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变得有趣的大学生们
19:30一到,全场熄灯,一束追光灯打向舞台上的立麦。播放观演须知前,工作人员放了《卡门》里的一曲《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这是北体麦咀喜剧“不懂喜剧”期末汇演现场。北体麦咀喜剧社长豆汁儿解释到,因为学校要求演出雅俗共赏,所以先来一段雅乐,雅的部分也就此结束。
据豆汁儿回忆到,在演出信息发布不到十分钟内,60 个现场观众名额被一抢而光。为了“撑场”,豆汁儿还请来了北京大学趣听喜剧的小鱼和艾斯。他戏称,麦咀、趣听和清华的无问嘻东喜剧社团一起被并称为“海淀三大高校(喜剧社团)”。
2021年下半年,北大趣听、北体麦咀、复旦旦口等各高校社团相继成立。近两年时间里,社团内第一批脱口秀演员成长起来,从学校走向校外厂牌。他们将时间、热情与期待投掷于此,并在输出过程中靠近自我、寻求和解,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对于课业繁重的高校演员来说,参加开放麦,像是某种“极限挑战”。为了打磨参加《旦口喜剧大赛》综艺的段子,吕盛典报名了在上海黑盒子剧场举办的备赛开放麦。
吕盛典是复旦旦口喜剧社团成员。2021年下半年,19级法学本科生戴桁宇和21级环境专业研究生赵阿德筹备、建立了旦口喜剧,在旦口运行较稳定后,他们联结上海其他高校创建了“高笑喜剧”厂牌,并筹备了《旦口喜剧大赛》系列脱口秀综艺。
距离开放麦只剩五天,吕盛典结束课业后,坐40分钟校车前往邯郸校区。这是复旦主校区,大部分社团成员都在这里上课。吕盛典和漫才搭档在附近找了一家清吧,从晚上七点一直写到凌晨两三点。
他还记得,当时和搭档对稿子没把握,想给负责人戴桁宇打电话讨论内容,但一直打不通。正好酒馆里的背景音乐放了刘聪的《经济舱》:“拨不通的电话,遍布星辰的晚上……”
因为对漫才的创作思路和结构始终捋不清楚,那晚写的稿子最后被全部推翻。之后,他和搭档集中看了脱口秀演员肉食动物的段子,请教讲漫才的老师、摸索创作节奏。
在开放麦前一天,吕盛典又来到本部,在搭档宿舍楼下的24小时自习室,从晚八点写到清晨五点多,“也买了点酒喝”。写完没睡多久就起来排演了两小时,直接去了开放麦。
* 复旦旦口喜剧社团成员吕盛典在开放麦中表演
不少学生演员会报名开放麦“倒逼”自己产出。这并不意味着,段子能在短时间内从无到有。当观众抱着被逗笑的预期来到现场,生活笑料的简单加工在演出里未必奏效。为此,他们需要练习,让提前铺设的“梗”,变成台上的肌肉记忆。
北大趣听的社长小鱼和演员艾斯,会将自己富有表达欲和情绪的内容放进段子里。他们一般会基于主题进行基础创作,再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来反复打磨。
作为高校喜剧社团里第一批成长起来的演员,免不了经历一段漫长的摸索期——看方法论书籍、参与专场和频繁跑开放麦现场,在冷场和笑声中成长起来。如今,大四的小鱼会用一至两个月产出一篇打磨好的稿件,写出来再去开放麦试稿、修改;吕盛典则会将商演稿件的出梗频率把握在每25秒左右一个。
喜剧演员成长起来,离不开“老”带新。旦口喜剧的数学博士范辰健,在保研本校后的七天国庆假期里,参加了笑果训练营的校园计划,笑果是举办《脱口秀大会》的喜剧产业企业。他还记得,程璐讲的基础课,孟川讲了一节修辞与逻辑课,结营的时候李诞说,脱口秀演员的品质应该是“善良,真诚,永不相忘”,线下训练营的日子如乌托邦一般。
他将习得的理论和经验转化为适合新人的课程讲义,连续三年在旦口招新后,给新社员进行为期两天的课程与实践扫盲。
北大趣听的小鱼也发现,招新后进行喜剧入门培训,新人段子的质量会明显提升。此外,小鱼将趣听校内开放麦的频次保持在一周两到三次,稳定的校内开放麦和读稿会能有效推进与催熟演员的产出。
