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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王方晨:婀娜万福(上)

王方晨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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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婀娜万福(上)作者  王方晨






1“那是个可怕的夜晚,”谢青莲双眼饱含泪水,边擦眼镜边说,“我到那位给我做堕胎术的医生那里去。”手术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使她一想到那个医生,心里就充满刻骨的恨意,几十年了一直这样。她的人生,早就在那个夜晚结束了,因此她总记着自己是名大家闺秀。现在她跟女儿住一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她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上。她出生在济南珍池街一个旧式家庭。外面的世界,是她站在楼台上,隔着高高的院墙看到的。她甚至在十五岁前,没有走出闺房半步。她的父亲,一位尽职尽责的国民政府官员,顽强维护着那些令人眷恋的传统的道德习俗,因而在当时的济南获得了很大声誉。在他弥留之际,子女们一起守候在他的床前。他那散乱难定的目光,从他垂手侍立的儿子们身上掠过。他满意地微笑了。他断定在这些人子中间,将会出现国家的栋梁和民生的楷范。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众人后面,一位肥胖奶妈手中的婴儿身上。他的子女和妻妾们无比清楚地看到,这时候他的双目灼灼一亮,约有上百流明。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一个娇妾横眉竖眼,向着那位蠢笨的奶妈挥手,让她赶快把婴儿抱走。奶妈惊慌失措,竟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步抢上前来,双手把婴儿托着,呈给那垂死的人。婴儿的体积那么小,在她宽大如荷的手中,根本不显眼,仿佛她洗衣时捧在胸口,津津有味地观看的一掬肥皂沫。那位父亲,显然把这婴儿当成了某个妾刚给他生下的孩子。于是,人们十分怀疑他马上就要转危为安了。为使他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婴儿的模样,一个用人把蜡烛端在婴儿脸上。那位父亲久久凝视着柔和烛光下的婴儿。人们看得出他嘴角的微微掣动,没有谁不相信那是他在为新生儿深深祝福。适逢盛夏,一个寂静而燠热的午夜,婴儿一直在酣睡,但是一滴滚烫的蜡烛油突然滴落在她的脸上,使她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外祖父就是在她响亮的哭声中去世的。这位令人尊敬的道德家,至死都没有想到,接受他最后祝福的,竟是一个对他惨淡维持的清白门风进行无情嘲讽的业种。她就是谢青莲女士唯一的女儿谢自珍教授。谢自珍教授在谢宅的出现,无疑是医生手术失败的见证。这位医生实际上带给了她两次生命。她从童年起就一直想找到他。但是人海茫茫,母亲又不能给她提供充分的线索,以至这个人距她越来越远,竟如海中仙山,但也更加纯粹而光辉,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另有一片至高无上的国土。 炎热的夏天再次来临。谢自珍教授毅然决定放弃她所从事多年的教育工作。她打算在她教育生涯结束的第一个假期出门远行,并为此感到兴奋异常。夜深了,她终于使自己平静一些,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那片幽美的暗绿色夜空,就来到母亲门前。母亲背对着她。她好像初次发现,母亲生着一个如此宽厚的脊背。“他的那只手很长。”母亲说着,摘下眼镜。谢自珍教授如同受到一下强烈的撞击。“妈。”她气喘吁吁地靠在门上,低低叫了一声。她听到地下众多的泉水在响。那声音逐渐扩大着,仿佛恢宏而美丽的夏季,把她团团包围住了。由于莫名的幸福,她眼中漾满热泪。她想,她的母亲应该也是这样。她没再去搅扰沉浸在对遥远往事的回忆中的母亲。她悄悄退回来。一想到这漫漫的长夜,就觉得自己出门旅行的勇气是会消失掉的。