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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正处音乐“复刻”年代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4




独立音乐人蒋京逾习惯把生活的小事和情绪都写进歌里。去年,她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理想对象,那瞬间她觉得世界是蓝色的,天上的云和雨,电影院的椅子,路过的街道和橱窗,身上的裙子都变蓝了。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心情写成歌,前后只花了几小时便做好demo。公司团队也很喜欢这首歌。等到歌曲全部做好,她把歌名定为《湛蓝色的你》,没想太多就发了。


可没想到,歌曲底下出现了一条评论:“抄别人的歌词,无语了,分明是you are bule的歌词”。


尽管评论区几乎都是好评,但这条评论盖过了其他掌声,在蒋京逾的心里持续回响。她感觉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指责亦或是嘲讽她抄袭。她先是一头雾水,很快冷静下来,“我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有信心的”。顺着对方的提示,她试着搜索那首歌。对方不知为何,还把blue打成了bule,她在心里笑了一下。


那是一首网络歌曲,立意不一样,旋律更是完全不同,只不过歌词撞了“湛蓝色的云”“湛蓝色的雨”“湛蓝色的你”。之前她从没听那首歌,意外出现这种巧合,太倒霉了。“换句最简单的话,如果这么明显能看出来我是抄他的歌,我还要不要在行业里混了?”蒋京逾说,“我不至于拿自己的名声去做这样的事,犯不着。”可这些话也没法和听众拉扯,也许她解释一万句,对方也听不进去一句。她只好把自己的郁闷告诉身边人,朋友安慰她放宽心,没啥大事。这个“莫须有”困扰了她一段时间,也使她在创作时变得更谨慎,后来每次发歌前她都会先在网上搜一搜,尽量避免和别的歌曲再次撞上。


蒋京逾试图解释她没有抄袭,但不是所有歌迷都会买单。那条指责她抄袭歌词的评论至今已有104个点赞。在另一个平台,也有类似的留言:“这个歌是不是叫you are blue”。还有人怀疑编曲前奏像另一首歌,蒋京逾的编曲伙伴不得不在留言区回应:“有的人啥都好意思说...ta不说,我都不知道有那曲子,真是有被笑到。”



2020年,说唱歌手GALI在一档综艺节目上演唱歌曲《70%》,震惊所有人。GALI戴着帽子,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开口便唱:“他说我抄了/他们说我抄了”。GALI告诉我们,当初有很多人指责他的歌抄袭,最夸张的甚至说他抄袭了GALI的歌。他忍无可忍,写下这首歌diss那些四处说人抄袭的网友。“(这首歌)可能有一点点‘耍无赖’,”他说,“既然你觉得我抄袭,OK我承认,我把他们的名字都在歌里提一遍,这下你总没话说了。”


当初GALI还会和那些网友辩论,甚至怼回去,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就算是顶级歌手,也可能遇到这种尴尬。前不久,李荣浩的新歌《乌梅子酱》在短视频平台走红,在情人节前后占据多个热搜,还带动了果酱的销量,“乌梅子酱”的淘宝热搜指数一周上升843%。爆火的同时也引来批评,其中有乐评人认为,这首作品“简直俗不可耐”,“用俗不可耐这个词来形容这首歌,这个俗不可耐这个词,都变得俗不可耐起来了。”很快,网友指出《乌梅子酱》涉嫌抄袭周杰伦2005年歌曲《浪漫手机》。至今仍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也许大众也等不到结论。



*乐评人三石一声,同时也是音乐公司的主理人



乐评人三石一声并不觉得《乌梅子酱》是一首俗歌,他听了好几遍,“听起来很解压,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至于抄袭争议,则是无稽之谈。在三石一声看来,李荣浩只是使用了和周杰伦类似的和弦框架。“同一个和弦真的能弹出很多东西,现在只是长得像就觉得抄袭,其实挺不公平的。”






身为音乐人,蒋京逾天然理解创作者的艰辛,除了那些投机的人,真正的创作者都想做原创。她最常用的是Apple Music,在那上面听大量的流行乐,什么流派、风格她都听,难以避免就是听到一些很像的歌曲。



*蒋京逾现在是一位原创音乐人,也活跃在短视频平台



可她不会轻易地下结论。“抄袭这两个字很重,至今为止我也没有说过谁抄袭谁,我只能说有一点点像。”她说。


一首歌听起来像另一首歌,很难构成抄袭。三石一声说:“中国的流行音乐差不多30多年,大家基本上把能用的东西全都给玩差不多了,剩下的其实要么是互补,要么是拼贴,基本上想再创新就很难。”即便是娱乐业发达的韩国,现在也多是用各种风格进行拼贴。因此,歌迷们会觉得歌曲似曾相识,再正常不过。目前主流歌迷是听着90年代、00年代流行音乐长大的这群人,大家的听感已经被那些音乐塑造定型了,“你只有听到相似的音乐,才会继续往下听”,这也导致了主流音乐往往会采用类似的编曲手法,给歌迷带来相似的听感,歌迷才更容易接受。