2021年末,高校喜剧社团起步。那年10月份,笑果文化组织了一场为期7天的校园计划训练营。高校学生从这里走出去,回到社团可以将习得的喜剧理论与技巧传递下去。
2022年末,线下活动复苏,高校大门打开。2023年上半年,笑果飞行计划着陆清华、北大和央财,依旧面向高校学生开设喜剧入门公益课。对于小鱼、艾斯他们来说,解封后频繁走出校园的那段时间,才算真正迈入脱口秀世界。
因为预约的教室上节课拖堂,北体麦咀期末汇报演出“不懂喜剧”的现场准备时间压缩至40分钟。舞台的布置并不繁琐,将讲台上的立式讲桌换成立式麦架、旁边添个小圆桌即可。时间紧张,社长豆汁儿拿来一瓶消毒凝液作为“支架”,把“麦咀”的LOGO纸牌立在圆桌上。不过他刚上台开场三秒,立牌就滑落了。
主持人互动暖场结束,新老演员会交替上台,这样安排是为了让演出整体氛围活跃。
第一位上场的是麦咀新人溜溜,中途忘词,溜出一句“算了下一个(段子)”。即便如此,台下观众依旧会在下一个梗出现时,爆发毫不吝啬的掌声和笑声。
经历了几十场开放麦的小鱼和艾斯,下场后复盘的共同感受是,校园观众有时候热情得会在本不是“梗”的地方发笑,这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讲述的节奏。但这也是校内演出的魅力,观众的包容和捧场,可以让演员们在这里拾得自信。
*北体麦咀2023年期末汇演现场
脱口秀是一个依赖线下“在场”的活动。通过开放麦,脱口秀演员会直接获得观众的反馈,新人也能快速建立观众视角。
疫情解封后,小鱼开始频繁跑校外的开放麦,有时候一晚上会跑两、三场。各厂牌名额有限,一场开放麦约10个演员,给新人的名额通常只有2~3个。机会是抢来的,小鱼加了个几百人开放麦新人群,蹲点进链接开抢。他会拿出自己最好的段子,期待在开放麦快速进阶,进入厂牌的正式群甚至高手群,这样群内成员更少,抢到下一次开放麦名额的概率也更大。
能否进入正式群,一般由厂牌演员和负责人看现场视频决定。虽然有一定的主观性,但各厂牌的评判标准区别不大。在以新人身份跑两三次厂牌开放麦后,小鱼进入了正式群。
这一年,小鱼集满了单立人、喜番、猫头鹰、硬核、按钮、回声、磁场、京酿等北京厂牌资格,从学校出发,去讲开放麦常要花两、三小时在路上,“能去的都去了”。这些喜剧厂牌大多在朝阳和东西城区,现在部分厂牌正走向或已经倒闭。
去年,艾斯刚到北大读研时,并不知道“趣听喜剧”的存在,他先跑了校外的开放麦。当时的主持人、单口喜剧演员阿铖鼓励他,还给他提了建议,让他自我感觉良好,“我太厉害了,肯定很好笑”,直到他自己面对冷场。
在台上讲了两三分钟,艾斯意识到,该响的点没有响,平淡的地方却听到了莫名的笑声,节奏乱了,整场更是冷清下来。一位观众侧身对旁边的观众说,“好尴尬啊”,结果全场都听见了。
灯照得到台下,艾斯可以看见观众的表情,他停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浪费您时间了”。他接着讲完剩下的两分钟,下台,直接打道回府。
对新人脱口秀演员来说,冷场是具有毁灭性的打击。艾斯缓了三周,降低了预期,才重新走上开放麦。但社团里有不少演员经历冷场后,干脆放弃了讲脱口秀。
*表演中,艾斯与观众近距离互动
冷场,是停顿,也是提醒。2022年刚开学的时候,小鱼在趣听推行了会费制度,观众缴了29.9元会费,可以一年内听趣听任意一场校内演出。但收费后的第一场演出就“冷”了,预计七分钟的段子,台下寥寥一两声笑,“特别的冷”,在台上,小鱼站立不安,手抖,还没把稿子过完就草草收尾下台。后来他反思当时的演出和筹备能力达不到收费标准,有些自责。“我经常怀疑自己,现在也会”。
那些现实里的挫折与打击,脱口秀世界无法避免。
在B站播出的《旦口喜剧大赛》复赛场最新一期,吕盛典面临淘汰。淘汰对他打击很大,“我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很不愿意在自己自信的事情上输给别人”。但他不得不从本部赶回医学院,匆匆吃了一顿麦当劳之后,通宵复习专业课,因为第二天还有考试。