她果真开始打开刚刚收拾好的旅行包,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她把它们摆好,然后再细细想想自己还需要什么。她终于又想到这些足够了,接着就又把它们一一放进去。一小时过后,谢自珍教授已经走出了大学校园。黎明前的大街,像个美丽的年轻寡妇,忧伤、贞静。一股股干爽的微风,如她柔软的长头发,穿过街上的树枝。谢自珍教授过惯了孤寂的生活,这时候如同猛地站在了一面大镜子跟前,自己的影像全部笼罩上了一层虚幻动人的诗情,她因此而感到陌生,似乎是受到了意外的惊吓,那颗心波动不已。她极力想从这面镜子前走掉。于是她飞快地转入狭窄的小纬二路,站在阴暗的墙根底下,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镜子背面。她再也不会看到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影像了。当她矜持万分地走进空荡荡的火车站广场时,她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快有五百岁了。 谢自珍教授最终还是放弃了旅行。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而手里似乎还在做着针线。谢自珍教授忽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就如同这坚固的房子,是绝不会改变的。她应该一无所欲,而且也正是现在所属的一切才是跟她血肉相连的。她丢下旅行包,顾不得劳顿,就去书房修改她的《诗经》研究专著。那是两大册厚厚的著作,出版社已通知她将出第二版。但当她刚刚在椅子里坐定,母亲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口传进来:“所有夜间出门的女孩儿都该死!”她觉得自己骤然化为无数碎片,好像一只膨大的气球,啪的一声,在空中炸掉了。她不由得回顾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立刻相信母亲一直在以那种从低垂着眼皮底下暗暗射出的目光,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以前竟然错误地认为母亲已如行尸走肉,早在多少年前就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惊恐之余,她又听见母亲在抱怨:“你想扔下我不管。”谢自珍教授猛地离开椅子朝着母亲的房间走。但是母亲仍在睡着。她走过去,身不由己地在母亲的脚边跪下来,眼里淌出泪水。她怔怔地凝望着母亲。母亲神态安详、肤色红润,显示出她的身体仍很健康。虽然她的脑袋在她的肩膀上是倾斜着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的端庄。谢自珍教授的一位舅父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你母亲的命很苦。”但是此刻,她毫无理由地相信,在母亲神秘的命宫图里,充满了灿烂的幸运之光,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幸福。在谢自珍教授从母亲的脚下站起时,她的那种以为母亲是幸福的念头,就早已根深蒂固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曙光似乎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使她屏息而立了许久。她的耳朵,在静听着那种并不存在的声响。当她意识到现在就是暑假的第一天时,她觉得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她要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付给一种不可知的冥冥之中的力量。那种力量需要她完全弃绝人世间的一切欲望、知觉和感官所产生的诱惑。但是在这种圣洁的生活开始之际,世俗中唯一牵挂她的心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关于《诗经》的研究。于是,她马上想把这件事从心中打发掉,然后再奔向自由。她明明白白地认识到,母亲大可以蔑视所有的世人,当然也包括她自己。跟母亲的世界相比,她的人生是那样苍白匮乏,使她几乎绝望。