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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錞:北大17级本科宪法结课致辞 | 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写在本科宪法课程结束之际


作者:彭錞,北京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牛津大学法学博士、法学硕士,北大法学、经济学双学士

来源:转载自碗与盆公众号,感谢授权推送



2017级本科宪法班的同学们:

从九月初与你们第一次见面,转眼三个多月过去,本课程已到尾声,时间过得真快!一学期下来,我们走马观花地走近宪法,了解了宪法政治、经济和文化制度,认识了国家机构,讨论了基本权利,也探究了宪法实施。

说是走马观花,不仅由于时间有限,更重要的,是因为学问无限。正如我在开学第一堂课上告诉大家的,大学教育——至少是理想的大学教育——应当起到传播知识(inform)、启迪兴趣(intrigue)和激发动力(inspire)三种作用,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向各位展示学问之浩瀚无垠。我只不过是带领大家走到海边的导游,期待着你们能沙里淘金,找到比通常情况更为光滑的石子或更美丽的贝壳,并因此而欢欣鼓舞。[1]所以,头一次作业,我就请各位思考“大多数有价值的法律问题是不存在正确答案的”这一命题,这也是我试图贯穿整个课堂的主旨。

并不夸张地说,宪法囊括了大多数有价值的法律问题,也因此很难说有什么正确答案,所以“没那么简单”。大家也许还记得,我曾经把一个国家的宪法比作她的名片与简历,其格式、套路或有雷同,但内容却是——也应当是千差万别。一部宪法,回答的是一群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如何各行其是但又和谐共处的根本性问题,千人尚有千面,宪法尤甚。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幅员辽阔、饱经沧桑、一百七十年来遭遇与应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的国度,时间与空间上的独特性让我们的宪法和宪法实践也格外独特。我希望你们首先选择相信和理解这种独特——人在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初次飞跃就是区分物我,认清自己与他人和世界的不同。古今中西交织、碰撞下的中国宪法,不是也不应是任何既定“科学”真理在中国的翻版,因而也不大可能产生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客观答案。我希望,通过本学期课堂内外与大家的交流讨论,能使你们认识到诸如道德与法律的纠结、民主和集中的拉锯、公益与私产的张力、持守与变革的对峙、分工和协作的配适、一体与多元的权衡、权利同限制的调和等问题,永远不会有正确答案。所以当你轻易举起某种自认的真理开始挞伐异见,或者自得于“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妨想想我今天说的话——“没那么简单”,并收起骄矜和固执,认真严肃地理解、对待与自己不同的那些欲望、观察或意见。

但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在鼓励极端的相对主义、甚至彻底的保守和犬儒。我担心你们自以为清醒地认识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后,就开始变得佛性、失去坚持、随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在讲课和点评作业过程中,我也会时不时地告诉你们我心中倾向的答案。这是因为学问无限,但生活有限——大问题完全可以有小回答,比如1200字以内的小回答——更重要的是,大问题也应该有小回答。在一百七十年的痛苦探索挣扎后,我们这个国度应当而且可以向何处去,我想已经变得渐渐清晰了。人在认识到自我之独特、与他人之区别后,不能仅仅停留在自我的狭隘圈子里,还需要体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去追求一些人之为人所共有、当有、能有之物,比如尊严。你们年轻的双耳旁也许会不时响起持重而关切的劝解或警告:“没那么简单”。这时你要特别警惕、小心,因为这样的提醒往往要劝退你以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良心去感受。这是忘记了实然与应然的两分,把“从来就如此”等同于“只能如此”、“应当如此”。不要忘了,中国传统里除了“祖宗成法”,也有“祖宗不足法”,有“天不变,道亦不变”,也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果不是后者,怎么能想象百年来的国人一步步把那些“没那么简单”、甚至不可能之事变为现实?

正是在此意义上,套用一句流行语,宪法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因为生活正如是。作为你们大学第一课的老师,我希望你们相信“没那么简单”,但不迷信“没那么简单”,不自大,也不盲从,在无限的学问和世界中,用自己的头脑和良心过好有限的生活。时光荏苒,十三年前,我的宪法课老师也曾这样教导和鼓励过我。当年的期末,他在你们也读过的一本教材的扉页上给我写下这样一句话:“不要因为现实而放弃理想,也不要因为理想而扭曲现实”。现在送给各位,让我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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