“大一时基本是在宿舍里躺着,晚上熬夜刷手机”,加入趣听之前,小鱼经过了一年漫长的自我放逐。
高考复读一年,小鱼如愿考上北大,但因为分数还不够高,最后录了北大医学部。他的复读同班同学是高考十余次只为上清华的唐尚珺,小鱼想,人还是得往前走。但本硕七年制的第一年,他对学习、生活兴味索然。
他想过退学、再次复读,甚至希望自己“确诊抑郁症”,“这样我就开脱了,不是我自己颓废不上进,而是因为有病,没办法上进”。
社团也像一场隐形的竞赛,不是每个参赛者都能全凭兴趣参与。一开始选择时,小鱼担心社团里会有高手,自己会被嫌“菜”,“我非常害怕这种场合,怕别人看不起”。当时趣听脱口秀是一个新社团,第一次读稿会,大家都拿着自己不好笑的稿子,“大家都菜”,这让小鱼留在了脱口秀社团。
他坦诚,在任何一个集体,他都会希望自己是较厉害的那群人。这似乎是一种优等生的惯性,在跟周围的比较中确立自身的价值。
艾斯非常理解这种心态,他解释,他们从小接收的信号是“你要比别人更好,才能获得幸福”。上大学后从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中抽离,反思应试教育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却又陷入“自我”的危机。于是,他们开始寻找新的价值栖息地。
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艾斯写过一个小时候被父亲“棍棒教育”的段子,他察觉到这些教育方式有些“诡异”,于是试图梳理出“诡异”的点是什么。打我会让我变得更好?这个逻辑显然不成立,那就添加一些笑点,换个角度描述,“就跟遥控器坏了打遥控器一样”。当这样的梗被抛向观众,意味被捕捉,沉重感也消解了。
“单口喜剧很大的魅力在于,我知道很多事情改变不了,知道这件事依然会把我击垮,也知道我今天讲完这个笑话,还是得回到之前的生活环境里面,但此时此刻,我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很幽默地消解它,我可以蔑视它”。
儿时从广西转到广东上学后,小鱼讲不好地道粤语,但好在学习还不错。他笑称,爸妈都不用担心他回家不做作业,因为必须在学校写完,给其他同学抄完才能走,“我爸妈可能也不知道,我在外面还有爸妈吧”。这些经历写成三言两语的段子,小鱼觉得,“能讲出来说明一定程度上已经和解了”。
今年春季开学后,艾斯选择在实习之外跑更多开放麦,周末写稿子,工作日下班后,坐地铁来回两三小时,赶开放麦,一周两三场。
稿子只能在地铁上背,默背稿子时,艾斯会不自觉地动嘴。不想显得举止怪异,他会带上耳机,装作在打电话。
小鱼之前曾想过要不要去卷一卷科研,现在也不纠结了,他准备在课业之外做好脱口秀。
*小鱼在趣听的期中汇演
同为医学生的吕盛典今年大四,他的学制是五年。复旦医学院近上海繁华的市区中心,也是复旦占地面积最小的校区,因此校内文娱活动有限,人流密度最大的永远是图书馆,“给人感觉,你在那不学习就是在做错误的事情”。而去到主校区,在光华楼前面的草地上躺一个小时,“肯定不是浪费时间,是一种享受,枫林校区(医学院)的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每次准备脱口秀,吕盛典就得以坐校车从医学院逃离,他从繁重的、充斥竞争感的课业中抽离出来,在开阔的大学,“去自由地追寻一些东西”。
吕盛典将自己选择脱口秀视为顺其自然,他是上海人,了解海派清口,小时候看东方卫视的《今晚80后脱口秀》长大,又赶上《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的热潮。这是脱口秀着陆中国的第一座城市。
吕盛典平时话不多,但他在脱口秀里找到了表达自我的空间。在陆续接到商演和校内外演出后,他获得了脱口秀带来的实在收入,约三千元。一部分用去买酒,写稿的时候喝;一部分用于医美——业内流传“脱口秀是男人最好的医美”,所以他拿着脱口秀赚的钱去做了医美。
