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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易康:玉骨

易康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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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19年第3期 ·




正文试读


我死于七十多年前的一场战斗。我是被一颗流弹击中的,那颗流弹正打中了我的胸膛。此前,我曾多次中弹,但这最后一枪是致命的。这致命的一枪还击中了关团长,他和我分别倒毙在朱小姐的铜像前后。在倒下的瞬间,我们曾经阻塞的思路豁然开朗。然而,这顿悟是虚无的,因为经验对死人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很久一段时间,朱小姐都与李家花园、老北门同在,都与那里的花草、街道、房屋同在。即使战事频仍、烽火遍地,她也未曾销声匿迹。她不是肉身或物体,而是情思与灵魂。她在带给我们无尽的困惑的同时,也颠三倒四地讲述着所谓的来龙去脉。她撩拨起我们心里的波澜之后,便决绝地扔下我们,远远地袖手旁观。

七十多年前,我们师来到兴化县城驻防,奉命阻击企图北进的日军。师指挥部设在城中心的李家花园。春天,空气是甜而清新的,但也可能被雾霭侵蚀;风突然会来得很紧,并且随时招引一场骤雨,而雨过之后又是天晴,又是芳草鲜美。

在一次军事会议上,我见到了关团长。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相互注视,彼此都觉得有些面熟。他跟我一样理着平头,穿着草绿色卡其布军装,配中校军衔。师长训话的时候,他对我点头,我以微笑做回应。散会后,师长把我介绍给他:军部政工室刚派下来的政治指导员,以后就到你们团工作。我们握手。关团长说:“幸会,在下关俊辉,黄埔十期。”我说:“久仰,我也是黄埔十期。”

辞别了师长,我们一起走出会议室。大战在即,难免心事重重,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们一起仰头看庭院里的那棵玉兰,看它伸向碧空的枝梢。会议室门口有一座半人高的花坛,玉兰就长在花坛上。时值初春,玉兰开得正肆意,那花朵就像是由白纸揉折而成,单薄虚假、抑郁不祥。花坛的另一端是粉墙圆门,门锁着。门的那边有一座小楼,楼上的门窗半遮半掩,一株紫藤依着楼攀援而上。紫藤花虽然刚刚绽放,但已经招蜂引蝶。而小楼的窗户间似有人影浮动,楼上的人想必也正在往我们这边看。

关团长开口了,他告诉我,圆门那边住着的是花园的主人。其实,这我知道。我看了他一眼,说:“关团长对地方上的情况很熟,有您指挥,城北的防务定然不成问题。”关团长微微一笑道:“请吧,我带你去团里见见弟兄们。”

关团是师里的基干部队。入城后,奉命在城北布防。军部长官判断,日军如果进犯兴化,必定以城北作为他们的主攻方向,所以城北的防务是整个兴化城防的关键——这是军部派我到关团的原因。军部长官曾叮嘱我:关俊辉虽然精明强干,但百密也有一疏,而城北防务一旦出现疏漏将牵动全局,甚至会导致整个集团军落入日军重围。所以,我在关团实质上还承担监军的职责。

在部队开进城北的第二天,我便和关团长一起来到北城门外观察地形。北城门外有一座窑厂,窑厂的北面是一条大河,这河环绕在整个城北地段的东部。我和关团长都觉得应该控制窑厂、扼守河口,以防日军用汽艇在城北东岸多点登陆,形成对关团的切割包围。

回到团部,关团长便根据刚才的观察绘制了一幅城北地形草图。我发现他的确能干,而且记忆力不凡,每个细节都能做到准确无误。唯一令我费解的是,他在北大街的拐弯处,标注了一个圆圈。我清楚地记得,在跟随他一起来到这地方的时候,除了街道两旁店铺和住户,街心没有任何建筑。没等我发问,他便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后的防线,必须死守。”

晚上,关团长请我到城里的一家酒楼小酌。我们凭窗而坐,窗外夜色深沉,但还能隐约看到李家花园小楼上的飞檐。过了二两,我们的脸都红了。关团长注视着窗外,抚弄着酒杯说:“李家花园的主人其实姓朱,朱家是城里的首富,兴化三分之一的水田是他们家的,另外还有当铺、钱庄。”

