全尾,一气呵成的那种,是一首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发育完全的曲子。应该是夫妻两人当中的一个,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懂音乐,只能区分到这个程度。燕宁妈妈正在厨房,门关着,她本人连同锅炒油爆被一起关在了里面。我刚要张嘴,燕宁用一根竖起的食指阻止了我。

刚来看房的时候我就听房东介绍过夫妻俩。丈夫姓金。音乐学院的老师,既是老师又是艺术家。女的也是艺术家,省歌舞剧院首席二胡。房东跟他们具体有多熟我不知道,但看得出来有借机显摆一下的意思,“两口子可是正经八百的艺术家,出国拿过奖的,平常听他们拉琴你都得花钱买票。”房子不大,加上公摊才七十一个平米,一个月两千六,贵是贵了点,但贵得其所,位置好,学区。主要考虑燕宁上学,马路对面就是十四中。现在政策好了,没有户口不要紧,可以先租房。外来务工子女租了房可以就近入学。两千六本来就不贵,再加上一墙之隔还住着艺术家,就更值了。

开学快一个星期燕宁才见到菁菁。这不奇怪,都忙,早出晚归地忙。孩子跟大人一样忙,甚至比大人还忙。菁菁就是隔壁金老师的女儿,其实是金菁,叫菁菁顺口,正好大名小名一起叫了。菁菁也六岁,跟燕宁一样大,还在幼儿园上大班,因为生日是下半年,上学得晚一年。那天我拉着燕宁,金老师拉着菁菁,我们回来,他们出去,电梯门一打开刚好撞上。两个小女孩怯生生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擦肩而过。燕宁有些没来由地心神不宁,电梯都已经下去了她还在回头望,望刚才菁菁站过的地方。她一定是被惊艳到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光彩照人的小女孩,就像刚从电视上走下来。艺术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他们随时随地都像是刚从电视上走下来一样。刚刚我带燕宁去逛超市,购物袋里有她最爱吃的虾片。燕宁的目光在那两桶虾片上转来转去。虾片平时不常买的,晚饭前燕宁过来跟我们商量,能不能给菁菁送一桶去?

我知道她的心思,我在犹豫,在进行一番瞻前顾后,燕宁妈妈在一旁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去吧!

吃饭之前送去的。燕宁像完成了一件大任务,回来之后浑身洋溢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脸蛋红扑扑的,像刚刚表白过一样。我明知故问,菁菁收下了吗?她很用力地点点头。我问菁菁说什么?她说菁菁说谢谢。还有呢?还有她就不说了,抿着嘴笑笑,有点秘而不宣的意思了。燕宁妈妈插进来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真可怜,太孤单了。我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抓紧让燕宁有个伴。不管是弟弟或者妹妹,都行。关键是有个伴。

晚饭还没结束,菁菁就来敲门了。燕宁警觉地把筷子一扔,闪电般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去开门。礼尚往来,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么贵重。巧克力,包装很精美的那种巧克力,菁菁走后我专门用手机扫了一下,瑞士莲,美国进口的,价格不菲。燕宁妈妈站在燕宁身后邀请菁菁进来玩。我听见菁菁犹豫了一下,说,不了,爸爸妈妈让我送完东西就回家吃饭。燕宁妈妈还在不屈不饶,“要不菁菁在我们家吃吧,今天我们家吃红烧排骨。”那声音既甜又软,有一种训练有素的亲昵。燕宁妈妈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生活老师,每天面对的都是跟菁菁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伺候他们的吃喝拉撒,还能把话说得这么甜这么软,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菁菁。洋娃娃一般的女孩,不由得你不喜欢。我咳嗽了一声,用声音拦住她,“算了,人家爸爸妈妈说了要让她回家吃饭。”

门关上以后我压低声音继续说:“还没瞧出来?人家不想欠我们人情。”

燕宁妈妈不以为然,“远亲不如近邻嘛。”

