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洪昌:眼泪是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 忆邓正来兄
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作者:焦洪昌,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
邓正来先生
“大乐章下的小插曲一一我与邓正来先生的点滴交往”,是孙国栋君的新作,嘱我闲看。窗外细雨绵绵,远山云雾缭绕,心绪恬淡虚无,正是阅读的好时光,遂打开手机,细品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精致小照,灰白的纸面上是邓正来给国栋的赠书题字,笔意流畅,端庄秀雅,有柳体“书贵瘦硬方通神”的味道。红色印章盖着“梦觉”二字,不知是大梦谁先觉,还是梦觉流莺时一声,感觉很有禅意。
初识邓正来,在86年冬天,北京军博对过有个地方叫羊坊店,据说老年间是易羊住店的地方。我当时在北京社会与科技发展研究所兼职,由法大同事肖金泉介绍。一天傍晚,北风呼啸,天气寒冷,研究所来了一位新人,安排与我同住。聊天得知,他叫邓正来,是北京外交学院国际私法研究生,师从李浩培先生。正来兄长我5岁,本科就读四川外国语学院。双方熟悉后赠我一本书,叫《昨天 今天 明天》,是《走向未来丛书》中的一本。当时这套书很流行,白色封面,泼墨图案,手掌大小,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丛书序言里有句话:思想的闪电,一旦照进人们荒芜的心田,必将迸发出无穷的力量,让人震撼。
正来兄特别勤奋,每天除吃饭睡觉外,都在赶稿子。他穿一件灰白色羽绒服,袖口和前襟布满了油渍。桌子上放个大烟缸,烟头堆的小山似的。说话上海口音,嗓子沙哑,交谈中感觉自信满满。喜欢听流行歌曲,特别是张晓梅的专辑《你照亮我的心》,反复放,反复听,每首歌的旋律我都能背下来。问他为何不听听古典音乐或京剧什么的?他说,只有女人的声音和气息,才能安慰男人寂寞的灵魂。他当时正校订美国法学家博登海默的名著《法理学一一法哲学及其方法》,译者是北京大学沈宗灵先生的弟子姬敬武。也许译文有些稚嫩,正来兄在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工夫。他的译后记写得挺理性,不过冷静的文字背后是蓬勃的激情。他说翻译是译者对原著思想的重述,也是对自身精神的洗礼,经历过无数次苦思冥想之后,终于弄明白了几个问题,如正义、秩序、法则是什么等。博登海默说,正义有一张普洛透斯似的脸,变幻无常,随时可呈现不同形状并具有极不相同的面貌。
正来兄喜欢吃米饭,是典型的南方胃。我经常代他在食堂打饭,不用征求意见,肯定是米饭炒菜。他偶尔请我下馆子,还挺讲究。一次请我在复兴门附近的燕京饭店吃饭,我俩骑着自行车前往。拣了靠窗的一个雅座,他开始点菜。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摊黄菜,白灼菜心,花生米。一人一扎啤酒,一人一碗米饭。两人边吃边聊,他悠悠地讲,我慢慢地听,从父母南下,到图书馆偷书,再到工厂干活,以及多彩的人生经历。长安街上人流不断,酒店大堂安静祥和,酒酣耳热之后,记忆成了永恒的回忆。
研究所当时编一套丛书,叫《二十世纪文库》,在华夏出版社出版。文库精选了过去一百年,西方社会科学十三个领域一百本经典著作,迻译出版。作为文库秘书,我结识了大部分译者,也接触了全新的学术。文库的宣传口号是“出人、出书、出思想”,大气,响亮,至今难忘。文库的成功出版与两个人关系密切,一个是李盛平,一个是肖金泉。他们的运营团队,共同创造了奇迹,在当时人文社科的五大派系中,已占有一席之地。正来兄外语好,又是文化个体户,被文库任命为译介质量监控中心主任。他勤勤肯肯,认真负责,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译文质量。此时的正来兄,还做了另外两件事:参与组织《牛津法律大辞典》的翻译,在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完善他的硕士论文《美国当代国际私法流派》,在法律出版社出版。随着正来兄社会声誉日隆,我和他的距离也变远了,渐渐地只能难望其项背。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的交往一直保持到八九年。谁知命运的大手一挥,大伙就各奔东西了,正所谓: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再见正来兄,已是2006年夏天了,他在《政法论坛》发表了“中国法学向何处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杂志主编人博兄设宴款待他,邀我坐陪。与上世纪风华正茂、满头密发不同,而今的正来兄已智慧持重、发染银霜了。大哥见了小弟,少不了嘘寒问暖、怜爱关心。我简要汇报了分别后家庭和事业的情况,他微笑颔首,表明一切都已感知。接着,兄弟们开始喝正来兄喜欢的五粮液。轮到我表达时,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了分酒器,一饮而尽。天增岁月人增寿,万语千言在心头。真诚感谢生命和生活,给了我们兄弟再次相逢的机会。
国栋君的小文,深深地勾起了我的追忆。2013年1月24日,正来兄在学术顶盛时期,因病匆匆离开了我们,享年57岁。噩耗传来,卫方兄悲凉地发出微信:朋友通讯录里又一个号码无法通话了,愿天堂里仍有哈耶克和五粮液。我却天真地想,寒冬里唯一不结冰的只有眼泪,而眼泪才是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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