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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默音:模仿者(下篇)

默音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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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5期 ·


模仿者(下篇)作者  默音



诡异的是,对杜子犹发的那张颇有艺术气息且能以假乱真的照片,小白迟迟没有回复。没有称赞没有反对没有质疑没有进一步的意见。微信画面凝固如琥珀,他写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固定在挣扎姿势的昆虫。“这样可以吗?还有我朋友想问问这衣服有没有内部价……”他在房间扫台看了会儿电视,刷了半个小时朋友圈,又浏览了十几分钟微博。渐近晚饭时分。焦躁开始堆积成忐忑,会不会他的后半句坏了事?本来拍照是他和小白的秘密,提到朋友,小白说不定以为他是个大喇叭到处去讲。不,他可以解释。不过即便要解释,也要先等她回一句,看她的态度再说。打电话问了前台,得知一楼有餐厅,他下楼吃饭。胸罩和裤子被他重新用纸包好了放在纸袋里,贴身羊绒衫没有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从外套到卫衣和牛仔裤,全部散发着难闻的油烟味。一定是中午吃饭沾上的。他把羊绒内衣当打底衫,套上没干透的外套和裤子。心头闪念:这套衣服应该是归自己了?小白总不至于还要拿走。不过,那副尴尬的胸罩到底怎么办?酒店餐厅的菜单贵得让他吃了一惊。炒青菜五十元,硬菜每一道都过百。翻到最后的主食页,他松了口气,要了份四十五元的片儿川。李恒星在群里说了段语音,杜子犹边吃面边将手机凑近耳朵。“子犹才不会一个人去杭州呢。老实交代,是不是跑去和女朋友开房?”声音带笑。他拍了吃到一半的面碗,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没有人会带着女友吃个咸菜笋丝面作为晚饭。李恒星继续发语音:“你也太惨了吧!出去玩怎么不吃好点?”他输入:“我中午吃了好的,晚上简单吃吃。”简梅输入:“天气预报杭州大雨。”“是啊。结果就看了一眼西湖。”简梅回:“这么惨。你白天都在哪里?”李恒星说着乏味的笑话:“有没有遇到小娘子借伞给你啊哈哈哈。”他想回“在酒店”,理智跳出来制止了手指的动作,撒谎道:“在茶馆。”反正他只拍了茶壶茶点,照片看不出环境。李恒星似乎终于找到打字的空隙,发了一长段话,回忆早年去杭州玩的经历。那还是大学的时候,他在西湖边被偷了钱包,只剩下裤兜里十几块零钱,不够回上海,最后在火车站门口问看起来像学生的人借钱买票,说是回去后一定转账。“当时感觉自己像在行骗或乞讨。”李恒星总结,“要放在现在,身上根本没有钱包。”“手机掉了更惨。”简梅写道。杜子犹没有接话。李恒星那句“感觉像在行骗”让他隐隐不安。自己今天不会是掉进了什么局吧?但又看不出设局的理由。 吃过饭,杜子犹回了房间,用胶囊咖啡机做了杯浓缩咖啡,然后带着咖啡杯上床看电视。他脱掉了外衣裤,身上只剩带着体温的薄羊绒衫。枕着一堆枕头半躺在软硬适中的床上,他仍有种非现实的感觉。下午入住时便一直伴随他的激动也渐渐退去,只剩下某种不安。为什么等他发完最后那张照片,小白就彻底没了动静?原本没想到会在杭州留宿,他没带笔记本电脑,这时不禁后悔。在宾馆里写稿,多像职业作家的活法。关于职业作家的念头让杜子犹想到了良老师。大概两年前,他又有过一次与后者的交集。郑铎在朋友圈里发了某公司招编剧助理的消息,杜子犹把那条消息看了又看,最后发了临时做的简历过去,并附上他的小说中难得没有色情因而适合给人看的一节。“我”在雪夜赴朋友的约,途中在一座老旧的寺庙歇脚,讨口热茶喝。寺里只有一名中年和尚,说山居寂寞,邀“我”下棋。“我”惦记朋友的约定,说只下一局,不论胜负。和尚输了,不肯让“我”离开,说必须三局两胜。第二局过半,“我”起身去如厕,发现和尚身后有黄黑相间的尾巴,知是妖物。回转来,查看棋盘上的子,并未动过。虽为妖却是君子,“我”心怀赞赏,便暂时搁下约定,专注下棋。一胜一负后,第三局陷入胶着。