◆ 

你很难理解孩子们之间的友谊,因为它完全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运行,既蓬勃又隐秘,没有来龙去脉,一旦缔结仅需时间就可以自行发育。事实上的确如此,她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起码并不比我们多,有限的几次都是在比如小区停车场,比如电梯,比如代收快递的门卫传达室,蜻蜓点水,都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们是否单独见过面,但两个人似乎早已经是十分熟悉的老朋友了。星期六我带燕宁去逛文化市场,出来时看见门口有卖金鱼的。红的,黑的,还有花的,阳光下既动感又鲜艳。燕宁在它们面前站了很长时间。十块钱三条,鱼缸另算。燕宁仰起脸来问我,贵吗?我笑笑,摸摸她的脸蛋,说一点都不贵,还没一包烟值钱。我抱着鱼缸,燕宁拎着三条金鱼回来。到家的时候她才说,其实我是送给菁菁的。她姓金。她妈妈姓余。她小时候小名就叫金鱼。

我已经够吃惊了。这还不算,燕宁接着说,菁菁很可怜的,她每天放学回来除了练琴就是练琴。

这倒是。在这上面,不光菁菁,我们一家也是受害者。二胡本身倒没有问题,如果是金老师或者余老师的话,都没问题,但菁菁就另当别论了。一首发育不全的曲子对于耳朵来说,跟一根锯条锯在木头上也没什么区别,那锯条其实不是锯在木头上,而是直接锯在你的神经上。途中菁菁时常会被迫停下,停下之后不到三秒,一定会响起金老师严厉的呵斥声,严厉而又暴躁,没想到看上去一向温和的金老师还有那样的一面。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老师,严师才能出高徒,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

我们没有养宠物的习惯,过去没有,搬过来之后也没有。金老师家我就不知道了,起码不养狗,养不养狗,作为邻居,很快就能发现。但金鱼就不好说了,这个不好判断。我为燕宁捏了把汗。还好,没有。尽管两口子一个姓金,一个姓余,但家里并没有金鱼。燕宁把鱼缸小心翼翼地放在楼道的窗户下面,鱼缸旁边堆了一些杂物,我们来之前就在那里了:一盆半米多高的棕榈、两双蒙尘的运动鞋,还有一个积满烟蒂的烟灰缸,据说那是金老师戒烟之前最后抽掉的一批。鱼缸里的小红、小黑、小花,正充满活力地游来游去。燕宁每隔几分钟就跑出去一趟,她在等菁菁。菁菁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她其实一直是在等菁菁。

那个晚上一直到她俩洗澡上床之前,我们和金老师两家的门基本上就没关过。她俩在两个家之间频繁地进出往返,两扇门成了最大的障碍和累赘。满楼道都是脚步声,她们奔跑、追逐、呼号,使整个二十七楼充满了一派兵荒马乱的喧嚣。一个单元一共三户,除了我之外,两个边户都是金老师家那样的大户型。另外一家大户型住的是老两口,刚退休,六十岁上下的样子。年纪大了当然喜欢安静,但是,她俩是孩子。我们为他们的年龄着想,他们也得为她们的年龄着想。也许是怕它们孤单,她们又往鱼缸里加进去了许多新的成员,小黄鸭、毛线乌龟、肥皂盒、塑料金鱼、积木、吸管、哆啦A梦魔术贴,还有面包、海苔、香蕉片、芝麻饼上的芝麻、奥利奥里面的奶油,能漂起来的,不能漂起来的,能吃进肚子里的,不能吃进肚子里的,都有。她们毫不含糊地把鱼缸变成了一个游乐场。

三条鱼果然没有挺过三天。不过足够了,它们的使命完成了。她们甚至都没来得及悲伤,那些东西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猛烈生长。菁菁每天四点十分从幼儿园回来,燕宁到家要晚一些,四点半。燕宁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不是写作业,永远都不是,要么去翻零食,要么看电视,或者干脆无所事事地发一会呆。我看得出来,燕宁不是那种上进心很强的孩子,吃苦和自律能力也一般,这一点我和她妈妈也一样不尽如人意,所以不好过分苛求她。现在不了,不是零食电视发呆了,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成了菁菁。每次从电梯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她已经率先跑到门口,一边换鞋一边挥拳砸门,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妈妈开门,妈妈开门。整个楼道都能听见。其实妈妈多半都不在家,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在喊她妈,她喊的是菁菁。她是喊给菁菁听的,一边喊一边歪着脸去看隔壁家的门。果不其然,隔壁的门先开了,菁菁露出半张笑脸来,用很好听的普通话说,“燕宁。”