我们访问了多位音乐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抄袭鉴定没有一个清晰的、行之有效的标准。虽然法律层面上规定旋律8小节以上相似即是抄袭,但对一个音乐人来说,规避这点并非难事。三石一声通常会看编曲,如果是同样的层次叠加,同样的段落使用,那也算是抄袭。有时他还会看乐器音色,但乐器本来就那么多,音色相似也难以避免


比抄袭更令人担忧的是洗歌。比如一首歌16小节,1-4小节保留原样,5-8小节自己随便写,9-12小节再保留原样,”三石一声说,“让人听着很熟悉,但又挑不出毛病,甚至你都无法去告对方。”

 

三石一声的一位唱作歌手朋友发了一首很火的歌曲,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有人直接盗用了那首歌,只是简单改了名字和词,就发布出去。三石一声的团队列举了种种证据,不停给平台发通知和律师函,直到平台将那首山寨歌下架。然而,针对洗歌和抄袭的惩戒机制似乎仅此而已,三石一声的公司没收到任何赔偿。



*莫非定律是奔跑怪物旗下一支男女双人全创作独立乐团



独立乐团莫非定律也饱受被抄袭之苦。前不久,有粉丝告诉他们,有人将他们的歌曲“完全偷了过去”,只是改了署名,就发到别的平台。他们只能向平台投诉,要求下架。



*莫非定律乐团排练中

*莫非定律也经常会在短视频平台翻唱歌曲



乐团成员欧阳巽涛相对悲观,在他眼里,真正的高手如果想抄袭,是不会让歌迷听出来的。他说:“音乐行业(对抄袭者)完全没有任何惩戒制度,大众就更不关心这些,而且音乐行业不是由音乐人定的,是由甲方决定的。甲方很多时候就需要那样的人,所以唯一的结果就是劣币驱逐良币,让很多真正优秀的音乐人很难出头和获得资源。”


为了避免陷入抄袭争议,蒋京逾改变了自己写歌的方式。以前她和大多数创作人一样,喜欢哼唱,往往无意识就哼出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现在她就用乐器把旋律弹出来,边弹边唱。其次就是,个人风格很重要。即便接商单时,甲方会发一些reference给她,希望她照着reference里的歌曲风格去写,她仍然坚持在写歌时加入一些个人风格。

 

“如果一个人所有的创作听起来都很像别人,那他就没有做他自己。”蒋京逾说。






前段时间,蒋京逾在短视频平台上听了朋友公司做的一批音乐,她能明显听出来,“他们是为了短视频而写的东西”。在那些歌曲中,她能看到类似的旋律,亦或是框架,亦或是歌曲的走向。


她很难不想起自己出道的第一首歌《是我的茶》。单单是听名字,你就会发现这是一首奔着短视频去的,想登上短视频音乐榜单的歌曲。录制《是我的茶》是在不远的2018年,蒋京逾还是一名在读的大学生。她从小学习乐器,先后学过民乐与西洋乐,大学读了音乐学院,还加入了管弦乐团。她的导师就是那种严谨的、有艺术追求的学院派,即便在私人创作领域,她的导师写的也是高雅的钢琴曲。



*正在录歌的蒋京逾



当时蒋京逾的一个朋友在传媒公司,公司老板打算开始做音乐。那时短视频音乐正在崛起,时不时就涌现出爆款音乐和热门单曲。在朋友的引荐下,从小喜欢唱歌的蒋京逾决定去那家公司试一下。一共有四五个女孩收到试音邀请。


那家公司把《是我的茶》交给她。这是一首小清新的甜歌,旋律不复杂,也不需要多少唱功。公司说服她这首歌有市场,会红,于是她接受了。她很快上手,在录音棚只用一天就录完。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这首歌的成品。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知道她发歌了,都很惊讶,但听到那首歌,大家都沉默了。


《是我的茶》推向市场后,如公司所料,取得了很不错的数据(直到今天,这首歌在平台上已经有数千条评论),因此他们希望蒋京逾一直唱这类歌曲,幻想着日后能有一首歌大红大紫。



