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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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2）

作者  鲍尔吉·原野

5之后第二天或许第三天，乌兰牧骑准备下乡了。那天早上，铁木耳的爸爸丹巴把头发梳了又梳，往头发上抹了一点香油，他的头发卷儿闪闪发光，并有香味。铁木耳的妈妈龙棠换上一身水蓝色的蒙古袍，粉色绲边。这种粉色像牛犊子嘴唇的粉，非常好看。他们三人往旗政府走，铁木耳身背装幻灯片的黄箱子。黄箱子两侧钉绿帆布带，可以斜挎在肩上。木箱前脸画一颗红五星，五星两边各画了三条像猫胡子的横线，比喻五星放射光芒。他们来到旗政府门口，这是集合地点。乌兰牧骑下乡的两辆大马车停在那里，八匹拉车的马脑门戴红绸花，马鞭系着新红缨。好像这些马要去结婚一样。出发前，旗长吉日嘎拉接见乌兰牧骑全体队员，还拍一下铁木耳的脑袋。他站在马车对面发表讲话。旗长说：“今天早上，我在这里为你们送行。我每次为你们送行的时候，都想跟你们一块儿走。虽然我唱歌跑调，跳舞绊脚，但我愿意跟你们一块儿到牧区，亲眼看到牧民欢迎你们的热烈场面。牧区地广人稀，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来往。你们去了之后，他们感觉去了亲人，但是他们真正的亲人也不一定会唱歌，不一定会跳舞，不一定帮他们干牧业活儿，更不会帮他们放幻灯片……”铁木耳又听到幻灯片这个词，心儿像火箭升上天空。旗长接着说：“说到这里，我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实际上我是很会讲话的人，但我的话语被激动的感情挡住了。我想说你们就是百灵鸟，在天空上唱着婉转的歌。你们就是梅花鹿，在山坡上跳着吉祥的舞。你们就是庙里画的祥云笼罩的菩萨，专门去帮助别人。你们做这些事是因为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叫乌兰牧骑，我为你们感到骄傲。现在，我命令你们——出发！”两辆马车的八匹马听旗长的讲话入迷了，听到他说出发！马一边点头一边抬起蹄子在地面上踩踏，意思让车夫把刹车的手闸松开。正像马盼望的那样，车夫把马车的手闸松开了。马拉着大车一溜儿小跑，跑上西拉木伦大街。演员们坐在车里向旗长招手，旗长用两只胳膊向两辆马车招手，每条胳膊关照一辆，马车走出很远了，旗长的两条胳膊还像木偶一样来回摆动。乌兰牧骑下乡的地点是赛罕汗乌拉山北面的白银花草原，离汗乌拉镇很远。很远有多远？坐大马车要走五六个小时。如果进入红嘎路沙漠走近路，三个小时就到了。但沙漠里走不了马车，马车的轱辘陷到流沙里动不了，所以他们要走大道。      6铁木耳第一次坐在这么好的马车上。上回也就是前年，他坐过舅舅朝戈的驴车。毛驴短短的尾巴像半截白菜帮子，没有长可扫地的马尾神气。驴车很小，舅舅朝戈坐在前面，铁木耳坐在车厢里，车厢空余地方只能装几颗山杏。乌兰牧骑的马车由四匹马拉动。四匹马的16个蹄子在西拉木伦大街路面上嗒嗒踏响，轻捷而有力量。马当然知道它们蹄子落地的声音好听，所以它们机警地竖起尖耳朵倾听这些节奏——嗒、嗒、嗒、嗒。这次乌兰牧骑下乡出动两辆马车。铁木耳坐在前面那辆车上，赶车的人是乌兰牧骑的手风琴手毛瑙海。铁木耳坐在黄木箱上，他身旁堆放着乐器。这辆马车的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乌兰牧骑的笛子手青龙。那辆车上装着大鼓、下乡吃的粮食，还有红绸子幕布。苹果树站在西拉木伦大街两旁，叶子在微风里飒飒摆动。苹果藏在叶子后面，现在还没红，绿皮带一层白霜。铁木耳坐在马车上看，觉得这些树比平时矮小。这些矮小的树，秋天结出国光和黄元帅苹果。铁木耳不知道这些苹果什么味道。秋天会有人来到树下摘苹果，他们把苹果装上解放牌大汽车，拉到了远方，最后不知道谁吃了。嗒嗒……嗒嗒……，马车在西拉木伦大街上行进。铁木耳闭上眼睛分辨哪个声音是由哪匹马踏出来的，乱猜而已。每到一个分叉的路口，驾车的毛瑙海会用吁吁喔喔这些口令告诉它们往左拐或往右拐，最终到达白银花草原。丹巴和宁布他们在马车前面骑马行走。天热了，他们解开上衣，露出健壮的后背。“吁——”丹巴在马上举起胳膊，这是停止前进的意思。他转回身问：“谁看到给羊药浴的药粉啦？”大家摇头。