远处有悠扬的歌乐,像是有钱人家的堂会。唱的是《牡丹亭》。箫声送来一股花的香。醉人。我给关团长敬酒:“像这样喝酒以后恐怕很少了,形势越来越紧张。”“是啊,”关团长笑道:“如果仗打完了,我们还活着,那你得请我。”就在这时,勤务兵进来递给关团长一封信。他接过信就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干了,说了声“少陪”便起身下了楼。这的确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宴饮。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我梦见朱家一望无际的水田。在茫茫的绿色之上蒸腾着茫茫的雾气,在田和雾气之间有白色的鸟儿在滑翔。鸟儿由乡下飞到城里,栖息在李园的紫藤架上。小楼成了戏台,五颜六色的光影交错相映,但只有光不见人,人成了光,光也许就是人。光在闪烁幻化,最终融化了整座楼阁,并且在向我这边笼罩过来,似乎也要将我一起融解。

三天以后,我们接到上峰的报告,日军已经开始了对邻县高邮的攻击。当天下午,我们又去师部开会。师长在介绍了高邮的战事之后,进一步明确了各团的作战任务。师长说:“接集团军总司令命令,自今日起我部进入战时状态,全师实行国民革命军连坐法。”师长在讲这番话的时候,会议室里一片肃静。

屋外传来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响,圆门那头一直有时断时续的吟唱,在师长讲话结束后,吟唱声也戛然而止。肃静最终被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打破,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师长没动,大家都没动。我盯着坐在对面的关团长看,只见他微微一颤,接着向会议室外扫了一眼。师长说:“关俊辉,你团担任城北防务,责任重大,不可有半点懈怠,更不能心有旁骛;如若贻误战机,军法无情!”

会后,师长把我留了下来。他问我对关团长的印象。我说:“精明干练,是难得的将才。”我还告诉他,我们喝过一次酒。师长沉吟了片刻之后,说:“喝酒是私事,可以不论,但北门防务不容差池。你是做政工的,当然知道要防微杜渐。”接着,师长让我在外面等会儿,半小时后跟他一起去朱家。他说:“这一趟既是为了协商募集军需的事,也是去摸底,你要多留个心眼。”

我到会议室门外候着。像上次那样,我看玉兰,然后看圆门看小楼。紫藤开得旺了些,我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知道,朱家的大小姐一般都待在小楼。在我仰面看小楼的这段时间里,朱小姐或许正伫立窗口。她的样子早已固定,难以颠覆。白得透明的脸,不停转动的双眸,不安,不甘。她理着齐耳短发,穿着淡青色上衣,黑色的裙子。尽管近来学校停课了,但她的胸前还别着校徽。

由师部出来拐个弯,再经过一条街,就到了李家花园的前门,朱家的人都在这边进出。街上有不少的地摊,都是卖的古花瓶古钱币古字画。师长和我一起走过的时候,他略微停下看了看,莫名地自语道:“赝品。”我说:“师座,也不尽然,这里面也许有真东西。”说话间,地摊上的人都一齐仰头看我们。他们脸色黝黑,穿着与时令不合的棉衣棉裤,上面满是灰尘。他们的鞋结实粗笨,满可以用上十年二十年。

我们来到朱家,管家让我们在客厅稍等。没等多久朱老爷就来了。仆人上茶敬烟以后,朱老爷便向我们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他的本家侄子,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大小姐的家庭教师,教英文和国文。年轻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模样俊朗,气质不凡。简短的客套之后,便开始了关于筹集军需的协商。大家有礼有节,协商很顺利。朱家答应出钱,说这是为了抗战,义不容辞。

而后他们继续谈,谈些闲话。我借机出来,四下里张望。从这边可以看到小楼的正面,小楼的构建精巧秀气,楼上有一块青底白字牌匾:紫藤阁。门窗依旧半掩,我能听到蜜蜂“嗡嗡”的喧闹,这使得楼很像一个从古代流传至今的故事。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出现在了小楼前的回廊间,急匆匆地往大门那边走。我看得很清楚,是关团长。

