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间有个碾盘子，是村里人经常开老碗会的地方。以前村里没有固定的会场，村里人分地抓阄、通知啥事情、开大会小会的也都在那儿。小时候，一到二月二前后，就有人用推车子推着打苞谷豆的机子来这里“营业”了。
在老家，二月二的讲究蛮多，理头，炒棋子豆儿，炒苞谷豆儿，炒黄豆，油焙干枣花，当然，还有打苞谷豆儿这项娃们最钟爱的活动。
打苞谷豆儿跟炒苞谷豆儿虽然都叫苞谷豆儿，但形态却不同，炒出来的叫哑巴豆儿，牙口不好的人咬不动，打出来却是一朵朵白生生的苞谷花，酥酥脆脆，城里人把它叫爆米花儿，其实在俺𠰻儿，用大米打出来的才叫爆米花儿，只是过去旱地多，水地少，产的米少，人都舍不得用米打。那天早起，嘭的一声响，比雷子炮声还大。听到这声音，在街门外跟人耍弹儿的我就搙不住咧，回屋给俺妈说，妈，我要吃苞谷豆儿呢。俺妈正在埆子择麦瓶儿菜，准备煠浆水呀。平时我说要吃苞谷俺妈老说吃喔不顶饭，糟践粮食，二月二来咧，俺妈就突然变得舍得咧，二话不说拿个洋瓷碗到口袋里抅苞谷，抅咧半盆子问得够？我眉开眼笑地说，够咧够咧，能打三锅子呢，得拿个大长虫皮袋子去。俺妈说:你先排队去，一会我忙完把钱跟袋子给你送过去。我都走出门咧，又返回屋说，妈，给我捏几块糖精……
碾盘子那娃多得很，队排得长很，不过都不是人在排，是用盆盆、老碗、馍盘盘在排队，大人们排了队就围一堆谝闲传，碎娃们则虎视眈眈地围在苞谷豆儿锅锅边，等着一声巨响之后拾散落在地上豆儿呢。有个比我大点的男娃在拉风匣，感觉是吃了喜娃娘的奶，拉得特别欢快，特别带劲，锅锅底下的碳火呼哧呼哧地叫唤着，压力表的指针不一会就上到了红线跟前，戴着棉线手套的打豆儿大叔赶紧通知娃们趔远，并捂上耳朵，他把那个黑黢黢的铁疙瘩一头塞进铁笼笼儿里，一根钢棍连撬带脚踩，嘭的一声，大罡冒气，所有人都云里雾里，看不清谁是谁，朦朦胧胧中，一锅子苞谷豆儿大都入了笼，当然，也有天女飞花四散逃逸的，娃们眼尖，不等烟雾散尽就抢拾完咧。
又一锅子装了锅，拉风匣的也换了人，盆盆儿、碗碗儿、盘盘儿排的队又往前挪了挪。这会儿，日头爷斜斜儿地照下来，阳光与火光交融，让人突然觉得，这红红火火的日子，晒着暖暖烤着火，吃着苞谷豆儿，还真是滋润得很呀！正感慨着，一转身，看见俺村的老学究正圪蹴在碾盘子上给大家“讲学”呢，就好奇地围过去听，他讲的正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含义。他说，“龙”指的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星象，每年仲春卯月的月初，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称为龙抬头。从这一天开始，龙，就脱离了潜伏的状态，阳气也从地底下钻出来，促进万物生长，春回大地，人间处处祥和，龙都抬了头，人的心里也就该敞敞亮亮……
正听得入迷呢，俺妈来咧，从后头拍了一下我的肩关儿，说，叫你打苞谷豆儿呢你跑这儿听“说书”！我说还没到咱呢。俺妈说，那你回去吃饭去，我在这儿看着。我说我不回，就在这耍，一会儿到咱咧。俺妈问那你饿不？说着从插口儿掏出一蛋子馍，说那你先吃些，压个饥，这是我给你焙的你舅阿的枣花。我说我不饿，我把苞谷豆儿都吃饱咧。俺妈问，还没打呢，阿来的苞谷豆儿？我说，我拾下的。
终于轮到俺屋打豆儿咧，我兴得咋个梅花鹿，跟俺妈抢着拉风匣，噗嗒噗嗒，就是一锅子，噗嗒噗嗒，又是一锅子，自小在灶火给俺婆拉风匣接受锻炼，那节奏掌握得好太太，打豆儿的大叔都夸我拉得好，被他一“刚”，我拉得更起劲儿咧，感觉自己这门儿“手艺”受到了“专业技术人员”的夸奖，比在学校得咧三好学生还高兴。
终于把三锅子全部打完，大功告成，蛇皮袋子都快装满咧，我得意地给俺妈说，够吃半个月咧。俺妈说，你弟兄俩都是饿狼，恐怕一礼拜就给报销完咧。往回走的路上，俺妈走在前头，见人就说让人家吃苞谷豆儿，我在后头提着袋子，把口儿捏得严严的，生怕别人抢。不过我也知道没人来抢，人家给俺妈回话，不是说俺屋也有呢，就是说不吃不吃，俺一会也打呀。大人们说得客客气气，我心里却想着赶紧回屋，把苞谷豆儿藏起来，不怕一万，就拍万一啊！
一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童年早已远去，抹不去的，只有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当年舍不得给别人吃苞谷豆儿的娃，已经成咧娃她爸，给娃讲着做人要舍得，要学会与人分享。在这样吃穿不愁、物资丰盈的时代，苞谷豆儿已经失去了过去在孩子们心里那种独一无二的地位，我们也同样吃不出当年的那种感觉了，但我相信，就像亲情不会丢失一样，凝结在苞谷豆儿里的乡情记忆也是不会丢失的。这几年，村里偶尔也有打苞谷豆儿的，俺妈还是会去打，打完就用塑料袋子封起来，等着我们回家的时候吃。
又是一年二月二，前段时间来势凶猛的肺炎疫情最近逐渐回落，但还远没到庆祝胜利的时候，我们仍需谨慎，仍需重视。往年的这几天，即使回不去，我都期盼俺妈能去替我们打几锅苞谷豆儿，等我们回去吃。唯独今年，我希望俺妈待在屋里，不要出门，苞谷豆儿可以不打，可以不吃，安全不能不重视。吃不到的苞谷豆儿，仍然在记忆里呢！龙，已经抬头咧，期待疫情早日彻底结束，也期待打苞谷豆儿的声音再次响彻那个熟悉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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