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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小说小辑 | 梁宝星:情人2020

梁宝星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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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情人2020作者  梁宝星



 1 情人病了。从手指开始,然后是手臂和下半身。动不了了,她告诉我,没有任何知觉。我说,问题出在哪里?情人说,不知道,但是我感觉问题挺严重。于是,我从杂物房拖出长满铁锈的摩托车,把情人固定在车上,载着她往城里去。午后下过一场雨,海边的黑色岩石更黑了,海鸟在混浊的海水上扑打翅膀,柏油路上分外冷清。我摇摆着车头,蛇形前进,霸占了整条灰色的公路。情人的胸脯紧贴我的后背,下巴靠在我肩膀上。她说,我们要去哪里?找个朋友,我说,她能帮上忙。丝丝缕缕的乌云在海上飘浮,夕阳余晖透过云的间隙落在身上。这片海域在城市的西边,到处都是被海风和海浪挖出来的巨大石头,石头的缝隙里长出了茫茫的芦苇。往常我和情人就在这些石头和芦苇间行走,寻找海虾和海带,有时候也能找到蕨菜,黄昏时分,我们爬到巨大的石头上看日落,或者躲在树林里做爱,即便下雨、刮台风,该进行的一次都没有落下。弯曲的公路在海与山之间穿梭,我忘记了红砖房距离市区有多少公里。情人的两条手臂被我固定在腰间,她好像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呼呼的风堵满了我的耳蜗。我说,快乐一些,像海鸟一样。我伸长脖子学着海鸟叫唤,情人却无动于衷。来到城里已经接近傍晚,蓝色的暮霭笼罩着白色的建筑,我们挤在下班的电动车群里,在红绿灯前走走停停,汽车的喇叭像夏季岩石缝里的青蛙不停叫唤。我要找的人在城市的东边,她叫李巧儿,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跟我有过一段交往,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曾在科技公司工作,后来回到城里开了一家修理铺。穿过城区找到李巧儿的修理铺,她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西部世界》,桌上放着几个一次性饭盒和啤酒瓶。我按了按喇叭,李巧儿从沙发上扭过头看向门外,直到我把头盔摘下她才把我认出来。李巧儿叼着香烟慢悠悠走过来,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大概有七年了,自从2020年春天我从城里搬到海边的红砖房,我们便没有再来往。我说,有事找你帮忙。李巧儿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情人,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转身回到修理铺里头,靠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巨大的电视机屏幕镶嵌在墙里。情人看见了挂在修理铺墙壁上的那些机械手臂和机械头颅,因此显得恐慌。我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从修理铺取来轮椅,把情人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往灯光幽暗冒着铁腥味和橡胶味的修理铺走去。情人已经无法动弹,连脖子都不能转动了,只要我的手从她身上离开,她的脑袋就会垂下或者侧歪。到处都是机械零件,李巧儿简单收拾了一下,抽出一张藤条椅推给我。她看见情人还清醒着,便把电视机关掉。李巧儿给我递来一根薄荷味香烟,她只抽这种烟,七年来都没有变。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环顾四周,许多机械零件我已经叫不上名字了。我在海边住的时间太久,外面发生的事情早已不再关注。出了点故障,我说,除了脑袋,其余部位动不了了。李巧儿端详着情人,半天没有说话,不断吐出白色的烟雾。情人始终一声不吭,我一度怀疑她失去了表达能力。我说,七年了,幸好你还在这里,不然不知该找谁帮忙。李巧儿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一边嚼蚕豆一边从烟盒子里掏出第二支香烟点着。她说,去不了哪里,哪儿都不想去。她唇边和眼角上的皱纹随着肌肉的伸缩时隐时现,她已经三十四岁,皮肤上有残留的油渍,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左耳上的吊坠闪着光。