旦口创始人之一赵阿德是工作两年之后才考研进入复旦的。本科211环境专业毕业的他,月薪到手约七千元,这也让他考研后仍规划着多找条新出路。这种新思路也被应用到旦口的发展上。
到2022年底,脱口秀行业火热。赵阿德却觉得线下脱口秀演出很难达到“出圈”的效果,“因为现在是一个短视频时代,如果有一个段子特别能引起共鸣”,一定得搬到线上,这可以让它快速地被更多人看到。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印证。今年10月,《旦口喜剧大赛》选手、复旦中文系刘晓云谈女性婚恋的段子cut经搬运后,上了微博热搜。
*高笑喜剧由复旦发起,成员为来自东华、华理、华师大、华政、上大、上师、上体、上戏、上政、浙传等各个高校学生。
起初,这场比赛只是在复旦亚洲青年交流中心的一间教室里举行,三台借来的摄像机,27人报名。后来,参赛的人变多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同学带来了更专业的设备,团队重新租借了场地,还请来了赞助,赵阿德和戴桁宇各自出资2万元和5万元,在今年春天集中两个月把这档节目拍了出来。
赵阿德即将毕业,但他没有参加秋招。此前,他和戴桁宇将“高笑喜剧”孵化成一家公司,从脱口秀演员转向脱口秀行业创业者,他准备完成毕业论文后将公司运转起来。戴桁宇即将前往新加坡读管理学硕士,他在简历上阐述了自己从旦口到高笑的这段实践创业经历。
12月15日,北大趣听也办了自己的期末汇演,观众需要朋友圈集赞再抢票。第一批名额在开票两小时内被抢空,他们将观演名额从170人增加到240人,但也满员了。现在,趣听在校外也有了据点,他们期待将北京更多高校的喜剧人才聚集。
*趣听演出现场
脱口秀表演寻求舞台上下乃至更大范围的共鸣,而脱口秀社群一定程度上也是同温层的存在。
趣听的读稿会一般在校内开放麦前几个小时集中进行,当天上台的演员和几位老演员会围坐在一起改稿,他们一般会预约校内某个圆桌教室,对着在线文档里的稿子,一段段就“前提”、“梗”和“逻辑”抠字眼,想象观众的反应,尽量让段子自然顺畅。
讨论完一轮,文档上一般会有两三种颜色的高亮,代表着暂定、需要修改等。一小时时间大概只能改一两篇稿子,讨论持续不断,笑声不时传出,也许是谁想了一个笑话把自己逗乐了。
这样的场景不仅发生在读稿会,开放麦结束了,演员自发留下来,就开放麦的问题进行复盘,然后又拿出稿子开始修改。一群人围坐,不沉迷手机,也不只盯着自己的稿子,他们能坦诚、毫无保留地交流。
*麦咀2023年聚餐
半个月前,几位趣听的演员被邀请参加了一次“训练营+比赛”,为期一周。夜里,几个人挤在一间双床房里,一起点宵夜、磨稿子。沙发上、桌子上、床上都是人。有一晚,一群人还一窝蜂涌向一位校外经验丰富的演员,向其请教改稿,五六个人的稿子,从晚上八点改到凌晨四点。
北体麦咀的豆汁儿与小鱼也因为喜剧结缘——当时清华大学的学生想创办喜剧社团,拉了群交流经验。今年春天,在清华校内的一场开放麦,三所学校的同学第一次同台演出,大家也愈发熟络起来。
11月11日,小鱼在京酿喜剧厂牌办了第一次拼盘演出,和一位中学老师兼脱口秀演员九龙两个人,一人讲半小时。他自谦道,这是一次“冒进”的尝试,是厂牌负责人的善意促成。
他是趣听第一个接到商演的社员,收到厂牌负责人发来的邀请时,他马上截图分享到了社团,群里被“恭喜社长”刷屏。这些“第一”对于从学校社团走出去的脱口秀演员来说,代表着被认可和走得更远的可能。
豆汁儿带自己的妈妈来到了小鱼的拼盘专场,一起捧场。听完后,她对小鱼的段子印象很好,对脱口秀也有改观:即便是一个学生的段子,“也可以把一个快退休的妇女逗笑”。
采访、撰文:刘一霖
编辑:刘欣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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