我回到客厅,师长正打算告辞,朱老爷对师长拱手道:“老朽有一事相求,烦请师座多加体恤。”因为战事在即,朱家主人想让家里的女眷先撤到乡下避避,并请求师长派兵护送。师长对着中堂对联看了会儿,说:“我部誓与兴化城共存亡,现在就派兵护送宝眷恐动摇民心军心,保护贵府职无旁贷,只是要稍等时日。”

离开了朱家,我们回师部。在经过那些地摊的时候,师长对我说,朱家那侄子不错,可惜身处战乱,搞不好要玉石俱焚了。接着他又问我:“你能肯定这儿有珍品吗?”此时,我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手握卷轴,跟摊主讨价还价。这个男子清瘦,削鼻梁,尖下巴,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棉袍。令我难忘的是,尽管衣着寒酸,他却理着油光光的大背头。于是我说:“肯定,师座。”师长又问:“你凭什么肯定?”我笑了:“您在考我啊。”

第二天,我们便在城北的窑厂挖战壕,修筑明碉暗堡。有了朱家的捐助的钱粮,事情就好办多了。除了士兵,还可以征用民夫。上午,关团长一直都在。有段时间,他盯着那座大砖窑发愣。我问:“关团长是想把砖窑改造成核心堡垒吧?”他点点头。午饭后,他拿着铅笔在一张信笺上画来画去。我觉得,他画的并不是堡垒。他发现我看着他,便说:“窑厂是城北防务的重心,先把这边的事做好,其他的以后再说。”然后,他要我留在窑厂,说自己很累,打算到团部休息一小会儿。他走了以后,整个下午就没有再出现过。

黄昏,民夫收工,弟兄们大多也回到了宿营地,窑厂留下一个排守卫。直到这时,关团长还是不见踪迹。我和弟兄们一起吃完饭,便独自往师部方向走。起初是想找师长,但最终还是走到了通往李园前门的那条街。果不出所料,我在那儿遇到了关团长。他面容憔悴,神情疲倦,一见我就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弟兄们呢,工事呢?”

关团长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由东往西走。我是由西往东走。我们相向而对。在我们之间,蹲着一个没有收摊的小贩,他穿了件洗得褪色打了补丁的大袄,仰面望着我们。灯笼的光,凸显出了他的眉骨和抬头纹。我瞄了他一眼,便对关团长说:“我想来看看,这儿有没有好货色,有没有好字画。”关团长移开目光不看我。我紧盯着他,继续说:“我想找一幅仕女图。”

要是在白天,朱小姐也许会出现在这条街上。她昂首阔步,旁若无人,脸上微露着淡淡的笑容。只要她出现,街上的人便纷纷让路。没有人敢多看她几眼,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对她有所奢望。她是天鹅,骄傲而孤高。她又似一轮朝阳,给灰蒙蒙的街道镀上了一层金色,使得所到之处的一切跟着她一起放光。她会停下来看这些地摊上的赝品吗?她会遇到一个使之心动的人吗?我不知道,关俊辉和我一样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朱小姐的身后始终跟着一个贴身丫鬟。这个丫鬟虽然衣饰光鲜,但面黄肌瘦,畏畏缩缩,走路怯生生小心翼翼。

由李家花园的前门进去往里走,便是一座花坛,上面种植着月季一类的花草。花坛的右手边是斗折蛇行的回廊,穿过回廊绕过水池,就是窗明几净的客厅。如果从客厅继续往前走,那又有回廊。回廊的一侧堆砌着假山,假山后面隐约可以看到那边有围墙和月亮门,那里就是朱小姐的闺阁。

“紫藤阁”不高。但在我看来,它像是浮在水上悬在云端。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它终究是个故事。这个故事不是《聊斋》,也不是《红楼梦》,这个故事只是我和关团长。纵然我们逝去,故事也将口口相传。那摆满地摊的街道如同一条绳索,将我和关团长从城北牵到李园。这是机缘,更是宿命。

我们师驻扎到兴化两三天,关团长就到李园来找过朱小姐。我认真研究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的结论是,关团长与朱小姐似乎在另外一个地方早已相识相知。他们很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那一类。当然,关团长也许是朱小姐远在他乡的兄长的挚友,受其托付常来看望照顾朱小姐。否则,他又如何能在李园常进常出。

关团长第一次去李园见朱小姐的时候,那个家庭教师正在给朱小姐讲翻译小说——都德的《柏林之围》。朱小姐手里卷着《牡丹亭》,置若罔闻。她微微扬起脸,看窗外的蓝莹莹的天。此间,她打断过教师的讲课,对关团长说:

“你已经坐了一个钟头,不说话,也不干事。你要么就走,要么就此住在这儿;不肯走,又不想留下,图的是什么?”