我问她是不是还自己一个人,她盯着黑色的屏幕,点了点头。我说,不过你也不会孤单,你可以给自己安排各种各样的角色。逼仄的回廊里,水晶门帘突然被拉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捧着个布娃娃走出来,站在门帘前朝李巧儿叫妈妈。小女孩的出现让我吃惊,她显然是个未完成品,脸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说话的时候下巴几乎要掉下来。李巧儿冷冷地对小女孩说,你先回房间,妈妈处理完工作就给你讲故事。小女孩转身往房间里去,黑色的小皮鞋嗒嗒响。当她渐渐走远,我才发现她的脚是闪着白光的金属,小腿上的人造肌肉尚未填充好。修理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情人的脑袋又垂了下来,她睁着眼睛,看着地板。我把情人推到李巧儿面前,抬起情人的脑袋,让李巧儿给她做检查。香烟尚未烧尽,李巧儿有点不耐烦,她撩起情人的脑袋,盯着情人没有精神的眼睛,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说,情人。李巧儿发出清脆的笑声,摇摇头,一只手举着香烟,另一只手撑开情人的眼帘,侧过脸来问我,哪一年的?我说,2020年。李巧儿把烟头插进满是污垢的烟灰缸,她说,现在哪还有人用2020年的版本,那还是第一代,早就被淘汰了。沉闷的春夜,屋里的空气混浊,烟雾在灯光下久久没有散去。我和李巧儿又点了一支烟,烟雾总会找到钻出去的地方。我看着挂在墙上做工精致的机械头颅,它们非常逼真,用的是人造肌肉和人造皮,只需赋予它们指令代码便可活动。相比而言,作为第一代机器人,情人的皮肤是恒温橡胶,内部构造也是橡胶,七年过去,橡胶已经发黄,脸上的皮肤出现斑点。锋利的钢刀割破情人背后的皮肤,我听到橡胶破裂时发出的干涩的声音。李巧儿撑开情人背后的肌肉,检查神经线,神经线上流动的光点已经十分脆弱。微型摄像头进入情人的身体,把她的脏腑暴露在显示屏上。李巧儿穿着一件宽松的背心,腋下露出半个紫色的乳罩。她又在情人后脖子上开了一刀,检查芯片,然后放下手术刀靠在门口点了一支烟。昏睡中的情人显得异常狼狈,我取来遮布盖在裸露的情人身上。我问李巧儿,情况怎样?李巧儿耸耸肩,她说,估计是芯片版本太低,系统要被关闭。我说,那怎么办?李巧儿说,要么送厂家,要么换芯片,估计厂家已经不生产第一代芯片了。我说,换了芯片是不是等于换了个人?第一代产品是2020年临时推出来的,为了帮助在灾难中受到打击的人走出困境,芯片里有情感代码,李巧儿说,到了2022年就基本没有人使用这个版本了,厂家也陆陆续续回收,现在已经更新到第七代。走出解剖室,李巧儿倒了两杯红酒,跟我碰了碰杯就一饮而尽。她说,我劝你还是换一个,这个版本太旧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只猫,只有一副金属骨架,头部镶嵌着两颗蓝色的眼睛。金属猫在门口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我对李巧儿说,我还是想争取留住这个版本,我习惯了。李巧儿放下酒杯,把那只粗糙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她说,那只是一台机器,使命就是帮你度过那段糟糕的时间,现在你要从那段时间里走出来。喝了半瓶酒,我和李巧儿都有了一点酒气,身体开始发热,李巧儿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她的气息热乎乎的,我感觉她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脖子上。李巧儿说,如果没有那场病,估计我们还在一块儿,你躲哪里去了?还记得那年春天,这座城市一直在下雨,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躲在各自的房间里。我是2月染的病,被隔离在挂满帆布的狭小空间里。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得病以后身边的人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包括李巧儿,他们把我抛弃在那个白色的世界里。3月出院的时候,医院给我安排了一个伴侣,那便是情人。医生告诉我,病愈之后的人都要跟机器人生活一段时间,重新找回跟外人相处的感觉,否则很难再融入群体。言外之意就是,我们从医院出来后将不会受到待见,我们将面临一段孤独的生活。于是,我带着情人从医院出来,离开了城区,躲在海边一所荒废的红砖房里。假如我不出现,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说,化成一个数字加在死亡人数里。李巧儿搂住我的脖子,她说,我一直在医院外面等你,当时太危险,医生不让我进病房,我连你什么时候出院的都不知道。