◆ 

菁菁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的优雅令人着迷。一个如此优雅的小女孩在我们这个家里出出进进的感觉很好,有点蓬荜生辉的意思。菁菁的优雅主要表现为慢,什么都慢,走路也慢,说话也慢,甚至连眨眼呼吸都比燕宁慢。同样的话和动作,一慢下来看上去和听上去就有了味道,有了韵致,有了大家闺秀的款。相比之下燕宁就浮躁多了,还有一点戾气,她是姐姐,同时也以姐姐自居,两个人的关系中她显然居于主导和强势地位,她有时候在菁菁面前颐指气使的样子连我们都觉得羞愧,仿佛亏待了人家孩子。其实菁菁自己根本不在意的,燕宁妈妈有一次专门问过她,“你是不是也觉得燕宁这样特别不好?菁菁,你要学会拒绝,不要什么事情总听燕宁的。”

菁菁很认真地说:“我们也不是谁非要听谁的,我们是闺蜜。”

还有一次燕宁妈妈问她:“你想不想让你妈妈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小妹妹?”

菁菁慢慢眨巴了几下眼睛,“不想,我有燕宁就够了。”然后又眨巴了几下,补充说,“他们肯定不会生的,他们有一个我都嫌多。他们太忙了。上次我奶奶来,让我妈妈再生一个,他们都吵架了。”

这话肯定不是菁菁自己脑袋里的,这话一定是她从大人的嘴里听到并记住的。确实是,两口子确实太忙了。名人都忙。金老师和余老师就是名人,正经八百的名人,百度上都有词条的。两口子在微信朋友圈里马不停蹄飞来飞去,演出开会上课评奖,今天内蒙古云南明天香港韩国,即便是偶尔在家,也不闲着,拉琴。曲不离口,弦不离手。说实在的,隔壁那随时都会响起的二胡声,那些坚定而不知疲倦的琴声,时常会使我陷入一种惶恐和焦虑:人家都这样了,还这么勤奋,还这么拼。燕宁妈妈有自己的看法,这不是勤奋,这叫痴。有的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就只喜欢做一件事。碰巧了,这两口子喜欢的是同一件事,当然了,如果不是喜欢同一件事,说不定还成不了两口子。这样的两口子有这么一件事情做就足够了,其他都是负担和累赘。他们几乎不怎么做饭,要么出去吃,要么叫外卖。菁菁也说过,妈妈很少进厨房的,偶尔进一次出来就得洗头。都是忙,人家忙的叫事业,叫追求,是灵魂里面的事,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所以我们这样的人一个嫌少,所以我们还在抓紧想再添一个,必须添一个,再忙再累也不嫌多,这是天经地义——从燕宁一懂事起我就告诉她,你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你注定是姐姐。燕宁潜意识里就有这个,根植着的。

燕宁妈妈跟我还不完全一样。燕宁妈妈其实不想要,她自己就是姐姐,有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她说,其实一个燕宁挺好,多了都是负担。

她这么说没有嫌弃弟弟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弟弟已经够可怜的了,才刚三十岁,肾就不好了,肾炎,慢性的,每天要吃大把的药,还不能干重活,弟媳妇天天把离婚挂在嘴上。我老丈人家里其实条件还说得过去,他是四里八乡闻名的木匠,手艺很不错的,大半辈子边挣边攒,存折上是有一点积蓄的,可是都花在了儿子的肾上。不光积蓄,人也搭进去了,老两口一起帮儿子带孩子。她这个当姐姐的什么也没得着,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燕宁就是她辞了工作自己带大的。她没办法,委屈归委屈,但不抱怨,这理所应当,她是姐姐,她有个亲弟弟,除了爸妈,他和弟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

