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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李骏虎​:家谱·3

李骏虎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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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3期 ·


家谱·3作者 李骏虎


郭英豪胳膊下夹着塑料袋包裹的家谱,回到省城的家。学书太忙,老人自己从高铁站坐公交车回到租住的小区,进了大院,看到下肢瘫痪的邻居老太太正坐在单元门口的躺椅上乘凉,身边没人,大概女儿把她安顿好后抽空回自己家了。“在这儿凉快呢?”郭英豪跟她打招呼。老太太说:“回来了?你家孩子妈不在家,又出去捡纸箱子了。”

“我有钥匙。”郭英豪正在腰间摸钥匙,听见背后有东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学书妈在身后不远处说:“回来了?”

单元门口是两块四季青围绕成的树篱,里面栽种着密密麻麻的连翘,开满迎春花一样的黄色小花。原本,学书妈在两块绿地之间挨着树篱放置了两排塑料泡沫箱子,老两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袋子土,填在箱子里,趁着清明节回乡祭祖在集市上买来些蔬菜种子,这几年就天天侍弄着袖珍菜地里的黄瓜豆角,有几个箱子里还长出了紫色的茄子和红色的西红柿。郭英豪有儿子家的钥匙,时不常地就趁着儿子媳妇上班不在的时候,给他们家的茶几上放两个塑料袋,里面是学书妈摘下的黄瓜或者茄子、辣椒。不过如今已经看不到那些个绿莹莹的藤蔓和五颜六色的瓜果了——今年春天起创建卫生文明城市,街道上派人清理小区环境,把学书妈的小菜园都给拔光了。老两口因为儿子是国家干部,还是有支持政府工作的觉悟的,学书妈噘着嘴难过了两天,学书爸笑眯眯地劝解着她,这事情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自从小菜园被取缔后,学书妈整天没事就在小区周围转悠,有一天开始捡起了饮料瓶子,用超市的大塑料袋装起来,攒够几袋子就提到菜市场旁边的废品收购点去卖。一开始郭英豪还劝她:“被人看见了得笑话学书。”学书妈翻他一眼说:“看把你身份高的!这又不是在咱村里,有几个人认识学书?你别告诉娃不就行了?”郭英豪还是有点忐忑,又担心老伴一个人到处跑不安全,就跟着她一起去,刚开始还东张西望唠唠叨叨,后来学书妈干脆把装满瓶子的袋子叫他帮忙提着。下次再出去,就是老两口一人一个塑料袋,结伴拾起塑料瓶子来了。

他们的秘密是被孙子发现的,孙子回去告诉了他妈妈。有一天学书下班回到家,妻子甩出一句:“你爸你妈天天在外面捡塑料瓶子啊,别说我没告诉你。”学书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换鞋,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补刀说:“真的爸,都被奶奶藏在阳台上,怕被你看见!”妻子有了援军,就多说了两句:“不是嫌他们丢人,知道他们是闲不住,可是那些饮料瓶子你知道是什么人喝过的?有没有病菌?别被传染上了什么病,瓶子卖个几十块,看病花个几万块!”

周末学书照例带家人到父母家吃饭,趁着妻子和儿子出去买学习资料,学书对正在做饭的父母说:“爸,妈,以后别去拾瓶子了,不卫生,没事多去公园逛逛,跟上人家跳跳健身舞什么的。”郭英豪正在驼着背剥葱皮,不好意思看儿子,看着老伴嘿嘿地笑,学书妈羞怯地说:“不拾了不拾了,也卖不了几个钱。”郭英豪说:“也不是为了卖钱,就是找个事情干。你们兄妹俩给的钱都花不完,都存起来了,你们有用钱的地方就说话。”学书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学书讲话父母还是很当回事的,果然就不再去捡拾饮料瓶子了。每天吃过早饭,老太太先出门,去小区的健身场跟上院里的老太太们去“拍手”;郭英豪洗锅刷碗收拾停当,也提着垃圾袋出来,扔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里,走半条街,来到立交桥下的城市绿地,跟在退休干部们后面练“八段锦”。有一天老太太出门前,扶着门框换鞋,嘱咐郭英豪:“那几个装了水果和牛奶的空纸箱子不要当垃圾扔了啊,我得空把它们踩了捆起来,你提到废品收购站去,多少能卖几个钱。”郭英豪就照做了。下次老太太“拍手”回来,路过小区垃圾桶,看到有人扔下的空纸箱子,顺手就捡回来了,吩咐老伴踩了一起捆扎起来。这次老两口做得很隐秘,怕被孙子发现举报,捆好的纸箱不敢放阳台上了,就放在绿化带里茂密的连翘丛中。老太太直性子,头脑简单些,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嘱咐孙子:“亲娃子,你们家里有空了的纸箱子别扔了啊,奶奶教你,大箱子套小箱子攒起来,下次来看爷爷奶奶时捎过来啊。”孩子脑瓜聪明,跑去阳台上,没发现什么。疑窦丛生地吃完奶奶给留的零食,出来单元门,一只流浪猫受惊刺溜跑到绿地边缘,警惕地回头望望他,慢慢钻进树篱里面连翘的森林去了。孩子曾经在绿地里发现过一只刺猬,觉得这大片大片的绿地藏着数不清的小动物,简直就像亚马孙雨林一样充满了神秘和未知,就蹲下来想偷窥一番微观的丛林世界——他惊讶地发现了爷爷奶奶的秘密。