差不多同一时期,一些公司正在摸索制作适合短视频平台的音乐。对整个音乐圈来说,短视频是生猛的,也是充满诱惑的。根据蒋京逾的观察,短视频热曲通常有这些特点:词曲简单,甚至幼稚,学唱几乎没有门槛;旋律很洗脑,不断重复一些节奏;最好有比较强的鼓点,用户可以用来跳舞。反正一切都是为了病毒式传播。

 

有人总结过这些年的短视频爆款歌曲,发现大多数歌曲只用三种和声套路写作:4536、6415和“卡农”。这也难怪一些爆款歌曲经常给人一种熟悉的听感,更夸张的是,一首歌的上半句和另一首歌的下半句几乎能无缝衔接,让人听不出违和感。

 

坊间传闻一些创作者会遵守一套大数据公式。莫非定律乐团成员欧阳巽涛说,一些公司最开始只写副歌,“很多首副歌”,然后推到短视频平台,数据最好的几首副歌,才有机会被全部写完并制作,再投到短视频平台。



*说唱歌手GALI的创作空间通常都是在家里

*《亚特兰蒂斯》是GALI于2022年发行的音乐专辑,共收录16首歌曲



说唱歌手GALI见过那些创作公式,“就像数学公式,可能X代入什么,Y代入什么”,那些公司先做数据分析,比如分析最近半年最火的歌,“小调有多少首,大调的有多少首,他们有很多公式化的模式在做歌。”GALI不认同这套创作方法,“像近亲繁殖一样,源头都是同一套公式,只是换个编曲,换个走向。”

 

三石一声认识好几位著名音乐人,有一阵子在尝试用算法写歌。比如上来就把副歌提前,15秒内要求你必须塞入多少音符,然后歌曲节奏要控制在一个区间。三石一声后来得知,这些音乐人最后也没做出歌来,只好回到了自己擅长的写歌方法。一些公司为了尽快做出爆款歌,完全颠覆了传统唱片公司的做法。他们找来很多网络歌手演唱同一首歌,做出数十种版本,然后挑选出最好的版本投向市场。



*目前网上已有大量网友制作的《学猫叫》乐谱



一首短视频歌曲只需要找到调性合适的声音,就算不是知名歌手也无所谓。这样的结果就是歌红了,“人就像月抛一样被抛掉了”,永远是“歌红人红不了”。几乎所有人都听过《学猫叫》,但很少有人能说出这首歌的原唱是谁。

 

“歌海战术”也被成功验证过。公司会做很多首短平快的歌曲,根据市场流传的价格,一首神曲每1000次播放就能有2元收益,也难怪有业内人感慨,但凡火了一首歌,“一年不愁吃穿”。

 

《学猫叫》大概是近年最出名的一首短视频爆款。不仅在短视频横扫千军,其影响力还扩散到线下。2019年周杰伦演唱会的点歌环节,有粉丝要求周杰伦演唱《学猫叫》,场面一度令人尴尬。制作人陈峰凭借这首歌,硬是将自己的单曲制作费从最高5万元提到了平均10万元,商演合作纷纷飞来。



*汪苏泷和容祖儿的《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大获成功



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影响力日渐扩大,专业歌手和音乐公司也开始重视并且亲自下场。汪苏泷每年会给公司交出30-40首demo,除了做自己的专辑,也写给其他歌手。2022年汪苏泷策划并包揽制作的专辑《联名》,便是邀请了10位女歌手合作。其中,他给容祖儿写的《就让这大雨全都落下》,在短视频平台取得超过5亿曝光,在短视频中的使用量也超过30万。这首歌也成为2023年第一首爆款歌曲。



蒋京逾就认识一位创作人,专攻短视频热歌。她经常能刷到他的朋友圈,时不时就上热榜。“我就会觉得怎么又上榜了,好牛啊。”她承认,真要换她来写那种歌,她写不来,因为“创作思维不一样,很难改”。


三石一声的部分团队曾经试图做过短视频热歌。一伙人雄心勃勃,准备弄个大的,吭哧吭哧搞出几首歌,放给别人听。对方听完了说,不行,你这太高级了。

 

“我们会按照常规方法去做。”三石一声回忆,他们会在一首歌里加弦乐,用真实的吉他和钢琴去伴奏,然后按部就班做和声。歌曲制作出来,他们用几千块甚至上万块的耳机去听歌,用很好的音响系统去检查歌曲有没有瑕疵,然后反复修改,直到完美为止。

 

然而,现实是在短视频平台听歌的用户,通常都是外放,或者用普通耳机随便听听。“这导致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当我们用耳机听,很OK,外放就会变得很吵,或者外放听的时候刚好,我们用耳机听就觉得很单薄。”三石一声很无奈。公司后来放弃了幻想。