不觉间雪霁天明,和尚拍手说,时辰到了,那群狼再也打不了施主的主意。和尚的宽袍大袖化作雪片纷飞,“我”惊起身,扔下棋盘出门,走了一程抵朋友家,才发现那是狼窝。狼已尽数被咬死。来查看的当地村民说,是山猫干的。“我”回到寺庙,只见势均力敌的棋盘上,不知何时对方又下了一子……发邮件的杜子犹不是真心想要转行,国企纵然收入低,总比朝不保夕的影视私企来得稳当。可能他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写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是有趣还是乏味。如果能去面试,至少能和从未有过接触的行业的人聊聊。还真让他接到了通知面试的电话。杜子犹在上班时间溜出来,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发现面试官是良老师。他感到窘迫,对方显然不记得见过他,公事公办地开始问一串问题。良老师戴的眼镜从过去的黑框换成了白色宽边,更衬得脸色焦黑。杜子犹很快知道了对方犹如南亚出身的肤色来自频繁的潜水活动。比起问答,良老师更爱聊他本人,聊他置身的影视圈。我们行业充满了泡沫,你知道吗?就在我们聊天的现在,分分钟都有大项目在签约,最后这些片子只有最多两成能被写成剧本,能拍出来的还不到一成。其实我们就是黑劳工,真的,和牛仔裤血汗工厂的女工没什么区别。我跟你讲,写个几十万字。甲方一声令下,砰!全部重来。我跟你讲,我只有在海里才能真正放松。不用想死线,不用想改稿,不用想和甲方的会。完全地放空。你也应该去体验一下!潜水,完美的运动。杜子犹不得不注意到,良老师每隔几分钟就会插入一句“我跟你讲”,仿佛他担心听众会因其冗长和不着边际而走神。杜子犹很想问他,你有没有看我的小说?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达成有效的交流。面试没有下文,这一点倒是在意料之中。 杭州之行的各种折腾让杜子犹比平时早几个小时上床。他在宾馆房间睡得人事不知的同时,火锅教群炸了锅。直到在第二天回上海的火车上回看了几百条聊天记录,他才得以滞后地拼凑出事件的始末。群里有个叫“A.E.”的女人,姑且称之为A,平时说话不多。群里默认她是个嫁得不错的已婚女子。A喜欢晒各种餐厅的清盘照,有时盘子实在太干净,无从推断她到底吃了如何丰盛的一餐。小白作为健康生活的表率,曾有意无意地对A说,重点是要吃得健康。对此,A有过几句反驳,意思是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后来不知怎的,两人似乎在线下成了朋友。从此,A晒的照片除了甜品盘(照例已清盘),还会露出一角对面的花草茶,那是她和小白的下午茶。无非是哪里都有的姐妹淘场景。直到昨晚。叫“清风”的ID冲进火锅教群,直接点名小白和A,说,你们两个号都在抄我的微博。一个抄我的健身自拍,一个抄我的清盘照,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这样复制粘贴别人的生活,有意思吗?群里当即就沸腾了。有人说,你拿证据出来。清风将微博做了若干截图,她最新一张自拍是三天前,小白昨天发了同一张,正好前后脚。看客们都很激动,又有人说,小白朋友圈什么样,有看过的吗?还有人说,清风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群里有人抄你?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ID出现了。“余音”也就是郑铎说,我听朋友提起火锅教群,心生怀念,让人把我拉回群里看看,本来是旧地重游,没想到撞见一只李鬼。清风是我朋友,她微博我常看。我觉得这个小白有些古怪,让人给我拉了群聊记录,结果又瞧见另一只。不仅克隆还分裂了,真是活久见。群众开始七嘴八舌地破案。意见一:小白的背后是李鬼甲,A的背后是李鬼乙,他们靠抄袭建立“人设”,心照不宣,结成同盟。意见二:根本就没有两个人,小白和A的ID背后是同一个女人,暗恋郑铎,所以抄了他朋友(女友?)的微博,还分裂成两个,互证存在。意见三:事情与郑铎无关,是清风的狂热男粉丝干的。几种意见彼此相悖又都有道理,争执不下。声音低微的第四种意见则说,可能有的人就是有扮演癖,背后的人不知是单数还是双数,是男是女。眼尖的群众发现,不知何时,小白和A已悄然退群。