但是一旦接触到修改那两册《诗经》研究专著的工作,她就很难把它们从手上放下来。她每天都要在椅子上坐上一整夜。她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推敲里面的每一个字,直到所有的语句都臻于完美。她很快忘掉了时间。对她来说,夏季的白天和黑夜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有一次铅笔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深秋了。她下意识地拉一拉身上的衣服,但她立刻为自己的错误感到好笑,并责怪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她的样子变得非常古怪,对眼前的事物熟视无睹,以至那个每天都要按时上门的送奶人疑心她是否精神失常。每当他看到她从窄窄的门缝里出现,和她那双苍白无比的手时,他的心都要发疯地战栗成一团儿,因为她的面部和手绝对不像为一位活人所有。这个可怜的送奶人,提心吊胆地进行着他夏天的工作,谢自珍教授因此才得以依靠这种纯净芬芳的白色液体维持生命。夏季结束了,谢自珍教授并没有病倒。
2那天,她感到特别轻松。她绞动着手腕,离开桌子,站在窗前。就像那次她从火车站回来一样,曙光染红了窗外的千佛山和金鸡岭。正是一天的早晨,新的日子又一次来到了。她想此刻肯定有许多人正在户外散步,他们尽量放松肺部,使自己能够像河马一样进行那种缓慢而沉稳的呼吸。不管他们夜间做过多少美梦和噩梦,现在它们已经全部被丢在脑后了,就像那种古老的蒸汽机车在行进时抛向后方去的一行白烟。有谁还在回忆那种飘忽不定的幻觉呢?谢自珍教授的身心,完全由四周的真实占据着。眼中是被曙光映照着的群山、楼房,以及那些没有被建筑物遮盖住的空地,空地上行走着闲散的人,那里生长着小树和绿草。耳中是繁多的并不嘈杂的声响,在她的神经末梢上产生美妙舒畅的波动,如同在她幼儿时期用她那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的地下泉水的流动之音。鼻子里是清新的空气,有着潮乎乎的尘土味和夜间花草散发的芳香。她的舌感受到她自己唾液的甘醇和光滑凉爽的上腭。她的肉体是如此真实,而且她的理智依然在准确地判断着一切存在于事物之中的关系。她从过去和现时,从肌体的活力,从微凉的气温和偶尔出现在视野中的她所认识的人们的行色上判断出,一个又漫长又短促、又癫狂又宁静的夏季,结束了。接着,谢自珍教授听到一阵楼梯上的脚步声。她甚至马上肯定这声音比往常响迟了半分钟,因此当她打开房门时,那个送奶人弯曲起来的手刚刚举到他的齐肩高。受到意外的一惊,他那叩门的姿势就在那个位置上僵住了。谢自珍教授同时也惊了一下,她眼中看到了一位长得奇形怪状的人,脸孔如同海洋里的马面鲀,带着近于悲哀的木板似的表情。还没有仔细看一看他的五官是否摆放得大体不差,她就响亮地纵声大笑起来。她的身体向后弯过去,又立刻折回来,接着就胡乱地左右摇摆,每一次都几乎倒在地上,但她的双脚仍然留在原处,活像一种名叫不倒翁的奇妙玩具。她笑得是这样厉害,以至她脸上出现了那么多的灿烂的皱纹,仿佛布满了许多粗线条的阳光。在她的狂笑声中,那个送奶人缩一缩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着。他忽然放下手中的奶瓶,狼狈不堪地逃掉了。谢自珍教授脸上隐隐作痛,她高兴得低声哭了。那个丑陋的送奶人早已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却还在门中站着。但她很快就后悔不迭。在脑中想着:“这是个丑八怪,不错,但他每天要走多少路,有多少人在看他,他也许全不在乎。可他的确是丑啊!”她把奶拿回房间,很有些莫名其妙,那种快乐的情绪依旧在影响她的肉体和思想。 谢自珍教授带着满脑子的哈哈声,从家里来到大学汉语文学系办公室。假期后初次见面的教授和讲师们,相互打着招呼,她也快快活活地跟人家问了好。当学校宣布她在本学期内将继续教授古文学课程时,她并没有感到失望,甚至很快乐地接受了教学任务。谢自珍教授的教育生涯在她五十五岁时,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结束的。生活的列车,继续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驶,谢自珍教授无疑没有从这趟列车上走下来。