郭学书不好再指责父母,给在海南工作的妹妹打电话商议,妹妹也很担忧父母的卫生状况,兄妹俩聊了半个小时,决定两家凑钱给二老在海口买个二手的小房子,把父母接过去,让他们每天没事了就去海边钓鱼晒太阳,这对健康很有好处。可是故土难离,更别说亲孙子这个命根子了,怎样才能劝说父母离开家乡和孙子,去海南跟女儿一起生活呢?兄妹俩都很犯愁,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妹妹一边在那边悄悄地找房子,等买下房子再做思想工作吧。

这时候,郭英豪夹着家谱站在单元门口,回头看见老伴肩上拉根塑料绳子,背后一大捆踩扁的纸箱子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学书妈满头是汗,责备老头:“没点眼色,还不快过来搭把手,穿得新新的站在那里跟个傻女婿一样,看不见人家正受累?!”郭英豪手忙脚乱地赶过去,把那卷东西交给老伴拿着,提起纸箱来准备往连翘丛里藏,嘴里说:“好家伙,今天收获不小啊!”老伴从兜里掏出块纸巾来,擦着头上的汗水,皱着眉头说:“哎呀,还往里头藏哩,放不下了,还不赶紧拉到收购站去卖了,看下了雨全淋沤了,这些天的功夫就全下到月亮地里了!”

郭英豪醒悟过来,叫老伴先坐到邻居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歇歇,自己快步进了单元门,打开自家防盗门,从门后拖出来平时买菜专用的行李车,回到绿地旁边,在两个老太太的注视和指挥下,把连翘丛中的几捆纸箱都拖出来,捆扎到行李车上,拉起来准备出发。

纸箱捆在行李车上摇摇欲坠,学书妈担忧地望着,抱着那卷家谱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郭英豪说:“不用了,塌不了,你歇着。不远,我打个转身就回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看两个老太太,拉起车子驼着背慢慢地往小区门口走去了。

 

人的口味都是小时候养成的,郭学书山珍海味都不稀罕,就爱吃老妈用土法炖的鸡。他少时家贫,春天里母亲买几只小鸡崽喂着,三个月成鸡,鸡群里有两只小公鸡的话,食量太大,也容易打架,就把相形见绌的那只捉住宰了,炖了给全家解馋。杀鸡是个技术活儿,父亲是个左撇子,来不了,学书更不成,从来都是母亲动手,她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也没什么佐料,就是院里花椒树上的花椒,加上一把粗盐粒子,炖熟之前香味就飘了一院子半巷子。祖母声言除了猪牛羊肉,其他肉都不吃,学书淘气,给她碗里放个鸡爪子,惊吓得她两只小脚乱踢蹬,倒也少了一张嘴。学书从半大小子开始,三个月吃一顿肉,吃啥啥都香,熬出个不可替代的独特口味来。从市里调回省城之前,学书就先把父母安顿好了,每当有应酬喝多了难受,就跑到父母的住处,吃一大碗母亲做的白菜面,这样头也不疼了胃也不难受了。要有时间再歪在老人的被子垛上打个盹儿,起来就是满血复活精神抖擞。

打心里学书是不愿意父母离开自己去南方生活的,所以妹妹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他父母竟然同意去海南时,他有将近三分钟说不出话来,感觉舌头倒卷着塞住了喉咙,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酸楚。妹妹兀自在那边喋喋不休,高兴劲像泡沫一样奔涌着通过电话在学书的耳朵边堆起一座高积云。

学书终于缓过劲来,像开会前讲话一样清清嗓子说:“看来博士后的理论水平就是高,你怎么做通咱妈的思想工作的?她不是死活不肯坐飞机吗?”

“我就是告诉咱妈这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是饮料瓶子,多到没人捡,问她来不来。”妹妹笑得像没成年的小公鸡在学打鸣。

“妈不肯信吧,她天天看电视,海边哪里有那么多瓶子?”