药浴是把生石灰和硫黄粉搅拌成糊糊，撒到水池子里，赶羊下水。用药水给羊洗澡，预防羊得疥疮病。丹巴让大家下车，把马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搬下来，找装生石灰的白口袋和装硫黄粉的黄口袋，没找到。丹巴说：“我记得我把这些药装到车上了，你们有看到吗？”大家摇头。丹巴有些恼了：“大家要帮助我记这些事情，我一个人记不过来。我们到了白银花草原，牧民看我们没有带来药浴粉，他们心情多难受啊，咱们心里要多想牧民的事。”说着他走向后面那辆大车。那辆车上坐着铁木耳的妈妈龙棠和演员琪琪格玛。丹巴把大鼓搬下车，把粮食搬下车，还是没发现药浴粉。这时候他抱起红绸布，扔到车下。你猜怎么着？红绸布下边坐起一个人，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我们要去哪儿啊？”这是谁呢？是铁木耳的妹妹金桃，原来她藏在马车的红绸子幕布底下睡着了。 7爸爸丹巴和妈妈龙棠看到坐在大车上的金桃，十分惊讶。爸爸问：“你怎么钻到这里面来了？”妈妈问：“是谁让你钻到这里来的？”金桃还没完全睡醒，刚才她睡得正香，脸上出汗了，头发一绺一绺地挂在前额上。人在摇晃的马车上睡觉一定睡得香。她问：“咱们怎么来到这里了？”爸爸说：“你先回答我，你怎么钻到这个红绸子下面了？”金桃低下头，说：“如果现在不是做梦的话，那就是哥哥把我藏到红绸子里面的。”铁木耳这时站在前面大车上立耳倾听，爸爸听金桃说完，马上回头看铁木耳。铁木耳嗖地跳下车，爸爸这是要动武了。爸爸用手指着铁木耳：“来、来、来……”，他虽然没说“打”这个字，但牙齿咬在一起不松开，说明怒气填膺了。铁木耳朝四外看，周围是苹果树，远处是西拉木伦河。过去挨打，妈妈袒护他，但妈妈现在的表情没有一丝袒护的意思。铁木耳轻轻走向爸爸，好像地上全是蚂蚁，怕把它们踩死一样。他心里想，爸爸只要一抬手，他立刻逃跑。爸爸问：“这是怎么回事？”铁木耳说：“妹妹要和咱们一起去白银花草原。”妈妈说：“问题不是妹妹想不想去草原，是你瞒着我和爸爸偷着把妹妹藏在了这里。”爸爸接着说：“妹妹想去白银花草原不是错误，你瞒着我们把妹妹藏在车里是犯罪，你知道吗？”铁木耳问：“犯什么罪了？”爸爸向边上看，铁木耳知道他在找打人的东西，刚准备跑，胳膊已被爸爸的大手抓牢。爸爸说：“你犯的罪是你的屁股太想念柳条了，柳条在哪里？”爸爸让铁木耳双手扶着马车的车厢，把他裤子扒下来，露出雪白的屁股。爸爸在路边儿撅一枝苹果树的树枝，他本来想找柳枝，但附近没柳树。平时他习惯用柳树枝打铁木耳的屁股，用顺手了。啪！苹果树枝打在铁木耳的屁股上。铁木耳像过电一样，身体挺得溜直，但不敢出声。按照爸爸的性情，越是号叫就越打得厉害。其实呢，这种带树叶的树枝打在屁股上并不太疼，但这个架势比较吓人。爸爸打了七八下，妈妈把树枝抢过来，说：“你让铁木耳自己说说他犯了什么错误！”铁木耳说：“我犯了不诚实的错误。”“不诚实的人应该咋样？”爸爸问。“挨打。”妈妈说：“我已经告诉陶格斯外婆，说金桃去她家里，到现在金桃还没去，陶格斯外婆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她会四处找金桃，外婆的眼睛本来就不好，走路掉进坑里怎么办？那你真是犯罪了。”爸爸仿佛看到陶格斯外婆掉进坑里腿被摔断的样子，他从妈妈手里夺过树枝准备接着打。妈妈双手抓住树枝不放，说：“你还有要紧事呢，去找药浴粉。如果找不到，我们马上回旗里取这些东西”。爸爸醒悟了，他说：“哦，硫黄粉和生石灰到底在哪里？”金桃这个时候说话了，她用细细的声音说：“我知道。”妈妈问：“药浴粉在哪里？”金桃指着自己坐的马车说：“在这下面捆着呢。”爸爸俯下身，看到有一个黑雨衣的包裹捆在了马车厢板底下。他问：“这是谁捆上的？”金桃说：“兽医站的孟和叔叔捆上的。他说这个药物气味儿太大，不能放在车厢上，如果下雨被浇湿的话，就没法给羊药浴了。”妈妈问：“你看到孟和叔叔捆绑药物了吗？”金桃点点头，说：“这个药气味大，我始终闻着它的味，后来睡着了。”找到了药浴粉，爸爸很高兴。他转身见铁木耳把裤子提起来了，这又让他很生气：“谁让你把裤子提起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打你了？”铁木耳说：“你已经打过了。”爸爸说：“刚开头，这怎么能算打过？今天算你幸运，因为有找药浴粉的事情，先打到这里。如果你再犯错误的话，两件事算在一起打，多打一倍。”