说罢,朱小姐长出一口气。她很憋闷,急需排解。

课讲完了,教师给朱小姐微微地鞠了一躬,便下了楼。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进来上茶,丫鬟的手有些抖,茶水溢到了茶几上。朱小姐一笑,笑得妩媚:“你不要怕,今天有客人在,我不打你。”

朱小姐的皮肤白得像透明的纸,只有眼角和鼻翼处点染着粉红。朱小姐的胸前始终别着校徽,起初这是装饰,后来成了暗示,最后变成了提醒。朱小姐的闺房的墙上有字画。在关团长来的时候,朱小姐便盯着一幅仕女图入神。画上的仕女独居小楼手托香腮,注视着楼外的一棵梧桐,梧桐高大繁茂,占据了画面的大半。烟气在楼顶和树间缭绕,仕女更像是注视着烟气,若有所思。

朱小姐说:“这幅画是我们朱家的镇宅之宝,出自明代仇英之笔,上面有落款,你信吗?”

“红粉赠佳人,宝剑送英雄……”朱小姐转过身,双手撑着茶几,用力挺直身体喃喃道,“可我这儿没有宝剑,你又不喜欢字画,还是少来为好。”

在这个季节里,楼外的紫藤还只有待放的花苞,但蜜蜂已经围着它们盘旋。朱小姐的身子向前微倾,双手紧扣着茶几的边缘:“蜜蜂是个奇怪的东西,花刚打苞,它就粘上了,你说它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它们有鼻子,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关团长端起茶杯,低头,默不作声。最后,朱小姐取出一幅卷轴,对关团长说:“他马上要来了,一个喜欢字画的朋友。只要是懂行识货的,我就给他。不管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我都给。而且分文不取。”

关团长起身,给朱小姐敬礼。他说:“过几天我再来。战情紧急,军务繁忙,万望朱小姐保重,好自为之。”朱小姐莞尔一笑:“真好笑,你忙不忙跟我有啥关系?请吧,关团长。没事就不要来了。不送。”

关团长下楼走到客厅附近的时候,听到那边有摔茶杯的声音,接着就是丫鬟的尖叫,一声,两声,一共只有两声。

我们的工事只修筑了一天,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上午是侦察机,下午是轰炸机,在南北门外各扔了三四枚炸弹。我们没有高射机枪,更谈不上防空炮火,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天上肆虐。工事刚具规模就给破坏了,没办法,只能重修。明知修好了,他们还要来,但依然要继续干下去。

日军飞机来过以后,师长把我们这几个做政工的干部叫了去。师长说:“按照惯例,日军的飞机下次会对民居进行轰炸,所以我们除了要抓紧时间修筑防御设施,还要安抚民心,防止混乱给敌特以可乘之机。”师长还特别强调,从敌机投弹的准确性来看,他们事先获得过情报。

那天天气阴郁,空中弥漫着水汽。风大,玉兰被吹得七零八落,落下的花瓣如同满地的废纸。我曾情不自禁地看了小楼一眼,楼上的窗户紧闭。紫藤花开得舒展,但蜜蜂蝴蝶不多。自从与关团长小酌以后,只要不是身在北门防区,我的耳畔有时会响起歌吹,那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我努力辨析它来自何方,但终究枉费心力。

此后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敌机的影子,也许是高邮的战事激烈,他们顾不到这边吧。本来有些骚动的民心,渐渐安逸了下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督促弟兄们和民夫加紧修造工事。我对关团长说:“北门东侧的防御设施也得赶快修建,至少每隔五十米就要有一座暗堡。”关团长双眉紧皱道:“事情要一步一步地做,把窑厂这边的事办好了再说吧。”我说:“上次敌机来轰炸,工事毁损严重,堡垒急需加固,如能覆之以盖材,那防空袭的效果会好些。”

