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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改编的《赵氏孤儿》,为何要拉上成吉思汗

凯迪网络 2019-12-07

以下文章来源于九鸦人物 ,作者九鸦



《赵氏孤儿》最早见于《春秋左传》,后经司马迁、元杂剧的改造加工,越发魅力无穷。

一场搜孤救孤,故事曲折富有张力,公孙忤臼、程婴的那场对话,以及他们的作为,正表现为生与义的选择,道德力量的崇高,牺牲的豪迈与纯粹,以及悲剧之美,故而它能够引发广泛的共鸣,征服的不只是中国人。

西方最早翻译《赵氏孤儿》的,是法国传教士马若瑟,时间在1731年,后于1735年,被收入杜赫德所编的《中国通志》。而其所本,正是元代剧作家纪君祥所写的《赵氏孤儿》。

它与《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并列,号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自然是难得的艺术精品。

然而马若瑟虽然是著名的汉学家,却不通韵文,还觉得它难懂,所以他在翻译时,就删去了其中唱词,使它只成为一个故事。

将中国艺术与音乐之美丢失,这是极其令人遗憾之事,好在这个故事本身已相当迷人,于是它在西方也就依旧引起广泛关注。这之后,许多国家都翻译了这个故事,做过改编,这其中最为显眼的,无疑是伏尔泰的改编。
说它最显眼,这当然不只是因为伏尔泰集哲学家、史学家、政治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于一身,是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最有影响的一位伟人,一向有“法兰西思想之王”、“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欧洲的良心”等美誉,雨果曾称他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一个时代,以及伏尔泰因为热爱中国文化,是孔子在西方最大的粉丝,又与“重农学派”的创始人魁奈一样,都曾被人称为“欧洲的孔夫子”。

更因为,他的改编出人意料,轰动一时,是一种伏尔泰、法国、欧洲式的“中国精神”,一种时代折射、特殊解读,大有意味。
    


伏尔泰改编的《赵氏孤儿》,名为《中国孤儿》,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角度全变,那几乎完全是借壳下蛋,它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南宋灭亡了,皇帝在死前托孤于大臣张惕,元兵四处搜寻,必欲斩草除根之下,张惕决定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但是他妻子伊达梅却斥责他有悖父道,坚决反对。

伊达梅爱丈夫,也爱儿子,她最终向成吉思汗说明了真相。成吉思汗早年流落北京,曾经追求过伊达梅,但遭到拒绝,这一次,他本来是带着报复之火来的,但是他一见到伊达梅,就旧情复燃。

成吉思汗以皇子、张惕、伊达梅儿子三人的性命相威胁,奈何伊达梅不为所动。她不肯为大义牺牲儿子,也不肯因小节牺牲皇子,背叛丈夫,她先供出皇子,后又搭救皇子,一切皆无可能之后,选择了大家同死。

最后,成吉思汗感动了,所有人一律赦免,还任命张惕为官,专门传授汉文化,帮他治理国家。

《中国孤儿》的时间,由春秋变为元初;情节,由屠、赵两大家族的忠奸之战,变为民族间的文化之战;核心,由搜孤救孤复仇,变为搜孤救孤融合;跨度,由数十年,变为一夜之间;伦理道德,由慷慨赴死,义当如此,变为大义、小节,君臣、父子、人性、人情,国家、个人、大我、小我的冲突……它们虽然都同样在宣扬儒家精神,仁义道德,但却已经远远超出了原著那种善恶之争,表现为一种更高的中国精神。

那么伏尔泰作为一个法国人,为什么会如此改编《赵氏孤儿》呢?他为什么要将时间设定在元初?为什么要将孤儿改变为皇子,将时代变为成吉思汗时代?为什么要宣扬这样一种中国精神?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首先要从当时的环境说起。
    


伏尔泰所处的时代,是法国君主专制严重、宗教特别黑暗,法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面临重大危机,启蒙思想正蓬勃兴起的时代,他对这个时代深恶痛绝。