2019年,蒋京逾再也不想唱《是我的茶》这种歌,她拒绝了公司强行塞来的其他神曲,最后结束了和这家公司的合作。



*蒋京逾参加《音你成名》节目,并凭借一首《星之光》摘得总冠军



恢复了自由身,她看到一档音乐综艺比赛在选拔,主办方承诺会给前一百名每人发一首歌曲。她很想写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去报名了。和她同场较量的还有现在已经成名的歌手黄霄雲。在决赛里,蒋京逾拿到了冠军。


她更加坚定地走上音乐人这条路。比赛结束后不久,她原先打算去日本学音乐,却赶上疫情爆发,出国的计划都搁置了。她在家自学唱歌和编曲。最早她用iPhone上的库乐队写歌,第一首歌的demo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她的朋友平常也在写歌,有天她去他家把自己写的demo放给他听,对方主动提出要帮她完善。后来她又认识了现在的编曲伙伴。三个人一起把这首demo变成了完整的歌曲。


蒋京逾始终写不来那些短视频热歌,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困扰。同样是写歌,她的朋友往往很顺利就把歌曲卖给别的艺人,但她的歌“没那么好卖”。



*《阿冷》的MV,词曲均出自蒋京逾



她喜欢在歌里讲自己的故事,最喜欢的一首歌《阿泠》是写给她外婆的。小时候大多数时候,她跟着外婆生活。外婆最常对她说的话——“快点跑回家吃饭”“跌倒的时候吹吹伤口,马上就不痛了”——最后都被她写进歌词里。



音乐人小河告诉我们,写歌最重要的是“发心”,即为什么而写。有时候他想写的主题在心里酝酿已久,比如《寻人启事》这首歌的想法最早追溯到他小时候,他注意到家附近的墙上总是贴着很多寻人启事。过去这么多年,小河总会想起那些告示,这些人怎么走丢了,他们到底去哪了。



*小河和他「音乐肖像」计划里的人物白亦初(2015年)



2010年,小河启动了“音乐肖像”计划,他要用一年时间认识12个陌生人,分别给他们写一首歌。其中比较特殊的一首歌,小河写给了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儿。他去见那位孕妇,隔着肚皮想象那个小孩。


还有一首歌是写给乡村教师。歌曲写完后,小河和他做了一个十年之约。2020年春节期间,小河去赴约,再次见到那位乡村教师。他惊喜地发现,当初他们一起畅想的未来,几乎都实现了。乡村教师结了婚,有了小孩。小河和他在河边散步,一起放鞭炮。在小河看来,有了这些真实的连接,音乐也变得更加有意义。


小河对如今的短视频热歌并不感兴趣。偶尔他上厕所时也刷短视频,他就把手机静音。这样保护耳朵,他说。并非所有音乐人都向短视频平台靠拢。我们联系的这些音乐人,依然很看重线下演出。独立乐团莫非定律前不久刚发行了新专辑,还特意制作了磁带版。他们即将开启新一轮线下演出。


乐评人三石一声认为,“在抖音上红的歌,很难用来跑线下演出”。至于原因,他半开玩笑地说,“因为听这些歌的人都不付费”。他认可专辑的价值,而且他透露,歌手卖出一张专辑的收益,和线上歌曲播放1万次是相当的。“所以大家不要觉得一个歌手可能卖个三五百张专辑不够好,如果你换算成三五百万播放量,是不是一个很厉害的数字?”



*蒋京逾首张专辑《徘徊在世界之巅》



去年,蒋京逾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自己第一张专辑的制作上。做专辑是项辛苦活,她事无巨细,甚至连混音都要自己在现场盯着。录专辑那段时间,她和伙伴们天天泡在录音棚,凌晨三四点才回家。

 

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看自己的歌曲数据。当然,数据并不尽如人意。每当她焦虑得不行,就给经纪人打电话。经纪人耐心地安慰她,只要认真做下去,也许就能等来机会。

 

专辑上线前一晚,蒋京逾困得直打哈欠,但不愿去睡觉,她守到零点,专辑正式上线。她先发给爸爸妈妈。她爸爸会在朋友圈转发她的每首作品,然后附上一长段文字,恨不得给世界上每个人推荐。

 

入夜后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她得以远离数据、短视频、名利等等的喧嚣,一个人戴上耳机,把专辑的歌曲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又一遍。





采访、撰文:麦柯菲

编辑:D.P

设计:艾普罗

图片:来自受访者、网络

特别鸣谢:惠智茹、张林鑫

排版:黄子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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