李巧儿牵起我的手,把我拉进房间,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我把她推开,从房间里逃了出来。过了半小时,李巧儿出现在房间门口,嘴上叼着细长的香烟,她抽烟抽得凶,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发黄,她也懒得去涂指甲油。我说,把切口修复,我要带她回去了。李巧儿走到门外,看着雾气氤氲的街,她说,这种橡胶的黏合剂已经停止生产了,只能用针线缝合。解剖室里的器具冒着冷气,我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修理工具,再次拿起钢针和钢线的时候双手轻微颤抖着。我给情人背后和脖子上的切口缝合,给她穿上衣服,把她从昏睡中唤醒。我问李巧儿借了一张折叠轮椅,挂在摩托车的侧边,把情人固定在身后,告别了李巧儿。空气中湿气很重,夜已深,街上依旧有不少车辆,直至离开城区进入西边的滨海柏油路,世界才恢复清静。摩托车的灯光一寸寸向前探索,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看不见黑暗中的海。情人迷迷糊糊开口说话,她说,情况很糟糕。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明天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情人没有再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红砖房的影子。红砖房像一头死在海边的大象,面朝海浪,挡住了所有的光线。海鸟站在屋顶上,只有漆黑的影子。房子后面是一排白杨树,去年被台风吹断的那一棵昨天又长出了新叶。  2 海浪,海浪来来回回。太阳尚未出来,海雾浮在岸边,天空堆积着乌云。那层淡淡的蓝色的光从海水深处浮起,浮出水面,把海雾染成紫色。这个春天,跟七年前的春天相似。我推着轮椅把情人从红砖房里带出来,走到门前的空地上。枯死的芒草挂着露珠,狗尾巴草粘在情人的裙子上。情人脖子后面的伤口狰狞,我为自己粗糙的缝补感到内疚,我本可以缝得更好一些。白鹭不畏惧海浪,站在石头上,等候被海水抛出水面的海鱼。我在草地上坐下,对着情人弹吉他。情人的目光凝望着前方悬崖的海杧树上,我问她在想什么。情人说,想起了一首诗。我说,念给我听听。情人垂下沉重的脑袋,念道: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我们每天看见它;昨天的街道,为我们留驻,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哦,还有黑夜,黑夜,当携满宇宙空间的风,耗蚀着我们的脸庞,夜岂不留驻人寰,让人渴望,又令人略感失望,哪一颗心不是艰难地面临它。恋人会轻松一些?天边泛起白光,手指下的琴弦发出细碎的声音,我怀疑情人在思索什么沉重的问题。我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说,那是谁的诗?情人说,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弹吉他。我说,你是不是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情人过了良久才发出嗯的一声。我看一眼她脖子后面的太阳能电池,电池已经停止充电,上面显示只剩三格电。我说,情况有点糟糕,电池坏了。情人说,不只是电池,整个系统在一点点崩溃。我说,还剩两格电的时候我就帮你进入昏睡状态,找到第一代芯片再把你叫醒。我说,昏睡的时候你有没有知觉?情人说,没有,但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我说,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也听到了?我听到了,情人说,我进入昏睡的时候请一直跟我说话,我习惯每天听到你的声音。海鸥在岩石上发出恐慌的叫声,淡淡的阳光由远及近。我拖出摩托车,把轮椅捆在车上,又取来绷带,把情人固定在背后,发动摩托车往外走。情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少说话可以让电池续航的时间更长一些。我有些焦虑,但依然觉得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一枚2020年的芯片,那段岁月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遗忘。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莞,那座城市距离我们有两百公里,骑车要四个多小时。头盔削弱了从两边呼啸而过的风,我戴着墨镜,前方的色彩变得暗淡,变得遥不可及。