她一整天的心绪是这样开朗,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就不怪那些好奇的同事暗地里对她做出各种猜测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谢自珍教授在那个送奶人上门的时辰鬼使神差地又去开门时,她的心猛然一沉。她没有看到那个送奶人。她怅然若失地回到房间,转而又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凶恶可憎。她要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就像把一颗充足气体的皮球,强压入寒冷的深水里。她又变得拘束和刻板起来。 出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些新的面孔,但这一点也无关紧要。这些年轻人在她眼里跟过去的年轻学生没有区别,她甚至从未认真打量过哪个学生的脸。她更关心的是她放在讲桌上的讲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仅仅是一位好的学者,而非一位出色的大学老师。当讲稿剩下最后一页,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她能够抬起头来,让目光在学生的身上停留一会儿,她很可能会清醒地感到,自己在做一个老师。她没有那样做,每一个学生都错认为在她封得严严的领口里隐藏着一台小小的留声机。课讲完以后,她的视线也终于从课堂的一个无人的角落收了回来。近一小时的疲劳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才完全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事。她想,她在那么多的学生跟前该是怎样笨手笨脚啊。他们一定在各种场合谈论过她,但她无法知道他们谈她什么,她不想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偷偷告诉她一些发生在同事和学生中间的事,她喜欢不喜欢听呢?那是肯定的,但是,在这整所大学里,以至整个济南,她缺少那种关系亲密的朋友。她总是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凄凉,不合时宜。有时候她止不住幻想一个人拉着她的手,微笑着跟她讲话,她全身都会紧张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胸前和背后拼命挤压着她。几乎没有人接触过她的身体,她只记得她的一个舅父在她小时候抱着她去逛灯市。当年这位舅父经常去大观园东南门的义和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工作,义和班并没有收留他。舅父温暖的胸膛,使她想起她从未谋面的父亲。而在突然之间,她发现舅父老了。作为一家纺织厂的看门人,他有着深褐色的苍老的皮肤和混浊无光的双眼,她只能对他肃然起敬,再也不能把他跟年轻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但她确信在过往的时日,她曾经那么贴近父亲优雅活泼的心。谢自珍教授走进办公室。同事们的谈话声似乎是戛然而止的。这种感觉让她身上发冷。她没勇气抬起眼睛,从同事们的表情上找出那种依据。正像她不敢想象学生会怎样在背地里议论她一样,她也不敢使自己相信同事们的停止谈话跟自己有关。她就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皱缩脏污的衬衫的人,悄悄躲避着别人的注意。不过,在这种暂时的沉默结束后,她很希望有人能够主动问她一句:“你不觉得天气很好吗?”或者“天是不是下雨了?”但是没有。她的疑心更重了,像狡猾的蛇一样,死死纠缠着她,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要马上离开这里。让那些无聊的爱嚼舌根的人大声说吧!理智却又立刻告诉她,如果她这样做在他们眼里将是多么可笑。她咬着牙坐着,等待适当的机会逃出去。大家又讲话了。这是一个新的话题,涉及教师的福利制度。每个人的兴趣都明显地是刚刚激发起来的。谢自珍教授一眼就能看出来。她难过得就像别人硬去剪掉她的头发,就差没用双手抱住脑袋了。但她听见了一个很轻柔的声音。“他们说起了几个新入校的勤工俭学的学生。”在她听来,这是如何动听的音乐呀!她无限感激地回头望了那个人一眼,觉得身体轻轻地飘浮了起来,然后,她微微笑了。 回家路上,那人走在她的身旁,讲述他对新一届大学生的印象。校园的草地,仿佛泼开的一层绿油彩,在明媚的阳光下不易觉察地颤动着。