“信,我从网上搜到一张很多年前批评游客在沙滩上乱丢垃圾的照片,发给咱妈看,她就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问我什么地方有这么多塑料瓶子没人捡。”妹妹的笑声已经接近于哭了,学书等她笑完了才问:“咱爸也同意去?”话出口就知道这是句废话。果然妹妹说:“咱爸多会儿不是听咱妈的?”

学书正在外地开会,到底赶在父母出发的那天回到了省城,机票是妹妹从网上买的。不是双休日,儿子在学校,就他们夫妻俩来给老人送行。妻子问要不要给老人拿点钱,学书让她看着办。妻子就在家门口的银行取了一万块钱。

行李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老两口穿着出门的干净衣服,见了儿子和媳妇有些难为情,不住地赔好话,像两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给老师承认错误一样。郭英豪穿着学书淘汰下来的T恤,有些宽大,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脚不离地地蹭到窗台边,拿起那卷塑料布裹着的家谱来,放在光板床上慢慢地铺展开,让儿子审阅。学书弯下腰看了看那座深青色的祠堂,嘴里念着:“‘水源木本’‘慎终追远’,不见有我爷爷的名字啊……”他想问问父亲上面那些名字都是哪一辈的祖先,妻子在旁边催促道:“一会儿怕堵车啊,回来再慢慢看吧。”

学书看她一眼,问父亲:“这个你带不带走?”

郭英豪不住地摆手:“我不带,这是他们让我捎给你的,我回来后你一直在出差没见上。”

学书望着父亲笑出的满脸黑色的褶子,那种酸楚又从心头泛起,赶紧低头把家谱卷起来,仍然用塑料袋裹住,交给父亲说:“爸,还是你先研究研究吧,等我有空去海南看你,咱们再慢慢讨论。”

郭英豪说:“我能研究出个啥?”他还是听了儿子的话,打开已经装好的行李箱,把家谱塞了进去。

路上果然堵车,走走停停。学书开着车,母亲怕晕车,嘴里含片生姜坐在副驾驶座上,妻子和父亲坐后排。妻子不像平时那么端着了,大概是因为老人要去天涯海角养老了,心里多少过意不去,不住地嘱咐公公婆婆住不惯就回来。学书妈像个兴奋的小姑娘似的说:“没事,没事,都说南方空气好,你妹一个教书的,有寒假和暑假哩,没事了我们就到野外跑跑,挺好的!”学书怕她把去海边捡饮料瓶子的计划说出来,赶紧说:“放了寒假叫他们母子俩去海南看你们……”没想到惹动了老太太的伤心事,她抬起手背抹起眼泪来:“就是走前没见到我那亲娃子……”儿媳在后面说:“娃在学校请不了假,晚上叫他给你打电话!”

学书从后视镜看看后面,父亲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学书正后悔提这茬,手机响了,连接着行车电脑,铃声在满车厢里回荡,看看车载显示屏,是郭天明的号码。学书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就听见郭天明用他那保险业务员般的语调说:“喂,学书哥,我天明呢。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我二叔说让英豪叔把咱的家谱捎给你了,你看了吗?找个时间咱哥俩商议一下怎么续吧,商议定了找个文化公司把家谱补缀完整了——我找吧,你不用管了,钱也由我来出……”

父亲趴在学书座位后面低声说:“呀,那你一会儿记得再把家谱拿出来。”

学书抬眼从后视镜里看看妻子的脸,回答:“天明,我的意思是不要续了,领导干部不能热衷于续家谱修祠堂这种事情,过往的都是历史,就让它成为历史吧。”

“啊?”郭天明始料未及,有点口吃地说,“这也是传承中华文化啊……你的意思是不合适?”

“嗯。”学书说,“你是国企的老总,不是私营企业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吧,家谱的事情等咱们退了休再慢慢琢磨也不迟。”他先笑起来,郭天明也跟着笑,说:“好吧好吧那以后再说。”

妻子已经催促起来:“哎呀你安心开车,闲事回头再说,别误了爸妈的飞机!妈腿不好,走不快,时间别太紧张了。”

把老两口送过了安检,学书望着父亲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一个大提包,母亲跟在后面不断地回头招手示意他们回去。看着父母消失在人丛里,学书拿出手机来打给妹妹叫她按时接机,妻子挽着他的胳膊,两人往候机楼外面的停车场走。

依然堵车,四十分钟后,车才开上了环城高架桥,郊外高层建筑少,树林和河流都在桥平面下,他们看见前方淡蓝的天空中,一架客机正在爬升。学书看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正是父母那趟航班起飞的点儿,他像父亲一样沉默而平静地望着空中那道笔直的白线,觉得过往如同此刻的天空一样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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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骏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民盟中央委员,山西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母系氏家》,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散文集《纸上阳光》,诗集《冰河纪》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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