2020年我带着情人在这条路上游荡,她特别温柔,对我而言还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她陪我待在红砖房里过生活,我很多时候都感到难为情。毕竟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机器,我当时想,她体内可能还存在某种秘密设备,医院借之窥视我的生活。可我很快就把这种疑虑排除了,她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她不会发脾气,她容忍我的一切,她理解我,像看透了我的整个生命。她给我念诗,我为她弹琴,后来我们就有了身体接触,有那么一些时间我忘记了她是个机器人,她跟我一样随着时间衰老,在海风的吹拂下,皮肤变得暗黄黝黑。当我第一次进入情人的身体,我皱着眉头显得特别难堪,觉得自己不过是在自慰。身下的情人却发出了呻吟和喘息,我怀疑她的感觉是假的,那些呻吟和喘息不过是一道程序,当我进入她的身体,她体内的呻吟代码就会被激活,通过嘴巴传出来。煞有介事地折腾了几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真的有感觉?情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她是有感觉的,她被赋予了某个真实存在过的女人的知觉。情人说,当一个机器人被赋予了生命,便不再是硬邦邦的死物,当一个活物被宣判了死亡,便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待在医院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去,感觉不到肺的存在,呼吸是机器帮我完成的。我成了一个数字代码,在患者的群体中,即将分身进入死者的群体中。我想我会成为一个数字永远活下去,死去的是我的身体,我将化为数字警示着2020年那个寂静的春天。然而我活下来了,代号为“张墙”和另外一个代号为“情人”的机器人生活在海边,至于谁是生者,谁是死者,常感到模糊。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在海边的红砖房里,我思索着生命和死亡,企图找回2020年之前我所拥有的感情和本能,但外面的世界已经迭代了好几回,在流动的世界里,记忆是短暂的。中午时分,终究没有下雨,一路都还算顺利,我们骑车来到一处河边,看见一片翠绿的草地,忍不住下车休息。我把车停在路边,将轮椅从车上取下来,推着情人到河边去。情人眯着眼睛面朝蔚蓝的天空。她说,你在路上怎么不说话?我点了一支烟,我说,昨晚做了个梦,梦中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她说起了另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说她自杀了,因为感情生活的不如意,所以我刚才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情。死亡对我来说是抽象的,情人说,我只能用坏掉来形容,现在我正在坏掉。我走到情人身边,看一眼她的电池,电量并没有流失多少。我推着她沿河边走了一段路。我说,我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去面对死亡。情人说,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来到这个世界,顺其自然离开。哪有这么容易?我心想,相比活着这短暂的几十年,死后的时间更长,那可是永恒。收拾好东西,我们又重新上路,穿过村庄,穿过田野,穿过大桥和隧道。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起和李巧儿的那段往事,说起大学时候在社团里讨论拉美文学以及海明威,更久远一些,回到初中时代,跟父亲争吵离家出走,独自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午后3点,我们终于进入了东莞市区,缭乱的公路和立交桥,嘈杂的人群,分布在公路两边的大型制造厂,目不暇接。一辆运输机器人的卡车从身边经过,关在笼子里的机器人隔着围栏四处张望。他们肯定知道坐在我身后的情人也是他们的同胞。情人病恹恹伏地在我的后背,软软的,像海绵。抵达厂家门口,我看见一车车的机器人被运出去,一车车的半成品和报废品被送进大楼。保安拦住我,说我没有预约不可进入。我说,她生病了,我要找工程师。保安说,要先预约,产品可以安置在回收室,会有人来取走。我说,她情况比较复杂。保安不予理会,他说,要走预约程序。我感到不耐烦,我说,你是机器人吗?保安说,如需人工服务,请走预约程序。迫于无奈,填了几份表格,我站在大门前拦了好几个从厂房里出来的人,跟他们讲述我的困难。奈何这些人都是机器人,他们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如需人工服务,请走预约程序。