信息多而劲爆,杜子犹使劲往下翻屏,目不暇接,大拇指都快抽筋了。小白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不,这不可能,转给他电影票的人,昨天和他打了那么多字交谈的人,当然真实存在。看到有人在群里嚷嚷小白她们逃走了,他放弃往下刷,先回到和郑铎的聊天框——正是郑铎友情提醒他察看群聊——打出一句话:“你回群是因为我昨天问到小白吗?”“对啊。你没头没脑地问那么一句,我有点好奇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确定吗?群里的确不是你朋友清风?”“绝对确定。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呢。还有她男朋友。她都快气死了,说没见过这种奇葩事件。你和那个小白怎么回事?”杜子犹没有回复,径自点小白,拨打语音通话。拨不通。从刚才开始,他再也无法向那边发消息。他被删除拉黑了。如果不是微信时代,他至少会有对方的手机号。深重的无力感席卷上来,他看向高铁车窗外荒芜的田野。他旁边坐着个开了外放看言情片的女人,如果是平时,他肯定会提醒对方改成耳机。隔着几个座位的老阿姨们以高分贝闲聊,和电视剧的声音形成对抗。穿衬衣马甲的列车员推车走过。“零食冰激淋有需要的吗?”她的白衬衣袖口露出一厘米黑色打底衫。杜子犹恍然想起他背包里的羊绒衣裤和一并装着的胸罩。到了现在,唯有那些衣物成了能证实小白存在过的证据。要不然,他简直要怀疑这是网络深处某个没有实体的精灵神怪的恶作剧。会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也是传奇小说写多了的缘故。没有人能证明微信背后必定是个人,不是吗?这个时代的妖物们,说不定就是以这样曲折的形式存在。她叫小白。巧得很,让人想起西湖的白娘子传说。在雨天的西湖,他与她终究错失。 回到上海,周末还剩半天。他不在的这一天半,家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昨天姑父不知被下了什么蛊,买了只近两万元的台灯回来,说是红外线,照了能治腰腿疼。姑姑暴怒,和他大吵一架。杜子犹回到家,姑姑仍在唠叨个没完。我要去旅游吧老头子心疼钱,现在买这种狗皮膏药他又不心疼了,家里的钱难道是捡回来的?!姑父闷声不响,杜子犹也不接话,暗道自己算是逃过一劫。要是他昨天在家,难免尴尬。不过,他如果在家,也许他们不会吵得那么凶。最终结果是姑父让步,出门去退台灯。杜子犹不想留在家里听姑姑复读机一样的诉苦,便带着笔记本电脑出门,打算去图书馆的阅览室写稿,对姑姑则说是去工作。姑父推着自行车,和杜子犹并肩走到小区门口。姑父早在四十多岁头发就全白了,从此干脆剃成光头。他看起来有一阵没去理发,脑后一圈白色发茬,前额仍维持铮亮。杜子犹想要安慰姑父几句,只是无从说起。两人在小区门口道别,姑父跨上自行车,绑在后座的台灯纸盒随之颤了颤。在图书馆,杜子犹没有立即打开文档,而是刷起了清风的微博。其实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就用手机看过了,旅途上信号不好,形成支离破碎的印象。和小白自称的一样,清风是普拉提教练。区别在于,她是个爱吃甜食的普拉提教练,那是A在群里的属性。小白和A果然是同一个人吗?不管背后是一个还是两个,为什么有人愿意不嫌费事地做这种手脚?清风微博最新的一条,用九张对比图说明了她被抄的事。小白那条被郑铎看到从而导致败露的聊天记录,发生在杜子犹一番折腾拍服装照的下午。说是走不开,却在群里发健身自拍,真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是怎样的。大概是吃准了杜子犹当时无暇看群吧。不难看出,每次小白发在群里,清风微博照右下角的水印都被切掉了。越看越心烦,杜子犹关了窗口,开始写稿。他心里有个细微的声音说,抄人设算抄吗?抄创作才算抄吧。那次和良老师的见面还有后续,以杜子犹从未想到的形式。他闲时逛豆瓣,看到友邻转的一个帖子,说是“新派《聊斋》好好看”,点进去看,觉得莫名眼熟,然后回过神,咦,这不就是自己应聘编辑助理时发过去的小说片段吗?他的小说原本就用了章回体,一章可以当一则短篇看,对他自己来说,那是主人公的漫长冒险中的片段,如今被起名为《棋痴》,当成单独的故事贴出来,就像是自己做的梦的一节被人拿去展览,或是自己的肢体的一部分被人作为标本钉在墙上。