他们很快走尽了两旁有草地的路,并开始绕过那座早期建筑的外表毫无生气的实验教学楼。谢自珍教授忽然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完这段路程。她一往无前的生活,暂时发生了断裂,透出了惊人的光明,但只一瞬就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在她的身边是一位男子。他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也许并不应该跟他走在一块儿,可她竟疏忽了呢。她盼着马上跟他分手,各走各的道。但是实验楼走过去了,到她家里还要通过一段很长的路。在这整段路上,都有浓厚的树荫遮蔽着。时间过得真慢,那个人仍旧跟着她,使那树木的阴影也像突然在她身上有了重量。她肩负着它,一步一步向家里走。来到楼梯口前,她再也受不住了,猛地加快脚步走了上去。在她看不见跟她同行的那个男人之后,她才慢慢镇静下来,心想那个人终于被甩掉了。他可真是个讨厌鬼。虽然她没有仔细打量他的模样,但她不管他的肤色是否健康、鼻梁是否端正,仍旧把他当作一个讨厌的不知趣的家伙。她以后可真得防着他点儿。三天之后才有她的课,她又可以躲在安全的家里不出来了。 这天清晨,她意外地发现送奶人已经换了。她有多少天都在想着,当遇到那个受她耻笑的送奶人时,她一定要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但她始终没有碰上。新的送奶人使她深深吃了一惊。她的计划落空了。那个人正迈着长腿走下楼梯,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楼道里积聚着一团半明半暗的光线,仿佛已逝的时光。送奶人似乎是从遥远的过去走来,现在又朝遥远的过去返回。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松懈了。她无力地伏在门上,静静地凝望着送奶人已消失的那片逐渐淡薄的幽暗。她似乎听到一种声音,非常神秘的穿透时间的声音。这让她的心房止不住怦怦跳动了起来。
3几十年前的一天早晨,深深的谢宅,只有枝头栖鸟数声寥落的啼鸣。起早的用人在砖石路上扫洒之后,又去小憩了。谢青莲推开她的同胞哥哥谢真卿的房门时,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吃着点心。她知道哥哥谢真卿昨天下午去了平阴看玫瑰,她今天是特地来讨花的。房间里似乎盛着一泓清水,谢青莲的双眼并没有把那个年轻人当作别人。她轻快地向他走去的时候,还在想着哥哥昨晚回来之后一定很累了,结果现在刚刚醒来肚子就饿。她离他越来越近,他开始微微地向后倾着身子,有些站起来的意思。这时候她才发觉他不是她的哥哥。她有点恼火哥哥怎么不提前告诉她一声这里还有别人,但她在窘迫中很机智地把目光投向放在窗前长案上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馥郁的花香,迷漫了整间幽暗的房子,但她并没有真正为它们所吸引。那个嘴角上似乎沾着点心碎屑的陌生人虽然仅仅在她眼前一闪,却使她又羞又愧。哥哥还在床上摆着长身子。她似乎听到他在恶作剧一般地低笑。她连玫瑰花也不拿了,一转身走出屋子,气鼓鼓地在窗外停住。哥哥谢真卿很快跟了出来。他脚下趿着的拖板鞋,在地上吧嗒吧嗒响。她赌气又要走,已被他扯住了胳膊。她觉得哥哥的手很凉,便把它扳开,眼望着前面的一堆太湖石。户外的光线虽然也很微薄,眼前的东西还是能够看清的。天上却没有日出的迹象,仿佛现在不是清晨,而是有银色月光照着的夜晚。哥哥轻声问她玫瑰怎么不拿了,她没好气地回答:“你就以为我是来拿那些花的!”哥哥马上向她摆摆手,示意她留心惊动别的房子里住的人。那些人都是他俩的异母弟兄。他俩大早起鬼鬼祟祟的,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疑心,恐怕又会给两人的亲生母亲增加无谓的事端。谢真卿在家排行老四,在众多的兄弟姐妹当中,谢青莲跟他的感情更深于他人一层。瞧着他那谨慎担惊的样子,她也便不想再难为他,口上却说道:“你随便留人过夜,父亲知道了有你慌的。”哥哥也正有他的忧虑呢。“我们早起就是为了送他悄悄出门,不料被你碰上了。你不朝外说就谁也不会知道。知道了又怎样呢?他也是咱家常来的人,只是你们不常见罢了。”他停了一下,笑道,“父亲才顾不来这些事呢。左不过这后院的人瞎吵吵。”谢青莲已经走开了,他便低头回去,又忽然转身说道:“我拣最好的花给你送去。放心!”不到上午九点,谢宅的各房里就都有了谢真卿孝敬的玫瑰花。