夜灯初上,我载着情人离开,在距离厂家不到一公里处入住了一家便捷酒店,途中遇到的人我都不愿意跟他们说太多的话,因为我无法辨别他们到底是不是机器人。电池的第三格电已经是虚电。我问情人,要不要先进入昏睡?情人说,我还想再清醒一会儿。由于身体已经失去机动能力,她只能依靠转动眼球来获得更多的视野。情人说,我想,如果找不到芯片,也就宣告了我的死亡,一个拥有生命和死亡的机器人是幸福的。  3 第二天还是下起了雨,我一整晚没有睡,坐在窗边看着雨丝丝渺渺地飘落。情人的电池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跳到了第二格,于是我不得不先让她进入昏睡。我在她耳边叨叨念念,到了4点钟左右,我就不想再说话了,只是坐在窗边一个劲地抽烟。情人昏睡之前又给我念里尔克的诗,她看着窗外,风吹着路边的绿化树。她念道: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这几句诗让我想了个彻夜,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时针一直往前走,不断接近我留给机器人保安的时刻。我给情人套上雨衣,把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走到雨中。摩托车锁在绿化树下,车垫上有几片树叶,积水从四面汇聚到车轮下的沟渠。来往的车溅起了水雾,街上白茫茫一片。我看着身边撑着雨伞行色匆匆的人,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困惑当中,我怀疑行走的人流中,只有我不是机器人。厂家门口还是那个保安,只要续航的电池足够耐用,他可以在这个地方守候到时间的尽头,或者,他们这一代机器人根本不需要电池,他们像石头那样永远不会腐烂,他们是由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构成的。他依旧礼貌地向我鞠躬,阅览我的预约登记表,给我指明工程师所在的大楼。推着昏睡的情人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我闯进了世界上最大的机器人生产基地。槐树后面就是玻璃厂房。这些槐树以及绿化植被想必也是人工制造的,用以净化空气。我感到恐慌,担心再迭代几个版本,空气和雨都是代码创造的。进入生产车间,上百个机器人在制造机器人,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可能会误以为自己是人类。成千上万的肢体和头颅悬挂在金属挂钩上,玻璃瓶子里还有各种人造器官。那些自以为是活体的生产机器人,看着我推着情人从车间走过,想必会嘲笑情人粗劣的做工和落后的系统。工程师是个中年男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我断定他是活人,因为没有人会生产这么丑陋的皮囊。我说,我想给她换一枚芯片,第一代芯片。工程师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情人,又低下头去填他的表格,良久才回答说,现在已经不生产这种芯片了。我说,至少还有存货吧,我只要一枚。工程师说,现在谁还用这些低配芯片,功能单一而且有风险,那一代是有情感代码的,情感代码可以激活生命代码,生命代码可以做很多事情,所以第一代系统早早就被推翻了。我感觉到了事情的紧迫性。我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延长她的寿命,给她正常人的寿命可以吗?工程师走到情人身后,看了一眼被头发遮挡住的电池。他说,恒温橡胶是需要消耗电量的,所以,即便你让她进入昏睡状态,电量也会一点点耗完,芯片已经坏掉,换电池也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套上人造肌肉和人造皮,这样就可以减少耗电量,剩下的两格电可以续航两个星期。看着情人低垂着脑袋的狼狈模样,我十分艰难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工程师斜着眼睛看我,他点着一根烟,靠在椅子上。他说,没有办法了,时间都是往前走的,没有人愿意原地踏步。他打开屏幕给我播放这些年机器人产业所发生的变化,从第一代到第七代,以及即将到来的第八代,像原始人进化成现代人。人类的进化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机器人时代才刚刚开始。从厂房出来,我把长袖衬衫脱下,披在情人身上,雨终于停了,我走得很快,不想在带着寒意的街头逗留太久。昏睡中的情人已经听到我和工程师的谈话,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是,情人即将死去。