关团长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说,大家想到一起了。他让我带一个排的弟兄出城砍树,加固工事。我说:“不能,师部命令我在督促修造工事之余,还得到城里做政工,安抚民心,防止敌特。”关团长的脸有些红,手指紧攥腰带上的铜扣,手背上青筋绽出。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只有团长亲自出马了。”我说:“也不能,城北的军务离不开你,这事派一个连长就行了。”

在看了一段时间的工事修造后,我便按约定回城里与师部的其他政工干部会合。然后,我们一起去李家花园,在那里与地方乡绅见面协谈,我们劝他们不要忙着出城,乡下其实更危险。接着,我们便请他们提关于城防的建议,并嘱咐他们,今天的谈话需要保密。朱家主人很配合,好烟好茶地招待来客,气氛还算融洽。就在这时,我发现对面的窗户外有人影晃过,这情景跟我上次发现关团长差不多,但我知道这回不是他。

我把朱家主人叫了出来,责备他,事先讲好不纳闲杂人等,怎么会有外人出现?主人连忙唤来看门的家丁,问是怎么回事。家丁只是申辩:“没有啊,没有人进来过。”我说:“我明明看见,看得很清楚,此人曾在贵府附近的地摊上出没,留着大背头。”家丁说:“您说的是余先生吧,但他今天没有来。”我说:“你们疏忽了,他的确来了。”

这个余先生叫余墨松。有家室,并育一儿一女。先前教书,最近失业。常去地摊,偶尔出城到乡下。他与朱家大小姐的往来是在我们师入城前七八天开始的,那时紫藤才见嫩芽。据说此人通诗书画,因而渐得小姐的青睐。余墨松每次来李家花园都要带一些甜食果品,有时也将自己临摹的字画送给小姐。这一次,他送的是一幅扇面,上画着紫藤,还录有王世贞的一首诗:“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

黄昏将至,小姐与余墨松携手上楼,倚楼开放的紫藤开始呈紫色。小姐说,蜂争粉蕊蝶分香,怕只怕红萼无人为主。此前,余墨松与朱家大小姐见面的时候,彼此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姐对余墨松冷嘲热讽,姓余的笑而不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小姐,鼻尖上沾着半滴清水鼻涕。他的衣服尚未换季,棉袍里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但他有自信,自信朱小姐必将会委身于他。

作为送甜点果品的答谢,朱小姐将家里的一些字画和古玩送给余墨松。她说,她只要他常来。“你要来,你不来我就只有打丫鬟,把她们折磨致死!”朱小姐讲这话的时候,杏眼圆睁。对的,朱小姐有一双杏眼。

余墨松一出李园大门,就去地摊,将字画廉价卖出。那些大多是真迹,但卖给地摊上的价,有时连赝品都不如。余墨松拿钱回家买酒买肉,酒足饭饱之余也吟诗作画,为下次去李家花园做功课。有时间,便去地摊闲逛。他跟小贩们混得熟。他常自夸,这城里的好货色都来自他那儿。

余墨松与朱小姐有了亲密行为是在关团长第三次去李家花园以后。我们一直闹不明白的是,余墨松何以能频繁出入朱家?朱家主人难道不知道他与小姐暗通款曲吗?如果知道,为何又听之任之呢?我是做政工的,有些事免不了要多想,但在没有获得真凭实据之前,疑虑只能放在心里。

那天,紫藤花开得比往日要兴旺。丫鬟在楼下用书本扑打蝴蝶蜜蜂,把它们打倒在地,然后踩死。朱小姐倚坐在窗口一边吃水果甜点,一边欣赏。而此时关团长正坐在茶几旁,盯着小姐的一举一动。朱小姐不搭理他。

丫鬟每踩死一只蝴蝶或蜜蜂,朱小姐就哈哈大笑。但是关团长不笑。他脸色阴沉,忧心忡忡。关团长说:“日军对高邮的攻击日趋激烈,兴化城危在旦夕,小姐宜早计事。另外敌特活动猖獗,小姐当防患于未然。”

“不是说鬼子不来了吗?我看你们打仗还没打,就来唬人,唬得人心惶惶,你们就以为自己赢了。”朱小姐将果核扔到紫藤花架上,气哼哼地说,“你怎么还不走,坐了大半天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老师就要给我上课了,你在这儿不方便。”