晚饭后六点半到八点,这段时间我不允许燕宁去找菁菁玩,除非菁菁自己来。事实上菁菁从来没来过,她出不了门的,这是她每天练琴的时间,雷打不动。燕宁被我关在她的公主房里写作业,客厅里即便开着电视我也能听见一墙之隔的二胡声,那根本不能叫二胡声,是菁菁在受刑,时断时续,扯扯绊绊,就像一口喘不上来的气。此外,还有金老师陡然响起的呵斥、菁菁的啜泣。夹杂在琴声里的啜泣不被阻止,也不被安慰,像自生自灭的草。才六岁,不容易。艺术家不容易,当艺术家的女儿也不容易。菁菁的琴练得很苦,比燕宁写作业还苦。都是八点钟结束,燕宁八点以后是解脱,铅笔一甩然后长舒一口气。菁菁不一样,是疲惫,全在脸上,一个六岁孩子的疲惫,看了叫人心疼。

燕宁过生日,提前一个多星期就大张旗鼓地通知了菁菁。菁菁的礼物准时到了,很贵重的,把我吓了一跳,小天才电话手表。广告里天天放,估计燕宁没少在菁菁面前念叨。礼物当然是金老师或者余老师买的,比一缸金鱼可贵多了。为了尽可能挽回一些,我发了一条微信给金老师,燕宁想请菁菁来家里过生日,如果金老师和余老师有空的话,也一起来。打的是燕宁的旗号,随手就发过去了。没想到,那头居然一口答应了。

我又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什么都还没准备。我马上打电话通知燕宁妈妈。燕宁妈妈也慌了一下,表示这就去请假,她这一个学期都没请过假。让我也请假,直接去超市。时间太紧,来不及回家碰头了。事情严重了,金老师一家晚上要来我们家吃饭。

那是无比丰盛的一次家宴,除了丰盛,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形容词了。燕宁妈妈拿出了看家本领。金老师居然喝白酒,居然酒量还不小,这又让我小小意外了一下。我特意准备了红酒,一百八一瓶,没用上。我的酒量算是可以了,但是陪金老师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两杯下去之后我开始有点恍惚,酒是一方面,主要原因可能还是眼下的这种局面和氛围,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我和燕宁妈妈居然和隔壁的金老师和余老师面对面坐在了一起,推杯换盏,家长里短,就像老朋友一样,因为离得太近了,两口子甚至连拖鞋都没换。我也是刚刚花很长时间才适应了一墙之隔,转眼就来到了一张桌子上。两个孩子当然也是第一次经历此种局面,她们兴奋坏了,大人们在喝酒、聊天,根本顾不上她们,她们尽情体会着被忽略甚至遗弃的感觉,为所欲为地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来到了孩子身上。不然还能聊什么呢?现在的孩子们不容易,她们多累啊,竞争太激烈了,早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现在什么都得拼,而且现在不光拼努力、拼吃苦,还不够,还要拼起点,拼先天。金老师不是泛指,他说的是菁菁,他所有观点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菁菁。我们也跟着感慨、焦虑,但与金老师的焦虑不能相提并论,我们家燕宁连“拼吃苦”都还谈不上,他的焦虑我们远远够不着。菁菁吃苦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这个我们有目共睹,但光能吃苦还不够,吃苦是一个方面,其他的还有很多。金老师一点都没有回避他的焦虑,他说,菁菁还差得远。菁菁太慢了,真的是太慢了,到现在长弓的力度和音色还掌握不好,手腕和小臂永远像是焊在一起的。说真的,菁菁远不如他教过的那些学生,比如姿姿,比如嘉怡,比她学得晚的都比她拉得好,人家一星期才上两节课。菁菁本人作为一个作品来说,远未能令金老师满意。金老师由衷地伤感,那伤感被酒精膨胀后看上去更接近绝望,既绝望又疲惫。

“她都六岁了,都已经六岁了。”

“喝多了吧你!”

菁菁妈妈皱起眉头,用眼角尖锐的余光扫了一下金老师。当着我们的面,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严厉,甚至厌恶,“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把谁都当成你的私人物品。”金老师马上就不吭声了,我注意到那之后他好长时间都没再说话。酒喝得或许确实不少,不过他的克制与场合无关,那一看就是某种通过长期训练才能拥有的隐忍和分寸。

菁菁妈妈这时候才开口,他们今天晚上还有正事。“燕宁妈妈,”她抬起脸对我和燕宁妈妈分别笑了一下,用跟菁菁一样很好听的普通话说,“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下个月,我要去北京读进修班,一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全省才两个名额。她爸爸你们也都知道的,一天到晚忙,总是不在家,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帮忙,菁菁以后晚饭在你们家吃。”她马上补充说,“我们交钱的。”

燕宁妈妈当场就答应了下来,看都没看我一眼。那句话终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瞧你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嘛!”