穿过泥泞的街道,我急匆匆地把情人带回房间,打开空调,给她盖上被子,不希望她消耗太多的电量来保持体温。待房间的温度升到26℃,我才把情人从昏睡中唤醒。我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情人这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她说,我想继续念诗。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比她还要着急。我说,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吧,要不要换一个身体?情人闭上眼睛,表示不愿意。她说,请你带我回去,我这个身体只跟你有过接触,我想以最初的模样死去。当天下午我就退了房,载着情人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我给情人穿了好几件衣服,让她进入昏睡模式,还不停侧着脑袋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声音就沙哑了。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海边的红砖房,迫不及待想要把情人唤醒,搂抱她,亲吻她,给她弹琴,听她念诗,和她一起入睡,同时醒来。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跟她在海边的岩石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在树林里做爱,到海里去寻找沉船留下的陶瓷碎片,在柏油路上追逐海鸥……回到海边的时候已是深夜,我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情人身上也有磨损,我们在路上摔了一跤,连人带车滚到了沟渠里。熟悉的海风钻进房间,我安放好情人,简单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把情人从昏睡中唤醒。我说,如果昏睡也会耗电,还不如让你醒着。情人表示同意,她说,从现在开始,请不要再让我昏睡了,我想真真切切地感受这段时间。海鸟在树丛里鸣叫,海浪拍打着岩石,正是涨潮时候。我想带情人到礁石林里去,以前我们总喜欢在这样的夜晚躺在石头上吹海风,可是她行动不便,没办法攀爬那些巨大的石头。我跪在情人身边,捧着她的手,亲吻她的嘴唇。我说,身体没有了感觉,嘴唇总会有的吧?情人笑了,她说,只要是你触碰我,无论哪里,都是有感觉的。我给情人披上毛毯,推着她走到门外。我想她肯定也希望我这么做,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可能让她感知这个世界。情人说,我的寿命大概还有24小时。我点亮门外的灯,蚊虫飞扑在灯光底下。海风轻柔,虽然是多云的夜晚,月光依旧可见,海平面泛起的涟漪把月光甩到了空气中。情人说,其实我早在2017年就被制造出来了,在基地里充当展示标本,那时候我是里尔克诗中的天使,没有生命,没有死亡。岩石上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往上面铺一张毯子,把情人放在上面,把她的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情人继续说话,她念道: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在恋人体内,诱发远古。哪些情感自遁去者,翻腾而起。我说,诗歌总让人觉得哀伤。情人看着天空,云飘得很快,几颗遥远的星辰发出幽暗的光。她说,也不尽是这样,七年前,那场传染病,感染了几十万人,死了上万个,于是我们这一代才被赋予了感情,被赋予了生命,虽然是带着指令的生命,那也难能可贵,是死亡给了我生命,现在是生命让我拥有了死亡。情人看着我说,所以我并非天使,而是恋人,合二为一的恋人。拥有生命的同时拥有了死亡,我说,永恒的都是不可靠的,只是我还不想让你死去。情人罕见地叹了一口气,她说,所以,猝不及防的死才是悲伤的。我紧紧搂住情人,手臂触碰到她脖子后面的伤口和粗糙的缝线。她老得如此迅速,橡胶肌肉已经萎缩,发黄发皱的皮肤紧紧贴住身体里的钢铁骨架。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情人有一天会在我面前死去。我觉得她是不会死的,而我会一点点衰老,我会在美丽的、年轻的她面前失去呼吸、失去心跳,然后化为白骨和毛发,她依旧每天对着我的尸骨念诗,因为那是她恒久不变的使命。夜再深一点,天上的星辰便消失了,露水落下来,伤口火辣辣地发痛。情人没有痛感,即便后背和脖子上的皮肤被切开,即便她的肌肉在快速萎缩。我亲吻着她的额头,她在我耳边细声念着:可是,当我们瞩目于一个,就已经察觉另一个的耗蚀。最近的敌视我们。合二为一的恋人,曾相互允诺旷远,追猎和故乡,不是也常常濒临绝境。   