当时,法国出于各种目的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一面给中国带去西方文明,一面也给欧洲带回中国文明,因为他们的翻译作品和游记越来越多,中国正日益为西方所认识,中国热、孔子热几乎遍布了整个欧洲。

那些翻译、介绍作品,无疑是各种理解,各种目的下的肢解、分裂、切割、取舍、解读、诠释、再造,有意无意地美化与丑化兼而有之,于是这就把西方人分成了两派。

一部分人对中国的崇拜几乎是狂热的,这就像波瓦伏尔在他的《哲学家游记》中所说:“如果中华帝国的法律成了各国的法律,那么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中国提供了这样一幅诱人的图景。到北京去!去瞻仰世上的最强者,那才是上天真正完备的形象。”

而另一部分人则痛加批判,就比如孟德鸠斯,他认为“中国是一个专制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而厌恶一切君主政体的卢梭,则认为中国的圣贤之教,无异为中国的落后。当然,这里面出语最“毒”的,还当是较晚于他们的黑格尔。黑格尔等立足于欧洲中心论,干脆说中国“是一个我们古代就认识它,今天依然一模一样的国家”,“中国人是永远静止的人民”,“中国的历史本身并没有什么发展”。
很显然,这两派如果能够中和一下的话,倒还可能较大程度地接近古代中国的现实,只可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虽然大都只能从孤立有限的翻译文字中了解中国,却几乎个个武断得很。

这就像伏尔泰虽然从来没说过那句,“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却并不耽误大众传讹一样,德国18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因兹,当然也不妨以这句中国人绝不知道的孔子语录来教诲全城居民:“为人公正,信仰自由。”

孔子是中国精神文化的代表与象征,孔子即中国,孔子却也是“欧洲人的孔子”,这种文化传播现象屡见不鲜,故而不通汉语,高卓如斯的伏尔泰,也不免会很大程度地陷入这种困局。更何况他还有反专制、反宗教黑暗,建造、呼吁理想道德、制度的需要。

伏尔泰出于需要,对中国历史、文化、政体、宗教等等,倒的确曾做过很长时间的系统研究,这使他对中国的认识远不同于一般人物。但他因为对美德和社会改变的强烈追求,及隔空遥望,却到底还是把中国的伦理道德理想化,甚至神圣化了,所以他就有了这种表现:

伏尔泰当年在《关于百科全书的问题》中,曾说:“我认识一位哲人,在他的小书房里只悬挂着孔子的肖像;下面还题有这样四句诗:他只传授补益人之大理,点拨众人,从不哗众取宠,他只以智者的身份讲话,从不冒充先知,然而谁都相信他,即使在他的祖国。”这说的其实是他自己。言必称孔子的伏尔泰,就因此与卢梭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卢梭)

伏尔泰看到,或者说愿意看到的古老中国,是伟大而文明,一片祥和的,不但代表了君主制的至高理想,甚至也代表了法国乃至全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而卢梭则认为科学与艺术是一切罪恶的渊薮,文明发展的结果必定是道德沦丧、国家衰亡,中国的几场改朝换代正是文明亡国的最好证明,所以他们最终就掐起来了。

长者伏尔泰一开始对卢梭很宽容,循循善诱,只做理论上的探讨,他们两个闹翻是以后的事。至少,伏尔泰在1750年后写作的《中国孤儿》,算是对卢梭很温和的一次回答。这意思就是,科学与艺术必定战胜野蛮与愚昧,这是历史的发展趋势,我要让你看看文明是如何胜利的,中华帝国与征服者,到底是谁征服了谁。

于是,《中国孤儿》的产生与表达,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第一,为回应卢梭,阐明、证明并卫护自己的观点,教育社会。

第二,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产生于元初,成吉思汗时期,程婴等忠臣义士,是作为民族战争的英雄来寓意和讴歌的,它无疑给了伏尔泰另造的启发。

伏尔泰本人,在《中国孤儿》献词中就曾说,他是因为读了马若瑟翻译的《赵氏孤儿》,萌发创作念头的,他还称它是宝贵的大作,体现的正是中国精神,人们对中国曾作和将作的一切陈述都不及它。