因为花是新采来的,它们能够在花瓶里多鲜艳几时,谢真卿也便能够多得几回太太们的夸赞。他是一个机灵乖巧的人,整个谢宅的人都喜欢他。虽然他曾不断地出入西门外南岗子,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蓄意挑起各个茶园的纠纷,但是在家里,始终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孝悌子弟的形象。谢青莲用不着为他担心。她几乎从未听到过有谁对他发出过怨言。这位哥哥,让她深感自豪。那一次的不快早已消失,她逐渐觉得哥哥那样做是很具有勇气的。在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一走进哥哥的房门,他总以为有个年轻人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他当初的面孔是模糊的,好像是黑暗里忽隐忽现的一个影子。谢青莲觉得他也长着跟哥哥一样修长的身材。她有时试着想象他慢慢从书案后站起来的样子,却最终发现他就是她的哥哥,根本没有另外的人。在花瓶的清水里滋养了很久的玫瑰花,干枯了,只剩下几根胭脂色的残柄。谢青莲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被哥哥留宿的年轻人,那本来就不太清晰的印象也便只好逐渐逝去。如果偶尔从哥哥的嘴上看到零星的饭渣,她就会很突然地想起一种白色点心,但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与谁有关。 一天,她正坐在楼台上懒洋洋地打着团扇,仆女宝儿噗噗摇着宽肥的蓝裤脚,从前院托着一只大银盘走了来。那素净的银色,衬得盘子上的红花,如同一团火苗。谢青莲一直没有把那种花当作玫瑰,所以她连动也没动,照旧懒洋洋地漠不关心地打着扇子。擦着房檐照下来的阳光,在团扇上闪来闪去,她渐渐看得入了神。忽然有一股浓烈的香味飞至她的鼻端,她这才发现宝儿已从楼下来到了自己身后。盘子里的玫瑰,只剩下两三枝了。谢青莲浑身紧张了起来。紫檀木书案后的人影儿,又摇动在她的眼前。而那花香使她那么迷醉,她已不能看清盘子里有什么了。“这是从乡下来的县长带来的。”宝儿说。谢青莲将拿在手中的玫瑰花又丢到盘子里。她这时怔怔地,宝儿还误以为她并不喜爱这种花呢,但她是只管送的,只要能送到每个主子的手里也就算尽职了。宝儿把花儿拿到谢青莲的房子里,又去分送余下的两枝。谢青莲像做梦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宝儿又随着另两个年纪再小些的姑娘匆匆走过来,招呼谢青莲。“那位县长还带来了一个神童,”宝儿说,“他只有七八岁大,又会作诗又会对对子,老爷正当众考他,太太们都去看了。老爷还让各位小姐去见识见识哩。”谢青莲眼望着她们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下楼去看神童了。这是父亲格外的恩准,平时她们姐妹是很少越过后院到前堂去的。宝儿的蓝裤脚和小姐们的身影在后院里不见了。谢青莲百无聊赖地走下楼梯,不由自主地要去前堂。 后院子变得空荡荡的,绝无人息,谢青莲一个人走着觉得怪害怕。她加快了脚步,穿过二堂,竟没有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可见那位神童已使谢家合宅轰动了。在前堂的小穿堂里,谢青莲看到太太小姐丫鬟们交头接耳地围成一团,正隔着屏风向里面瞅。带小珠球的帘穗子,被打得啪啪响。谢青莲听到她们发出阵阵笑语。她在她们背后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见。忽然觉得无味,又低头昏昏沉沉地走了出来。在一个墙拐角,谢青莲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了。她失声尖叫了一下,发现抱她的,正是那天在哥哥房里撞见的那个人。她惊恐万分地挣脱着,那人死不松手。她的脸色通红,一粒一粒的汗珠落下来,她马上就要哭了。她终于从他怀中逃掉了,发疯似的向前赶。那人快步追到她前面,张开手臂拦住她的去路。她望一望他张在微风中的白白的一双手,猛一转身,又回到太太们身边。她微微娇喘地悄悄站在她们背后,两颊像火烧一样,她很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这个样子。宝儿刚才的位置失去了,她正焦急地重新寻找空子,不留心碰到了谢青莲身上。谢青莲轻轻“哎哟”一声,把脸朝背人处扭着。