“正好,两个孩子在一起也是个伴,”我也马上表态,由衷地。我的酒也喝多了,那句话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一直要找到出口出来,“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一定得再要一个。”酒多了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把舌头都说大了,“必须还得再要一个,金老师,你们也得要一个。”

金老师直摆手,两只手一起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一边摆手一边摇头,“怎么可能呢?想都不要想,一个我都嫌多。”果然有这句,“再说父母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

“正因为父母身体不好才得再要一个。人都有老了的那一天,想想咱们老的时候,一个孩子怎么够用?”

金老师头不摇了,但手还在摆,摆得比刚才幅度更大,更坚定,有了制止的意味。表示嫌我啰嗦了,也表示到此为止,这个话题不再继续。燕宁妈妈在下面踩我的脚,这一踩顿时让我清醒了一些。也是,我们是我们,人家是人家,我们怎么能以己之心去度金老师之腹呢?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我们不一样,每天做的事情不一样,每天想的事情也不一样,有着很大的区别,这区别就好比租和买,是本质上的区别。仅仅搬到一起做了几天邻居,仅仅在一张桌子上吃了一顿饭,说明不了问题的。

燕宁妈妈启动了新一轮的忧虑,很可能就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有时候看着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宛如姐妹的样子,燕宁妈妈会冷不丁地叹一口气,“燕宁有了弟弟,跟菁菁差得就越来越远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她的忧虑我也明白。她是女人,是妈。我劝她换一个思路,长远的思路,男人的思路,一家之主的思路。没有必要跟谁去比,人和人活法不一样。燕宁妈妈斜着眼睛看我,嘴角渐渐挂上去一抹漫长的轻蔑,“那是你的活法!是你自以为是强加给燕宁的活法。”

我感到委屈,那委屈睡醒了一觉之后还在,还在胸口里,棉被一样,又厚又沉。我的活法就是两个字——努力,一刻也不敢松劲的努力。那努力就像一根鞭子一样,指挥着我,也驱赶着我。刚结婚第二年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大城市不比小县城,生活不易。我卖过保险,在超市当过称重员,在医疗器械公司当过业务员,在4S店打过杂,推销过红酒,还当过装潢门店的监理,换了不知道多少个饭碗,反正都是不值钱的饭碗,换了也不可惜。可是又怎么样呢,你永远撵不上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他自己有脚,他会跑,不管不顾六亲不认地往前跑,甩掉一些人,再搭上一些人。为了不被甩掉,我们必须咬牙挺住,买不起就租,为了燕宁,也为了燕宁的弟弟或者妹妹。金老师说得对,这年头,拼的不仅是吃苦,拼的还有起点,拼的是先天,拼的是与生俱来。租也是暂时的,早晚还是得买,必须得买,买下来的房子才是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你在这个城市的全部底气。燕宁我就不说了,老二我必须让他生在自己的房子里。租房子的时候房东专门说了,不允许我们在这里生孩子,要生只能回县城老家生。这让我觉得难过,我都三十五岁了,还决定不了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哪一张床上。

燕宁妈妈说的没错,谁都不愿意别人把他的活法强加到自己身上,谁也都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私人物品。但是不管愿不愿意,燕宁都没有选择,谁叫她才六岁呢,谁叫她是我们的女儿呢。我在黑暗中轻轻碰了碰燕宁妈妈,我说,我们今天来一次,很隆重的口气。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明显感觉到身体不如当初要燕宁的时候那么好用了,那时候说来就来,几乎都没怎么费劲,现在不行了。燕宁妈妈扬起一只手来,要来摸我的脸,笔直的手臂就像大海上的一支桅杆。我扭过头躲开,我不敢确定,我的脸上有没有泪水。