然后,他又在写给黎世留公爵的信中,曾说,这个剧本成于成吉思汗朝,是一个新证据,“证明鞑靼的胜利者不改变战败民族的风俗;他们保护着在中国建立起的一切艺术;他们接受着它一切法规。”

伏尔泰早就发现,中国文化具有惊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有时虽然不能与武力外侵相抗,最终却能够同化胜利者,反败为胜。这一切无疑使伏尔泰无限着迷,无限崇拜。

伏尔泰最终认为,这种胜利,正是中国文化、中国伦理道德、中国文明的胜利,重气节、讲情义、明大理、轻生死这些东西,正是中国精神的代表,所以他那时要借助于《赵氏孤儿》的外壳,来书写中国精神,文明结果,也就不难理解了。

皇子,代表的不只是帝国的继承,他也是民族的继承,一种价值传递,成吉思汗的搜孤,无非为灭绝这种价值,张惕等的救孤,无疑是为拯救民族传统、民族文化、民族价值,而中国人为此所得到的胜利,当然就是中国精神的胜利——文明终能战胜野蛮。
    


第三,伏尔泰所想要的表达,当然还不止于此。

《赵氏孤儿》中程婴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牺牲品,而《中国孤儿》中张惕的孩子,却因为伊达梅的反对,表现为人性价值。

伏尔泰在《风俗论》中曾说:“(中国)一省一县的文官被称为父母官,而帝王则是一国的君父。这种思想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把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组成一个大家庭。”我们这里是君父之国,儿女要爱父亲,父亲也要爱儿女,所以他按照西方伦理观念,和对于中国伦理的理解,就无法不安排这种冲突。

大义、小节皆有,高尚情操、自然情感都不丢失,有国有君有父母有夫妇有子女,才能产生一个完整的伦理系统,才可一概归于大义,这便是伏尔泰理解的,或修改的,中西结合的中国精神。

显而易见,伏尔泰本人并无法抛弃母性、个人情感、自然情感,只顾所谓大义,他是因为对两者同时肯定,才让伊达梅选择同死之局的。个人、自然不失,贞节不失,大义不失,既恰好吻合了中国的三纲五常、仁义道德、舍生取义,又恰好暴露了伏尔泰的矛盾。

他是什么都想要的完美派,他并不知道在古代中国,什么才是第一,不同条件下,会有多少个第一,中国人是无论什么,都应该服务于某个第一的。

第四,伏尔泰式中国精神,在这个剧本中是如此胜利的,这是伏尔泰最想表达的东西:

第四幕,成吉思汗的一位将军如此赞美宁死不屈的张惕:“他冷艳观望着酷刑,嘴里重复的只有责任和正义;他无视我们的胜利,那讲话的语调,就如同他是法官,向我们传授着法律。”

第五幕,成吉思汗偷听了伊达梅与丈夫的话,深为他们的壮举而震撼:“胜利使我登上王位,统治你们,头罩光环却使我深感羞愧……你们战胜了武力,它该向你们深表敬意;我将成为榜样,身为统治者,我武器在手,归顺于你们的法律。”

最后,它甚至还有这样一个对话:“伊达梅:谁使您变成这样?成吉思汗:你们的美德良俗。”伏尔泰的这种表达,无疑正符合他一贯的人性观点:“人性不曾堕落;因此,它不需要救世主。”他故意抹去原著中的复仇情节,生命代价,却是在呼唤贤明君主,赞美人性的力量。

但他也正因此陷于巨大的缺陷。

伏尔泰对中国文化征服异族的力量认识,无疑是深刻的、真实的、准确的,他的改编当然也大有新意,他多年来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播更作用巨大,但他寄希望于贤明君主,过分夸大人性之美,儒家实用,感化作用,和美化侵略者本心的做法,却透着虚假、生造、软弱,并不高明。

所以《中国孤儿》,它归根结底还是一部法国剧,伏尔泰剧,伏尔泰交的这份汉学答卷,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分量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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