宝儿眼尖,一把拉住谢青莲,偏头细瞅了一阵,然后大惊小怪地说她发烧。谢青莲狠狠地一甩手,就走到一边去,除了宝儿谁也没注意她。但她终究是满腹狐疑的,停了一停,再回头看宝儿,却不见了影子,不知道她又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天晚上,谢青莲把瓶中的玫瑰花一瓣一瓣掐下来,揉成小泥团,丢在脚下。掌灯时分到了,整个院子里只有她的房内是黑暗的。她烦躁不安地坐在阴影里。隔壁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很清晰地传过来。她不堪去听,索性走到门外,倚着栏杆,去望黑夜怎样将院子里的景物淹没。黑夜一层一层地贴着地面涨高,已蠕蠕地来到她的脚下。但是这也是她每日见惯了的,也便不觉得新奇有趣。她叹息着离开栏杆,要再回去。一个青白色的身影,在黑夜的底层,像鱼儿一样,悠悠地从前院走过来。他的手里大抵正摇着一根草。谢青莲急迫地探出多半个身子,向他摆手。但她又失望了,因为他并没有发现她。不大一会儿,院子里就不见他了。谢青莲忍着一肚子的委屈,回到房里就扑在床上抽咽起来。这一夜她也不知怎么入睡的,次日一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依旧湿湿的,塌下去许多。她只觉得心灰意懒,连换一换穿着睡了一夜的已经揉皱的衣服的心思都没有。 哥哥谢真卿手举着一张报纸走来时,她的一条腿正软软地耷拉在床外,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脚腕。因为哥哥昨晚没有理她,她还在生哥哥的气;因为哥哥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对哥哥的气就更大了。她在那里侧脸望着床脚,哥哥把报纸在她眼前一晃,说:“上面登了神童的事,我给你念念。”她不容他念,冷冷地说道:“我不爱听呢。是真的神童又怎么样?”哥哥很诧异她的态度。整个谢府里,她是唯一对神童漠不关心的人。“这可是真正的新闻,”哥哥说,“这样小的孩子就能作诗对对子,用他在哪家公司当个文书或者为地方上修修史志什么的,再合适不过。连省长也要接见他呢。”谢青莲冷笑道:“我看你忽然糊涂了,亏你天天在外面跑,反倒不如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哪里不是烽烟四起,当局想逃命还怕来不及呢,竟有工夫修史志!”一句话说得哥哥也笑了。他把报纸对折起来,说道:“好妹妹,你这样聪明,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新女性。可惜只能窝在家里。”一眼瞥见她床外的那条腿,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你这是头一次耍小姐脾气,父亲知道一定很高兴。他总是认为大家小姐要有大家小姐的性格做派。你看你把这腿随意一放,脸上又像懒洋洋的,又像冷若冰霜,才是道地的小姐派头呢。”谢青莲心中恼了,两条腿都放在了地上,穿上鞋子,推着哥哥说:“你出去,大清早的净来挖苦人,别的话一句也没有!”谢真卿抓起她的手,认真地盯着看了看她的脸,便低声说:“你怎么跟以往不大一样了?不要瞒我,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谢青莲嘴里还是一迭声的“你出去”,忽听哥哥问她,才静一静,说道:“你昨晚怎么不理我?”“我怎么不记得看见你?”“我向你招手,你摇着草一直走过去了。”哥哥笑了。“我正想怪你怎么懒得不叫我一声,你却怪我!”他说。谢青莲解颐一笑,低了头,复又抬起来,却不知说什么。哥哥便说:“这回不恼了吧?”谢青莲说一句“谁曾恼了”,便不吭声了。哥哥也不去念报了。那张报纸已被折成了三角形,他用它抽打着自己的手,哼着一个调子向外走。谢青莲在他已到门口时又把他叫住。他回过头来,疑心她有重大的事情要说,但她迟疑了半天,也没有一句话。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哥哥一定看得见她的胸前有什么东西在极力向外攒动。她双手护着胸,嗓子也哑了。“你再不要让你的那位朋友到咱家来。”她说。她想,哥哥是不会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个人的。哥哥又一次诧异了。他慢慢地走回来,说:“真奇怪!你早先怎么没说这句话?”谢青莲让自己平静一些。她停了一停,才慢慢说:“我的意思是指那种人身份又不明白,恐怕不大靠得住。”