这段时间燕宁妈妈的脸色不太好。也许跟工作有关,小海豚幼儿园不大,加起来二十多个孩子,早中两顿,采购、做饭、分餐、打扫卫生,都是燕宁妈妈一个人,脸色怎么可能好得了呢。关键还不是这些,最近又有家长提意见了,饭菜要有花样,营养要均衡要全面。其实食谱每天早上都在幼儿园门口公示的,但家长们还是不放心,要眼见为实,每一顿饭都要求现场拍视频,发到群里。饭菜还是原来的饭菜,但规格不一样了,不仅要好吃,还得好看,不仅要满足孩子们的嘴,还得满足家长们的眼。这一来燕宁妈妈就更累了,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的那种累,滋味不好受。燕宁妈妈脸色最近都不太好看,但这个星期五下午回来的时候尤其不好。每个星期五的下午,燕宁妈妈都会提早一个小时下班,只有星期五的下午她比我早进家门,星期五的晚饭都是她做。但这次是个例外,厨房里凉冰冰的。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燕宁妈妈的脸色很少不好看,一旦不好看,就一定有比较大的事情。我没问。燕宁妈妈我了解,该说的她迟早会说。进厨房之前,她才把手机拿给我。

是诊断书,手机拍的。光线不对,看起来有点费力,我尽量把照片放大。是燕宁的舅舅,也就是燕宁妈妈的弟弟、我的小舅子。主诉:尿毒症腹膜透析;初步诊断:慢性肾功能衰竭。这是抬头的两行,每一个字都很清楚,白纸黑字。

刚才没沉到底的心,现在沉到底了,不祥的感觉落实了。燕宁妈妈戴上围裙,顺手把公主房的门关上,燕宁在里面画画。“得换肾。”她看了我一眼,一脸的无助,以及抱歉。无助是哭,抱歉是笑,那哭随时都要从笑里挣脱出来。

茶几上的茶刚泡上,还很烫,我毫无必要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我故作镇定,“人没事吧?”

人没事,但是肾得换。现在不换以后也得换。医生说了,弟弟这种病越早换越好。建议去南京,肾移植最好的医院在南京。已经打听过了,预留肾源定金十二万,手术费五十万,再加上护理费住院费,八十万差不多。弟弟保险之前也买了,是职工险,有限制的,能报销的部分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脑子里想到了另外一个数字,我们银行卡上的那个数字,买房子首付的钱。反正房价又涨了,原先的首付也不够了。先救命吧。我咬了咬牙,“要不房子先不买了。”

“那咱们呢,”燕宁妈妈无比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回县城?”

“不回,”我又咬了咬牙,“不能回去,燕宁更不能回去,燕宁以后要上十四中的,赖也得赖在这儿,”我笑了,仿佛很得意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开个玩笑出来,我笑着说,“怎么样,关键时刻看出来了吧,还是有个伴儿好。”

燕宁妈妈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就一声,就把自己哭成了泪人。

房子不买也不够,八字还不到一撇。对我当然不能再要求什么,燕宁妈妈只能把目光投向她自己身边,姐妹、同学、朋友、同事,只要能张得开口。她怕我多虑,特地强调了,她这是替弟弟借的,将来肯定是弟弟他自己还。我没多虑,我已经没有力气多虑了,命运打在燕宁妈妈一家头上的那一棍,自然也有我的份。可是谁会把钱借给她呢,没房子没户口,一个临时工而已,名字叫得好听,什么生活老师,其实就是保姆。她硬着头皮也去找了她们园长,没想到园长人很不错的,六万,算提前预支的工资。从下个月开始,以后一年半,燕宁妈妈每个月都不再有工资了,光干活不拿钱,还不能辞职。

有句成语说得好,否极泰来。命运他老人家,对我们这一家,应该说还算公平,还算仁慈,说得过去的,它关上了我们的一扇门,但是在另一个地方给我们开了一扇窗。他打了我们一棍子,但是马上又给了我们一个枣吃。岂止一个枣,是一盆枣,一筐枣。这就是命运,这就是人生,这样的命运还算有点盼头,这样的人生才不至于让人绝望透顶。燕宁妈妈那天一大早从卫生间里出来告诉我,有了。是的,我没听错,有了。我摸到自己的心脏,按住它,但是声音在抖,“真的假的?这种事情我们可不能开玩笑!”