4 海鸥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天是阴天。头发已经湿了,我们就这样在门外躺到了天明。我从地上坐起来,背后的肌肉被石头硌痛,手指发麻。情人还枕在我的大腿上,她无法动弹。她看着紫蓝色的天,轻轻说了一句,你醒了?我说,你一整晚这样躺着?情人说,是啊,我很享受现在这样,听着海浪的声音,看着天空由黑色转为蓝色,还能感觉到你的脉搏和体温。早一点的时候,又有一群海鸥飞到这里来,情人说,每年春天都是这样。2020年春天,我载着情人来到这里,海边的岩石上同样站满了海鸥,鸟粪滋养着海草,海浪吐出一层层米黄色的泡沫,还有红砖房后面那几棵白杨树,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树苗只有膝盖那么高。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了七年,没有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有的事物都是自然在操控,是时间让红砖房变得颓败,让白杨树长成十几米高然后拦腰折断;是时间把海鸥赶走,又把它们招过来。我抬起情人的脑袋,发现只剩一格电了。我说,电去得很快。情人说,那是因为我在感知世界,感知空气和水,感知生命,请别把我抬进屋,我想在这里一直躺下去。用手撑住身体,我闭上眼睛,像情人说的那样去感知世界,听海鸥和海浪的声音,感受扑面而来的风,大口大口呼吸。深呼吸的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七年前,躺在白色的病榻上,戴着呼吸机,那时候我感觉不到肺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感受不到空气,我只是拼命地吸气、呼气,呼吸机上有斑斑点点的水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肺已经丧失了一半的功能,我需要找个空气较为充沛和干净的地方把另一半的肺功能激活。于是我来到了这片海域,没有什么比大海更能创造生机了。海鸥在我们头顶的天空飞翔,我俯身对情人说,如果死亡也是一种存在,等我也去到了死亡的那边,我希望我是你的机器人。情人冷冷地回应说,可惜生命只有活着的时候是有意义的。天渐渐燥热起来,我扭曲着身体靠在情人的小腿上,我能听见电流,或是时间,或是生命,在她身上一点点流失,像积水被太阳蒸发那样被从身上抽离,带到空气中,飞到遥远的地方。情人说,我的使命早就完成了,你该离开这里回到你的亲人朋友身边。我说,他们在那年已经帮我举行过葬礼了。情人好奇地问,葬礼是什么?我说,送别仪式。永别?永别。情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脖子上的电量呈现黄色,眼睛转为灰色。我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已经看不见了。她脸上的皮肤出现裂痕,像玻璃纹陶瓷,恒温橡胶也开始冷却僵硬。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说,你还好吧?情人说,挺好的。我说,要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不妨说出来。情人眨了眨眼,眨眼也变得吃力,过不了多久她就连眼皮也控制不住了。到了中午时分,带着海水的腥咸味以及青草芬芳的空气加重了呼吸,淡淡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打下来。情人沉默着,她的生命正和自然融为一体,她在慢慢转化成自然。死亡的同时,另一种物质在复活,我心想,那种物质虚无缥缈,眼睛无法看见,正如2020年所有死去的人,都在以另一种方式复活。情人让我回到外面的世界,回到李巧儿身边,和那些不断迭代的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我不会这样做,即便她死去,我依旧会生活在这里,我想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红砖房后面的一棵白杨树突然倒下,发出一阵凄厉的响声。情人说,傍晚,一棵树选择了自杀,细根厌倦了水,叶子刹那凋萎,枝条积满泥垢,没有犹豫和留恋,是生命过于坚韧,经过多少个岁月,它才被允许,轰然倒下。情人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她能够感觉到树的死亡,只是,傍晚尚未来到。我说,这又是谁的诗?情人扑哧一声笑了,她说,这是情人的诗。我说,树可不会自杀,是时间要求它倒下,它才倒下了。情人说,说得是,是时间要求它倒下了,以生命的原始本能活着或许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我说,生命的原始本能?