比起气愤,他更多地感到被分解被截肢被装框被展示的不安。他点开发帖人的英文名ID,那人有四五千粉丝,谈不上有名。该ID记录了大量的观影,没有评论只有打星,此外就是隔一阵发一篇小说。每篇小说风格迥异,无从判断都是抄的还是其中有他自己写的。光从ID和头像,看不出对方是不是良老师。也可能是那家公司负责收面试邮件的什么人。杜子犹当然可以在火锅教群里贴出链接,然后圈良老师,加以质问。他也可以加对方私聊。但无论哪种做法都会暴露,群里的KK就是那个良老师说不定都已不记得的失败面试者。何苦自取其辱。他怀着难以形容的情绪关注那个帖子的后续反响。七八次转发,十几个赞,一两条回复。在聚集了影视文学爱好者的巨大的池塘里,甚至算不上一丝涟漪。 杜子犹在阅览室里啪啦啪啦打了三四千字,毫不顾忌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对他的键盘声报以嫌弃的目光。写完一章,他整个人往椅背一靠,自觉颈椎僵硬而心神荡漾。现实对小说的影响,总是以作者无法自控的形式呈现。这一章,叫作“碧玺”的新人登场,不,应该说是新妖。和前面一百多章动不动就色诱男主角的妖精们不同,碧玺虽是妖,爱慕的却是上一章登场的蛇女白如曦。至于为什么早先冒出个蛇女,多少是潜意识作祟。碧玺是晶石幻化,没有性别和实体。为了接近白如曦,它变成了少女,得以光明正大地喊白“姐姐”,追随其左右。杜子犹在飞速打字的过程中短暂地想起电影《青蛇》的一幕幕场景,但更多地占据他的心神的,却是他自己那张朦胧的照片。雨天灯影里的白衣女子。手指起落的间隙,他不觉恍惚,自己果真是自己吗?他是杜子犹,是网上的“KK”,是他笔下第一人称的书生杜梦虹,除此以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他,尚未被命名?郑铎发来一连串微信,问他和那个小白怎么回事,有没有被骗财骗色。看其语气,仿佛男人被骗色也是损失。他回,我们不熟,就聊过几句。他想问,清风和你只是朋友吗,她真不是你女友?但群里早有人问过,被清风和郑铎各自否定。那边郑铎又说,这事也真是邪门,见过抄的,没见过这样抄的,一般都是抄微博想做网红,哪有跑群里玩什么虚拟人生的。杜子犹不是没有注意到,群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良鑫”良老师却少见地没加入讨论。要么是他正在赶剧本没看群,要么是……杜子犹制止自己的思绪,觉得未免想太多。小说家的想象力容易跑偏。与此同时,在他的心里,小白和碧玺不知怎的重叠了。网络时代,呈现即实体,照片即真相。要想获得一段人生,有时只需要用一系列图像做出证明。他甚至开始同情她。不管那个ID的背后是个怎样的人(甚至非人),她并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把他喊到杭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是吗?他沿着熟悉的路往家走,路过面包店、香烟店、蔬菜店和水果店。这一带十几年间毫无变化,他刚经过的羊绒衫店每年只有冬季开张,夏天就变成了鞋店,由两个老板轮流经营。应该对姑姑说,山东买房确实比出国旅游来得实际,上海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他们离家过冬的时候,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他知道姑姑的顾虑在于不擅家务的他,但他毕竟也是奔三的人了。他进了小区,在楼下刷卡开门。老楼在前些年做了平改坡,又加装了一楼带对讲的防盗门。他很少想起若干年前门后的尴尬一吻,倒是漫不经心地想到过,要是小真的爸爸真的在她毕业后给女儿买了房,那会儿上海房价还没怎么涨,到现在应该翻了好几番。爬楼梯上三楼。二楼的邻居在炒菜,楼道里充斥着爆炒辣椒的油烟气。自己如果一直没有能力搬出去,难道就像姑姑说的那样,和他们一天天过下去,始终孑然一身?也许该问问简梅,有没有可能去她工作的电视台,从什么助理做起。开了门,家里没有平日熟悉的饭菜香,进门处的厨房与餐桌没亮灯,显得冷寂。客厅兼作二老的房间,门关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姑姑一个人坐在大床旁的沙发上。“姑父呢?”他问。