那个青年果然来了,夹着英文书和几本杂志。关团长刚要起身告辞,朱小姐却又对青年说,课不上了,待会儿余先生要来。等青年下了楼,朱小姐朝着关团长诡秘地一笑道:“你知道我马上要干什么了,这下你该走了吧。”

关团长的脸绷得紧紧的。过了许久,他才起身走到朱小姐的身边,说:“我要到北大街查看工事,没多少时间在这儿停留。”朱小姐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仰着头:“那你还不快走,我又不留你。”

“好吧,长话短说。小姐才貌双全,前途无量,所以立身处世当自重……”

关团长的话还没说完,朱小姐的脸就红了。她把手里的甜点砸向楼下的丫鬟,气急败坏地说:“我就不自重了,关你什么事,老爷都没这么说过我,你算什么?你是哪儿来的,跟我们家有什么瓜葛?我就不认识你!”

说罢,朱小姐跑下楼扇了丫鬟一记耳光,大声道:“快去把余先生找来,他不来,我就打死你!”

这一天,黑夜来得特别早。空中密布着的雾气混着花香,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没有月亮,漆黑漆黑。如同我们在师部可以看到紫藤一样,小楼那边自然也能看见玉兰树。玉兰树上的花已经凋零殆尽,枝叶却竭力伸展扩张,它在夜里就像个魅影。

那时,我们刚从窑厂回来,满身泥水肮脏不堪,但我们连洗澡的气力都没有了。关团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看着沉郁的天宇,对我说:“找个地方喝酒吧。”

朱小姐的身体白皙而滑润,有如温玉。我们都可以感觉到紫藤的淡香从窗外溢进来,在楼里弥漫,在朱小姐周围环绕。她是洁净的雪,一旦接触到污秽潮湿的地气便即刻消融,而且终将成为在地上流淌的脏水。这是不可避免的。当这一切成为现实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时光在飞逝,我们和周围的一切都将老去,最终化为烟气。不论是人还是物,都经历这个过程。

她在呻吟,在余墨松瘦骨嶙峋的躯壳下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余墨松鼻尖上那摇摇欲坠的鼻涕终于滴落了下来,滴落在她无瑕的胸口上。楼外的紫藤在晚风中披拂,徒然耗费着心力。这一夜过后,花将由极盛而走向衰败。由此我觉得,花美丽的绽放,其实就是丑陋衰败的开始。明白这个,我们就不必为过后的枝残花落而感伤。

第二天,紫藤阁周围的蝴蝶和蜜蜂显然少了下来。朱小姐对丫鬟也和善了些,不过这只有半天的时间。到了下午,她又扇了丫鬟两记耳光。第三天,墙上的仕女图不见了,而那条街上的地摊陡然热闹了起来。城里的人不管是懂行还是不懂行的都知道,那幅画是李家花园的传世之宝。再过两天,朱家少了一个丫鬟。不久,他们又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来顶替先前的那个的。


那天,我没有跟关团长喝酒。我说备战期间,没有喝酒的兴致。他听罢,抬头看天,轻轻地吁了口气,就沉默不语了。我们一起洗澡。在营房后面的空地上,勤务兵打来水,把我们从头浇到脚。我说:“关团长也是久经战阵啊,身上的伤疤不少。”他苦笑了一下:“彼此彼此,谁都不比谁好多少。”他一边擦拭着身上的污垢,一边仰面看天自言自语:“兴化这一仗估计不会小,但愿我们都不要再添新伤疤了。”

我们本打算将北城外的窑厂修成中心堡垒,但日机轰炸后,堡垒的顶被掀掉了,北面的墙也被炸塌,最严重的是堡垒外围的堑壕及暗堡几乎都被毁坏。如果要在城北的东岸修造暗堡,那么需要的建筑材料肯定不会少。连附从乡下砍的那些树显然不够,怎么办?再派人下乡去征集,太费时间了。我们去师部请示。关团长建议拆民房,他认为,现在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省时省力。师长想了一会儿说,就这么办吧,要打仗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得给老百姓一些补偿。我们自然又说到朱家。师长吩咐我,师里的政工干部就这么几个,款子要筹,其他工作也要做。