哥哥说:“我不信你那句话的口气,像父亲的一样。那个人的老子开着一家大药店,就在离咱家不远的按察司街。别看他年轻,也是一个医生,前些时候还到过欧罗巴。你知道父亲是最不信西医的,对中医也多少有些信不过。我这朋友却是中西医都略通的,所以父亲很看重他。父亲还准备把他往上等社会推荐一下呢。他人也是很有趣的。”哥哥在兴头上还要往下说,忽然见谢青莲好像不在听了,才停住口。 在很长一段时间,谢青莲没有见到那位年轻医生。她想这一定是哥哥在上次谈话之后就不再把他领进家来了。她心里怀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竟显出来一些孤僻,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湘帘后,或花荫下,脸上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甜蜜微笑,不知为什么地突然摇一摇头。她手指上的玫瑰的香甜味一直消散不去。她偷偷地贪婪地嗅着手指甲,但她知道,在这一年里,玫瑰是不会再开放了。这期间她的一个姐姐出嫁到大上海去了,她竟然忘了跟姐姐话别,而且也并不为此感到内疚。在她身边似乎总是不显多出什么,也不显少出什么。她的哥哥谢真卿跟着姐姐去了一趟上海,在他回来之后她觉得他其实从没有出过门。虽然他给她讲了许多路上的见闻,但她认为那只是一些花香一般的谎言和一次梦中的旅行。贞静淡泊的大家闺秀谢青莲打着团扇,从清早打到中午,从中午打到晚上。 济南的夏天,是奇怪的热和奇怪的凉爽的。门上的帘穗子晃来晃去,一天天就晃走了。谢青莲日渐显出丰腴来。她在人前寡言少语,同行的时候,总是稍稍落于人后。原来那美丽的忧伤是可以让人恰到好处地丰肥一些的。一场暴雨过后,便解除了燠热,空气一时间也变得澄清宜人起来。谢青莲忽然想起花园里的泉水可能大了,便走下楼,要去花园看泉。她家的那口泉,名叫香炉泉,平日里时常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紫烟,仿佛有一只香炉在暗暗地烧。泉水叮咚叮咚地汇成了一个大池子,又从池子里绕着花园的墙根,在曲折的深渠里游上一遭,然后才通过墙洞流到外面,流经百花洲,汇到大明湖里去。花园里清清静静的,没有外人。谢青莲越走近,泉水的涌动声也就越显得清晰,果然比素常响亮。进得园来,并不沿着迂回的台榭走,而是穿过一片疏疏朗朗的翠竹林,径直来到一堆典雅的太湖石后面。泉水咕噜咕噜地寂寞地响着,等待谢青莲独自去消受。但她突然看到一个踞在略微高起的石头上的人影,便猛地停住脚步。在这一霎间,泉水也似乎不再响了,四周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那个人就如同铸在石头上的一尊像,被泉水吐出的紫烟淡淡地遮着身子,又朦胧又飘逸。他在听泉。谢青莲想起上一次这个人的粗鲁无礼,便让自己摇荡的心冷一冷,胆战心惊掉转方向往回走。她的每一脚,都如踏陷在一个坑里。她很怀疑自己怎么就没跌倒。她喘着气停下来,再回头一望,那个人还是采取刚才的姿态坐着,在屈起的膝盖上,搭着一只手,他根本没有听到别人的动静。在那堆山石之间,颜色还是那样迷离,人物还是那样朦胧和飘逸,就像凭空剪下的一张美丽画片。谢青莲对此掉头不顾,一步一步地走到花园的月门。丫鬟宝儿,忽然从墙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她没有看见眼前的谢青莲。在她还没来得及吃惊的时候,谢青莲张开手指朝她脸上一掌打过去。宝儿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被打愣了,有一层脂粉的脸上,即刻暴出几条红指印。谢青莲话也不说,狠狠地冷笑一声,一转身走开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济南。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七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有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曾获《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奖、齐鲁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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