接着发现,本该被退掉的那只模样廉价的红外线灯稳踞床的另一侧,在和衣橱只隔了十几厘米的床头柜上。看来没能退成。说不定老两口又有过不愉快。“我让他去买点吃的回来。没烧饭。”姑姑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他摸不着头脑,过去坐了。姑姑的侧脸像在酝酿一场风暴。所以仍是红外灯的余波吗?“姑父也是好心。”他生硬地说,“你不是经常腿疼吗?”“子犹啊。”姑姑说。他的心往下落,胃往上顶,胸腔窒闷。“你去图书馆的时候,我想着帮你理一下包。”脑袋瞬间空白。那些衣服。姑姑看见了。她会立即开始怀疑亲外甥是个变态吗?他慌乱地挣扎着说:“那是……”“你啊,谈了女朋友,也不跟我讲一声。”姑姑的语气是寂寥的,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绪,他分辨不清。姑父带着酸菜鱼的巨大打包盒回到家时,事情好歹算是搪塞过去了。杜子犹不好一口咬定自己尚无女友,只说“刚开始谈还不确定”。姑姑说,包里的衣服本来想洗了再让他还给小姑娘,看了下标签是羊绒的,怕洗坏了,就这样吧。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间,杜子犹终于找到空当看手机。简梅问他,昨天说的羊绒衫怎么没下文了?他答,我问了,人家没回我。这时已无心力问简梅工作的事。包括良老师的面试那回,类似的情况有过不止一次,每当有种种外因激发他另辟行业的雄心,很快又有什么事横插一杠,让他迅速变得萎靡。他坐在床边,打开手机,删掉在浴室戴着胸罩对镜自拍的那张和接下来几张。轮到最后一张,他开始迟疑。这张朦胧的照片,谁也看不出是他。事实证明,连简梅和李恒星也没看出来。留在手机里似无大碍。他起身去翻背包,衣服不在。四下一望,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五斗橱上。长袖上衣的底下是裤子,胸罩被妥帖地藏在中间。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夹在中间的胸罩让衣服表面形成的隐约起伏,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小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真的存在吗?他走回门边,确认已反锁,又走了几步,拉上窗帘。不足十个平方的房间,承载了他将近十三年的光阴。有了电脑后,他在这里看过动画片、文艺片、色情电影。最后一项观影体验难免伴随单体运动。想到将要在同一间屋里变成大叔,甚至老伯,他不是没有恐慌。他害怕姑姑像家族中的其他人一样罹患疾病,留下他和姑父。他也畏惧自己有一天——如果有可能——组建家庭,从这个房间出去。他的人生太过单薄,以至于无法承载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诸多可能性。他只能是他自己。他不想一直做他自己。一直以来,唯有小说是他的救赎。但今天,仿佛有一线不一样的光照进这个碎花墙纸褪成暗淡灰绿的房间。他剥下衣裤,没有像昨天在宾馆里那样胡乱一扔,叠好了放在电脑椅上。没有买过正式的电脑桌,放台式机显示器和键盘的是他从前用来学习的书桌,显示器上方的搁板排列着他一度爱读的书,如今书和搁板都被时光染旧。屋里的空调也老了,象征性地往外吐出微弱的暖风。他裸露的大腿很快起了一层寒栗。他再一次尝试直接伸手到背后扣上胸罩,这次成功了。低下头,胸前是两个完美又空虚的半圆。他闭眼套上柔软的羊绒衫,然后是裤子。走到床边,打开衣柜门,他第一次得以完整地注视女装的自己。小白。你没有消失。你就在这里。杜子犹在心里无声地说。(本篇完,感谢阅读。)

作者简介

默音,作家、翻译家。1980年代生于云南,后迁居上海。主要作品有小说《甲马》《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翻译有《摩登时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叶家的传说》《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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