关团长离开以后,师长让人通知其他的政工干部来团部开会。等人都到齐了,师长先问我们对上次敌机轰炸的事怎么看。我说,从城北工事被毁的情况来看,日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很细致。有人提示,那天上午来过侦察机。我说,即便有侦察机的低空侦察,轰炸机的打击也不可能那么准确,毫无疑问城里有间谍。

大家都不说话了。师长问我们,对那些买卖古董字画的地摊是怎么看的?沉默。师长决定:战时状态,应该予以取缔。然后,他又对我说,朱家要常去,有情况要及时报告。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飞机发动机阴沉的声音。高邮的失陷也许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们走出会议室,一齐看天。天阴着,有风,污秽的乱云在浮动,地上玉兰落下的肮脏的花瓣无人打扫。圆门被一把黄铜大锁紧锁着。我还可以看见露出墙头的那一撮紫藤,只是它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珠光宝气了。

天渐渐地热了,而且越来越闷。梅雨季节将至。现在,朱小姐常穿一件月白色上衣。她的头发乌黑,她的眼珠乌黑。她用乌黑的眼眸凝视着紫藤。有些紫藤花已经开始呈枯草色。朱小姐想,花开花落又一年,热热闹闹的也就那么几天。朱小姐感叹的时候,丫鬟侍立在一边,禁不住发抖。才几天,这个丫鬟已经知道了朱小姐的厉害。

在这样的情境中,朱小姐是不会赶关团长走的。朱小姐深呼吸,胸在起伏。她喃喃自语道:“没着没落的,好闷,总得出去才好。”她转动眼眸,在沉思,沉思良久后说:“仗还打吗,有时候打仗未必就是坏事……我们可以装作逃难,远走高飞,飞到想要去的地方,开始一段传奇,以后这段传奇就由姓余的来讲给大家听吧。”

然后她面带笑意,紧盯着关团长:“你能帮我,帮我们远走高飞。”

关团长僵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笔直,就跟在圆门那边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一模一样。朱小姐讥讽地一笑:“说呀,愿不愿意帮我,你一向把自己当成大哥的。”

关团长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局势紧了,你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家门都不能出。”

朱小姐圆睁杏眼,故作惊讶:“为什么,要出大事?”但她很快又沉下脸,“不就是要打仗吗?不就是要死人吗?这有什么,只要我不死就行……你知道的,我不会死,我们家有钱。有钱可以买路,我哪儿都能去……真的要走,你也拦不住!”

关团长站了起来:“高邮即将失守,兴化城危机四伏,师部派人到处在查找日本人的间谍,你现在只能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朱小姐面有愠色地说:“我现在就走,带上余墨松一起走,看你们这些当兵的能把我吃了?”

关团长也面红耳赤大声说:“余墨松形迹可疑,我们不能不防,万一有差池,城防部署将毁于一旦。全城的百姓,包括您的全家,都要遭日军涂炭!”

关团长的方寸乱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军事机密,自然要引起麻烦。我觉得,关团长已经陷入了泥沼,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就越发难以自拔。

朱小姐的脸由红而白。她冷笑道:“笑话,姓余的到我这儿来跟你们打仗有什么相干?我们两个相好跟鬼子进城有什么关系?还老百姓呢,全都是废话!”

关团长现在穿灰布军装,如果不是去师部开会,他连军衔也不佩戴,只有绑腿还是扎得整齐严实。他的脖子本来粗壮,现在青筋突出。他声音沙哑低沉,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甚至令人感到不知所云。

有一天半夜,他突然来到我的床铺前,把我叫醒。起初我还以为有了紧急军情,谁知他竟然问我,有没有见过朱小姐房里的那幅仕女图?我懵懂回答道,跟你一样。据说这幅画能买下半个兴化城,你信吗?他摇着我的臂膀,竭力使我清醒。我随口说,谁知道,也许……睡吧……都半夜三更了,明天还要修工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关俊辉是产生了幻觉,他把朱小姐当作了画中人了,所以才转侧不安、夜不能寐。然而奇怪的是,自此以后,我也渐渐地有了同感,并以此来猜测,朱小姐应该来自遥远的过去,而关团长与她的交往当然从那个时候就有了。这是自做自当,也是命中注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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