我们是星期四去的医院。那天是冬至,家家户户吃饺子,我记得很清楚。医院是最好的医院,省妇幼,三级甲等。大城市就是好,这么大的医院,抬抬脚就能到,连车都不用打。天气预报说凌晨会有雪,但迟迟没有动静,架势倒是拉得很足,整个天空就像一张蜡黄的脸。天气再不好,今天也得去,医生上次专门交代的。上次燕宁妈妈来做B超,找医生看过报告之后出来,笑着跟我说,医生告诉她了,孩子挺好的,问她想好了吗?她说完之后又笑了一下,问我,你想好了吗?我当时没说话,忍住了,我不想发火。一楼是儿科,人很多,许多家长抱着孩子在输液。天气越来越冷,但雪迟迟下不来,病毒在这个城市到处肆虐。妇科在二楼,我们坐在座位上等着叫号。没人说话,要么低头看手机,要么闭着眼打盹,把脸裹在外套里。叫到燕宁妈妈了。她慢腾腾地站起来,斜着眼看我,也许还是想跟之前一样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她问我,想好了吗?我就知道她会这样,昨天晚上我们说得好好的,今天谁也不许含糊,谁也不许不严肃,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本来就是,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不能要了,不行就明年,或者后年,反正燕宁妈妈和我还年轻。长痛不如短痛。

短痛其实更痛,真的,这短痛就像刀尖,一路扎进心脏。我忍住了没有发火,但却没有忍住不难过。我咬着牙,近乎粗暴地瞪了一眼燕宁妈妈,说,赶紧进去,叫你了。这一秒不粗暴也许下一秒我就粗暴不起来了,我自己说过的,不能含糊,不能犹豫,很可怕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决定。那决定来之不易,比真正地生一个孩子出来也许还要不容易。燕宁妈妈转过身,朝手术室走过去,我眼睛一模糊她就不见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特意请了一天假。下午我骑车去海鲜市场买了一只鸡,土鸡,最贵的那种,今天我们不吃饺子。鸡在砂锅里炖上,然后去接燕宁。燕宁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从学校门口出来,像往常一样无来由地兴高采烈,离多远就蹦起来朝我欢呼、招手,好像多少日子没见似的。我心里暖融融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与燕宁相依为命的感觉。菁菁是吃过晚饭来的,新闻联播还没开始,她就来了,比平常早很多。她今天心情不错,既兴奋又有点神秘,她来找燕宁分享一个好消息。今天没有练琴,而且,以后也不用每天都练了,爸爸亲口跟她说的。她今天上午跟爸爸去音乐学院了,去了爸爸平常上课的那间教室,好多人都在,有爸爸的学生,也有爸爸的老师,大家都鼓掌,让她现场拉一段。只好拉了,是那首经常练习的《喜唱丰收》。拉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看到爸爸的脸在发灰,比窗户外面的天空还要灰,还要暗,她都不知道自己拉完了没有。爸爸开车带她回来,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快到家的时候才开口,他说,以后,不再逼你练琴了。就这一句。吃饭之前她自己在小房间里偷偷听到了,爸爸在跟奶奶通电话,爸爸说他打算好了,答应奶奶,再要一个,趁小余还没去北京之前要上一个,他不怕离婚。菁菁不是练琴的料。

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还在口口声声,坚持雪一定会来,就在路上。希望如此。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特别值得期待。菁菁和燕宁站在电视跟前也听到了,她们比我更充满信心,手拉手一起跑到客厅朝南的那扇落地窗前,仰脸朝天上看。这是顶楼,最高的一层,这里是离雪最近的地方。她们闭上眼睛,展开怀抱,她们虔诚的样子就像在迎接和拥抱一场真正的雪。



· 更多精彩内容推荐阅读 ·

有你喜爱的作家吗?可直接点击姓名阅读更多

王跃文   |   李修文   |   余秀华

爱伦·坡   |   牛余和   |   张   炜

刘醒龙   |   张   战   |   鲍尔吉·原野

赠书活动

《未选择的路:弗罗斯特诗选》(赠送3本)

责任编辑 / 杨晓澜

微信编辑 / 刘盼盼

新浪微博/@芙蓉杂志社

邮发代号/42-26

发行、邮购热线/0731-85983060

投稿邮箱/Lotusmagazine@163.com



▽点击左下方“阅读原文”即可进入微店订阅《芙蓉》2019年最新杂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