铁木耳说：“要是那样，我把我犯的错误一下子都说出来吧，前提是你不能打我，把错误都放在刚才已经打过的上面。”爸爸惊呼：“啊？你还有错误？”铁木耳说：“可能比这个错误稍微大一点儿，但是你不能打我。你如果打我，我就永远不告诉你，你永远不知道是啥错误。”爸爸急得原地转了一个圈儿，他把手中的树枝扔掉，说：“不打你，你说吧。”铁木耳说：“我让妹妹藏在这辆大车的红绸布里，让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他们仨悄悄从红嘎路沙漠那条道去白银花草原了。”“啊？”爸爸真是吓得不轻，招呼宁布：“宁布你快过来，你听到没有？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去了红嘎路沙漠，你知道吗？”宁布说：“我不知道啊。”爸爸说：“完了完了，这条路大人去走都走不出去，三个小孩子怎么能走出来呢？完了完了。”爸爸咬着牙问铁木耳：“这是谁的主意？是你的主意吗？”铁木耳垂头不语。妈妈问：“陶格斯外婆知道吗？”铁木耳说：“她不知道。”“完了完了，”丹巴说，“宁布你快去，回到镇里，进入红嘎路沙漠找到这三个孩子。你一定要小心。多带水，带衣服，你们晚上可能出不来，还要带上打狼的布鲁，快去吧。”宁布听说自己的三个孩子进了沙漠里，急得满头是汗，他一边擦汗一边说：“马上马上。”丹巴说：“如果我先到了白银花，派人到沙漠里接你们。” 8海兰花和弟弟妹妹走进了红嘎路沙漠。沙漠多么美呀！金黄色的沙漠想堆都堆不起这么高，它像从天空巨大的漏沙器漏下来的沙堆，否则顶上怎么带尖呢？沙漠细腻，没人碰过它，就连蝴蝶也没用翅膀扇过它，一粒沙子都不少。沙漠顶端带着柔和的峰缘，阳光照下来，峰南金黄，峰北是黑色的。人走在沙漠上，流沙急速抱住你的脚，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天，知道你的脚要走到这里来。沙子钻进鞋里，和你的脚趾捉迷藏，这多有意思。当然在沙漠上走路费一些力气，明明往前走了一步，因为沙子塌陷，只能算半步。即使这样也蛮有意思。那么在金黄与黑色的沙漠的上空有什么呢？蓝天？是的，蓝天在金黄沙漠的映衬下显得特别蓝。反过来说也一样，金黄的沙漠在蓝天的映衬下黄得耀眼，简单说就是好看。蓝天不光蓝，上面还有丝绵般的小云朵。这些小白云蛋子在蓝天上走得很慢，好像俯瞰沙漠上有什么东西。实际上，沙漠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它空寂、干净。但仔细观察，沙漠也有生机。蜥蜴从沙漠的斜坡上爬过去，它的小脚和尾巴踢落一些沙子。蜥蜴跑了几步钻进沙子里。它钻到沙子里面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这些事情。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走在沙漠上，心情很好。在丹巴允许铁木耳随乌兰牧骑一起下乡那天晚上，铁木耳和金桃偷偷跑到海兰花家里，那时海兰花的父母宁布和山丹都不在家。铁木耳对海兰花说：“你知道吗？爸爸允许我跟着乌兰牧骑去白银花，一起坐大马车穿越大草原，唱歌跳舞放幻灯片。而且爸爸给我一项任务画幻灯片，这太了不起了。最重要的是马车上必须有一个人高举红旗，不管风从哪边吹过来，红旗上的字迹都会露出来——‘赛罕汗乌拉旗乌兰牧骑’，人们老远就看到乌兰牧骑来了。爸爸让我举旗，举旗的人虽然胳膊酸，但不能放下红旗。”海兰花说：“那又能怎么样呢？”铁木耳说：“我想让你们跟我一起去白银花，去找神鸟乌音嘎。”海兰花说：“我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铁木耳说：“这需要计策。”“什么计策？”“我把妹妹金桃藏在马车的红绸子幕布里。”“ 那我们呢？” “ 你们步行，你领着巴根和江格尔沿着一条小路去白银花草原。”“可是我们不认识这条路。”“很简单，”铁木耳说，“你从西拉木伦大街一直往北走，走到兽医站的十字路口，就看到右边有一条通向沙漠的路。那是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前往白银花草原比走大路要近得多。当然这条小路全都是沙子，你们走得会比老牛还慢一点，但是它也近呢。有可能你们比我们先到白银花草原，那时你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你们三个突然出现，他们会多么惊讶啊，还高兴，而且他们会把你们抱起来转圈圈。”