活着,情人说,就是生命的原始本能,无论多艰难,遇到多少灾难,用完自然赐予的所有时间。太阳是不是已经沉到海面上?情人问我,远处的海水是金色的,天上的云同样如此,海鸥也是金色的,成群金色的海鸥在海上呼唤,那些巨大的石头依旧是黑色的,它们又臭又硬,不容易被染色,大海开始涨潮,把岩石包围住,黑色的石头在海上滚动,朝着落日的方向,是不是这样?我抚摸着情人的脸,看着阴暗昏沉的天空。我说,是这样,还有一只鹰在更高的天上盘旋,它们跟石头一样是黑色的,它们凶猛残忍,也不容易被染色。情人发出一阵干笑,随即陷入沉寂,脖子后面的电量显示为红色。我的身体在一次次麻痹和复苏中失去了痛感,坚硬的石头已经无法伤害到我。我也失去了食欲,只是有些疲倦,我本该在这个时候跟情人说更多的话,因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是突然又觉得,在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无足轻重。夜幕降临时,我迷迷糊糊的,精神涣散,头脑沉重,嗡嗡的响声突破海浪的喧嚣在耳际纠缠。我不时支起身子观察情人,尽可能不去打扰她,让她在时间的尾声里倾尽所有的力气去感知世界。夜深以后,大概已经凌晨1点,我无法知道准确的时间,月亮在头顶偏西15度的位置,海的上空有一层厚厚的云,云比较低,没有挡住月亮,一只海鸥飞到情人的膝盖上,又突然飞走了。我听见情人在呼唤我,张墙,张墙……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她没再说话,脖子上的电量显示灯熄灭了,她死了。海鸥一直在惊慌地叫着。我把情人的脑袋从大腿上抬起,放在毯子上,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像饱受病痛死去的老人。我活动僵硬的身体,钻进红砖房,把铁床收拾好,把情人抱回去,轮椅从斜坡滚到海边的岩石堆里,造成一种失足落水的假象。情人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还是从医院带来的,我把衣服一件件折叠好放在床头,还有她用过的橡胶皮肤、橡胶液、修理工具,一件件找出来,放在床边。她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红色裙子,裙子上有泥土的脏污。我把裙子解下来,为她擦身。她的身体不再饱满,干瘪的橡胶裂开了好几条缝。洗干净的红色裙子挂在门前的铁丝上,被风吹得噗噗响。我想,还需要准备一口棺材。我不想到城里去拖一口棺材回来,我不想再离开这个地方半步,更不愿意让尚未下葬的情人独自待在红砖房。我点亮杂物房的灯,找到锯子、刨子、铁凿和尺子,把红砖房后面那棵倒下的白杨树拖到门前,所有这些做完,天泛起白光。借着那微弱的光,我走到海边,赶走还在打瞌睡的海鸥,把被海浪掀上岸的木板抬上来。木板泡过水,沉甸甸的,还粘着海鸥的粪便。我把木板靠在墙上清洗、晾干,又把白杨树树干锯断、锯开,把表面刨得光滑,可惜没有油漆,幸好情人的躯体不会腐烂发臭。把木板钉成一个盒子,往里面放入毛毯和枕头,至于情人的衣物和修理工具,我扔在油桶里烧掉了。黑色的浓烟翻滚着升上天空,跟乌云化为一体。我叼着香烟站在芒草丛里张望远处的海,海浪咆哮着、翻滚着,摇撼着脚下的岩石。我还得到红砖房后面挖一个土坑,在台风到来之前。土坑就在白杨树下,赤色的泥土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白色。夏天要来了,夏天总会来的,随着台风从南方而来。乌云越来越近,油桶里的烟火已经熄灭,棺木也被风吹得清脆。红色的长裙在风中飞舞,仿佛情人还活着,就站在我眼前。她张开双手面朝大海,她想必还会想起某位诗人的诗,那位诗人可能是保罗·奥斯特,或者是保罗·策兰。情人静静地躺在铁床上。我把她放进棺木里,盖上木板,钉上木钉,抬到屋后的土坑里,往棺木上撒泥土,把从海边捡回来的鹅卵石堆在泥土上。所有工作都有条不紊。我回到红砖房,房间变得明晃晃空荡荡的,铁床也比往常宽了许多。风从窗口涌进来,仿佛从一个辽阔的空间进入了一个更辽阔的空间。红砖房吞噬着风,不知要多少的风才能把房子填满。我躺在铁床上,疲乏的身体复苏的时候发出水沸腾的声音,我听着这声音慢慢陷入昏睡。

作者简介


梁宝星,1993年生,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写小说,作品发表于《作品》《山西文学》《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南方文学》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现就职于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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