海兰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证明什么呢？”铁木耳说：“证明你们长大了。”“可是我们不认识路。”海兰花说。 铁木耳说：“刚才我已经说了，从西拉木伦大街往北走到兽医站，往右边一看就是沙漠。沙漠只有这一条路，你们不会迷路。顺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连老鼠都能走到白银花草原，你们怎么会走不到呢？”海兰花问：“走过去有几里地？”铁木耳对几里地是多远没有什么认识，他只知道远和不远。他说：“不太远。”海兰花又问：“那我怎么跟陶格斯外婆说呢？”铁木耳说：“你的爸爸妈妈出发之后，你告诉陶格斯外婆，说你领着弟弟妹妹去海拉苏镇的马西舅舅家，在那里待三天。反正外婆眼睛已经瞎了，她不会去海拉苏镇找你们。”海兰花对这个冒险计划很喜欢，但是感觉有一点害怕，她问铁木耳：“这会有危险吧？”铁木耳说：“这有什么危险？没危险。你们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们在沙漠走走走，会看到金色的沙漠变成了绿色的草原，有房子和蒙古包，那就是白银花草原。这多有趣啊！” 9   在乌兰牧骑出发的那天早上，海兰花看到爸爸妈妈走出家门。他们穿着厚衣服和雨靴，戴着遮阳帽。出门前，妈妈对海兰花说：“要听外婆陶格斯的话，照看好弟弟妹妹，不要乱跑啊。”海兰花在嘴上说“嗯”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个“嗯”里包含着谎言，她第一次对爸爸妈妈说谎。妈妈说不要乱跑啊，她心里已经准备带着弟弟们乱跑了。话虽然这样说，铁木耳的计划还是太吸引人了。爸爸妈妈出门之后，她帮弟弟们穿好衣服鞋子，准备好自己和弟弟的假期作业本。她记得铁木耳说沙漠里很热，应该带一点水。但是，一点水是多少呢？海兰花不知道用什么来装水，她想起自己收藏过三个小瓶子，这是跟旗医院的乌云阿姨要的栗子色的小药瓶。瓶子只有核桃那么大。她把这些瓶子找出来装上了水，放在衣兜里。还需要带什么呢？海兰花没走过沙漠，不知道带什么，实际上需要带的东西很多。她又带了一个小铲子，把小铲子和三个小药瓶装在自己书包里。然后告诉弟弟们在家里等着她，她要去陶格斯外婆家。陶格斯外婆住在西拉木伦大街的东侧，外婆的房子靠近一个红色的水泵。每年春天小鸟飞回来时，红水泵从地下抽水灌满了路边的水渠。这样，西拉木伦大街边上就有了一条亮晶晶的小河。如果脱掉鞋子在水渠里面走，水特别凉，凉得骨头疼。外婆陶格斯家的木栅栏上爬满了牵牛花，粉色和紫色的牵牛花像喇叭一样，对着大街开放，但不放音乐。海兰花每次看到这些牵牛花，都想摘下来一朵做成酒杯，用它喝露水。海兰花进到外婆家里，她说要到马西舅舅家里住几天。外婆闭着眼睛，用手摸海兰花的胳膊，说：“好啊，马西家里的杏树每年都结吃不完的杏，又甜又软，你们多吃点。”马西舅舅家里从来没有杏树，这是外婆的想象。外婆说她养的猫总是从外面给她叼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老鼠、松鼠、青蛙，最大有一只兔子。这只猫也生活在外婆的想象里，她家没有猫。但外婆确实养了一只狗，这只狗陪外婆在外面散步，它像警卫员一样把外婆要走的路线前前后后看一遍，遇到有坑洼的地方，上前扯外婆的裤脚，为外婆规划一条安全路线。海兰花走出外婆家，外婆往她兜里塞了很多山丁子果。这种野生水果只有小手指肚大，酸到让人尖叫。海兰花随后来到僧格舅舅家，借他的小毛驴。僧格舅舅问：“你带毛驴去哪里呀？”海兰花说：“我们要到沙漠里玩。”僧格舅舅说：“沙漠不是随便去的，你看那里平静，其实有危险，你知道吗，海兰花？”僧格舅舅的话还没说完，海兰花已经牵着毛驴走出了院门。          10海兰花和弟弟巴根、江格尔离开家前往白银花草原，是在上午9点多钟。街上走着他们姐弟三人和一头小毛驴。小弟弟江格尔骑在毛驴上，姐姐海兰花走在毛驴的左边牵缰绳，大弟弟巴根走在毛驴右边。西拉木伦河大街两旁高大的新疆杨像巨人那样躬着身为他们送行。在风里，新疆杨的树叶旋转着、露出背面的银灰色。海兰花想起来，僧格舅舅这头毛驴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乌日根，意思是山丁子树。乌日根好漂亮，身子像水獭一样乌黑发亮，但眼眶是白的。白眼圈里是黑水晶一般的眼睛，使它有点像化过妆的演员。小毛驴嘴巴也是白色的，吃起草来，嘴巴一动一动的，看得特别清楚。小毛驴乌日根迈着碎步往前走。蹄子踩在西拉木伦大街的鹅卵石上，像有人清脆地敲木鱼。江格尔第一次坐毛驴，他坐在海兰花绿色带红花的棉袄上，察觉自己的身体在驴背上不由自主地扭动，脖子像安了弹簧一样左右晃。走着走着，他们走到铁木耳所说的那条通往红嘎路沙漠的小路，边上是兽医站。走进沙漠，他们三个人感觉新奇，互相咧嘴笑。沙漠清洁，又像刀裁过一样整齐，而线条又是柔和的。远远地，他们看着一只鹰飞过沙漠，飞得很低。这只鹰和它的影子在远处汇成一个小黑点儿，留在沙漠上。他们所走的小路是两座沙漠中间的谷底。两座沙漠的沙子从顶上流到下面停住了，中间形成一条路。这条道弯弯曲曲，随着沙丘的形状时隐时现。走了一会儿，海兰花和巴根有点累。在沙漠里，脚往前走一步，被流沙吞没，相当于往后退了半步，所以走得很慢。走一会儿，他们停下来脱鞋磕打鞋里的沙子。后来海兰花和巴根干脆把鞋脱下来别在后腰上，光着脚往前走。在沙漠上光脚走，沙漠既干净又暖和。但沙漠被太阳晒得很热，脚烫得受不了，他们只好把鞋子再穿上。不久，他们的头被太阳晒得发昏。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把空气中的氧气吸干了。干燥的风抽走他们口中的水分，姐弟三人觉得口干舌燥。海兰花这时想起来她有水。她又想，这刚刚开始旅行，水还是留到以后再喝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张望，看哪里有水。海兰花想象前边不远处，就能看到蓝莹莹的湖水，白鸟张着很长的翅膀在湖上飞翔。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她都看不到湖水，到处是白花花、干燥的沙子，沙漠反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三人把眼睛眯成小缝。   终于，坐在驴背上的江格尔喊道：“我渴了。”海兰花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把盖子拧开递给江格尔。江格尔一仰脖把药瓶里的水喝光，说：“还有吗？这么点水，没等咽下去就在舌头上化了，我能喝10瓶。”   海兰花说：“还有两瓶，那是我和巴根的水。”江格尔说：“但是我很渴啊。”海兰花又把一瓶水交给江格尔，说：“这是我的水，你到最渴的时候再喝吧。”江格尔一口喝没了水，说：“我还渴。”但是没水了，海兰花不知道怎么办。巴根把自己那瓶水珍惜地贴在脸蛋上，好像用脸蛋贴着水可以解渴。海兰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这是磨炼。所有的好事都是经过磨炼才得到的。她听到巴根说“我走不动了”，回头看巴根已经坐在地上。海兰花走过去拉他起来，他不起来。海兰花说：“你把药瓶的水喝了吧。”巴根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拧开盖，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他每舔一下，海兰花就往下咽一次口水，但是没口水，嗓子冒烟了。她眼看巴根把药瓶里的水一点点舔光，说：“你站起来吧。”巴根站起来，但是走不动。这时候小毛驴也不走了。海兰花拽着驴的笼头往前走，驴就是不动地方。海兰花抬头看，他们眼前的路断了，迎面是一个沙漠。往前走就要往沙漠上爬，小毛驴爬不上去，才停下了脚步。这可怎么办呢？看来小毛驴真的没劲儿了。海兰花把江格尔从毛驴背上抱下来，把毛驴牵上沙漠的顶上。回来，她又领着江格尔和巴根往沙漠上走，但江格尔一步也走不动。海兰花抱起江格尔往上走，她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像灌了沉重的铅，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完成这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沙漠顶上。回头看，巴根还在沙漠的半腰上，又下去拉着巴根的手，一点一点走到沙漠顶。这时候海兰花筋疲力尽，坐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了，觉得自己仿佛要死过去。这时候如果问海兰花在想什么，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想，眼前飞起一片金星，耳边有嗡嗡的轰鸣，好像是太阳照在沙漠上反射的回声。有水就好了，她想，但是没水，他们手里只有三个空空的小药瓶。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江格尔喊：“姐姐，姐姐！”然后感觉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原来她被晒得昏了过去。海兰花睁开眼睛看见巴根推自己的肩膀，巴根说：“姐姐，毛驴跑了。”海兰花用尽力气爬起来，看到小毛驴乌日根从沙漠顶上一溜烟儿跑了，跑得很远，变成一个小黑点。看到小毛驴跑远了，海兰花突然打了个寒战，这回完了，没有毛驴，他们走不出这片沙漠了。她往四处看，左边右边都是白茫茫的沙漠和像蓝玻璃一样的蓝天，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像火焰一样倾泻下来，晒到脸上像伤口被盐水浸泡一样疼痛。虽然隔着衣服，她的两个肩膀仍被阳光晒得火辣辣的疼。海兰花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叫悲哀的情绪，觉得自己到了特殊的时刻——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姐弟三人要在这里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直至和这个世界告别。想到这里，她把巴根和江格尔拉过来，抱住他们的肩膀。两个弟弟被太阳晒蔫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不说。这时的海兰花不光感到悲哀，还有彻骨的疼痛。是她把弟弟们带到这里，却出不去了，她特别恨自己，眼泪突然冲出眼帘，流了下来。海兰花用手摸一下脸，看是眼泪，用舌头舔一下是咸的。她希望多流一点眼泪，好解渴呀。但是眼泪吮到嘴里，越吮越咸。海兰花紧紧抱着弟弟们，眼前出现了爸爸宁布的形象。爸爸眼睛带着笑意，他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儿就出现海螺样的卷发。爸爸喝上一点酒，会用力呼出嘴里的辣气，然后小声温柔地唱蒙古歌。这些歌是关于羊羔、母亲、春天的歌，还有迎接从南方飞回来的小鸟的歌，非常好听。爸爸唱这些歌，眼睛里好像能飞过小鸟。可惜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海兰花想起妈妈。妈妈身上有特殊的香味，比鸡蛋的香味还要香，有点像牛奶加青草的香味。妈妈的头发黑中带点淡黄色，但她的眼睛完全是黄色的。在阳光下面，妈妈的瞳孔是金黄的，回屋里，她的瞳孔变成琥珀色。妈妈开口说话，优美的蒙古语从她红润的嘴唇和像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中间冒出来，像泉水冒出草地。海兰花想躺进妈妈的怀里，像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样，柔软舒服。海兰花越想这些事，流下的眼泪就越多，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想：我身上已经没有水了，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泪水呢？这些水如果不变成眼泪直接流到我嗓子里多好啊，我就可以解渴了。海兰花想到沙漠的可怕。在这里，你怎样呼喊也没人听到，你怎样奔跑也跑不远。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蒙古包，没有一棵树，也没有河流经过。刚才爬过的蜥蜴现在也看不到了，而阳光越来越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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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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