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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评|余亮、竹席、米迦勒三人谈方方事件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智能国 Author 余亮


导言



其实也说不上对谈,我倒是分别和余亮,还有竹席(我们学院低调却很有想法的一位老师)有过微信笔谈。因为余亮的评论核心(新旧之争)我是认可的,所以米迦勒要转发,一时兴起就约着竹席抽空给了我一点他的想法,面上组成了一个三人讨论的形式。既然余亮的稿子已经被数家自媒体转载,引发讨论的空间已经不小。我此次转发,也不算蹭热度,我和竹席的评论,就算做个导读。请各位姑且看之。


方方日记重新激活了中断数年的左右之争



米迦勒




前几日,余亮写了一篇评论发给我看,对他的核心观点我比较认可。他说围绕方方日记之争,是「新旧」之争。这里的「新旧」不是代际意义,我的理解是,它复刻了2010年初微博崛起成为国内政治策源地的那几年里大V(自由派)和左派论战的脉络。赵月枝老师和我在2014年写的一篇英文论文里,形容前者组成了transnational discursive alliance(跨国话语联盟),自2010年至2013年,他们都能在大政经的格局中因为发声和动员,而占据上风。
然而,我还想接着余亮的观点,往下再说两点。首先,这次方方封笔后她并没完全介入的社交媒体(例如微信群)论争,体现出较为明显的技术痕迹。这让它与十年前的微博论争(2012年就这个时候在复旦还搞了一次备受瞩目的十大微博事件工作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参与或记得)之间产生明显的差别。微博交流模式的开放性,虽然容易引爆言语暴力,但它集中,也只有这一个平台,每个不同立场的人无处可逃,只能直面开战,除非你选择弃如敝履。但是,张小龙发明的微信的反微博交往的特性,搭建了类似熟人吵架的交流场景,如若观点不合,拉黑的排他与退群的自我排他机制,“保护”了观点的齐一。这只能让互斥的观点,与持互斥观点的群体更加孤立主义和傲慢,更加互斥。想想,若这些话语群体如水泡一样越来越大,各自内爆,被虚拟地暴露在直接对峙的场景下,会怎么样?虽然我不是技术中心主义者,可如今,论争的方向和形态都不由自主地朝着社交媒体技术的维度靠拢,产生了Langdon Winner所说的目的适应手段的“逆适应”趋势,强化了「新旧」之争的时代感。
其次,虽然「新旧」之争不假,可这场社会争论,本质上还是左右之争。必须指出,方方日记复苏了被强行中断了的微博1.0时代的左右之争。在这段被中断的时间里,左与右的阵线与阵营,皆随着国际与国内局势的变动,而发生变化。赵鼎新曾说,2014年后极左和极右的空间放大,呈现双峰对峙,同时温和左翼和自由主义右翼被打压。他的这个判断,既夸大了极左的话语声量,又把右翼受害者化了,对微博1.0时代的社会论争的形势判断失误才会有如此的认知。我的基本认知是,不是极左势力,而是国家主义在知识界出现大范围的扩张和渗透。要成为leftist/statist mandarins还是disloyal dissenters(学院左派),对于左翼而言,是个问题。同样,身份认同政治(例如MeToo)在国内的崛起,消解了部分自由派原本在微博上积累起来的社会资本,部分成员的转向也很明显。 因而,相对于微博1.0时代,此次围绕方方日记的左右之争体现出几个新的特点。第一,左和右在阶层、知识、代际、区域等维度上的构成,以及参与的方式与话语表述上,更为复杂,和不稳定。不能随便再说哪些群体,更集中于左派或者右派。例如,90后小粉红群体的崛起,是新现象。原因很多,90后生活环境的相对稳定因而对大国崛起的认可度、留学生留学海外被倒逼激活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还有国内环球时报、观察者网以及一系列讲述中国故事的综艺节目或专题片长期不懈的爱国主义教育和社会动员。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新青年都是如此,粉丝的集体行动,就经常提示权力,一种新的异质性的文化群体的存在。
第二,在对待方方日记以及武汉抗疫等问题上,其实大部分左右都认为存在问题,需要批评(那些阴谋论或者曲意逢迎的评论不在讨论之列)。但他们的根本分歧在于,要怎么表述、传播和评价这些问题?是遵循既有的刚性框架,在主流媒体里求得持存,还是以好莱坞式的孤胆英雄或西方新闻扒粪者的立场,书写历史?不过,此次疫情中,自由派对地缘政治、国际局势的回应水平,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面子问题拗成里子问题;而对于左派来说,里子有问题,可在面子问题前,一致对外。你甚至可以看到,印象中的左派媒体或媒体人这次也反直觉地选择和方方站在一起,例如胡锡进(或许这是他收编策略的一部分),或被自由派把持的《工人日报》对方方的专访。这只能说明衡量左右的变量,在情感结构的调和下,发生了游移、偏转或混杂。或许这才是「新旧」本身的核心意义。
这种每个人都携着自洽的理由据理力争的网络争论,我以前也说过,就是一种无法落实到行动层面的言语-行为(Austinian Performative),最终的结果,无非过过嘴瘾打打嘴仗,在各自的圈层里彼此增加同质的道德履历。对这个社会的基本盘人口到底产生多大的影响?



中西之争到了一个节点



竹席



我感觉要把你们二人的观点综合下,本质上是中国语境的左右之争没错,但左已经不是那个左,右仍旧是那个右。抛开对错,右的观点之老套、僵化,已让人不忍直视了。所以我不得不说,中国的左更鲜活些
在中国的政治光谱下,左派是被污名化的,所以造成了现时每个参与论争的所谓反右分子,都对文革式的左多少抱持些警醒。相比之下,中国式右派则不然,他们没有谦卑,没有历史包袱,他们认为真理早在百年前就定性了,所以通常情绪的宣泄,表现为一种阻断反思回溯的无所顾忌。在他们看来,双标又怎样呢?右派已老,观念已死!他们的论调内涵几乎孪生,可他们就是固执于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百年不腐。当反对来自于凡俗的逻辑与真实,他们就会自我羽化至“文明道德论”的星空,坐在天上撒大字报……而实情是他们的思考能力还没起飞就被意识形态给封印了。
归根到底,中西之争到了一个节点,主要集中在对中国的历史污点的推演,以及西方的现实问题的深挖。



余亮

把方方日记埋在春天里



满城风雨的方方日记终于在第60篇完结。无论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我猜懂事的人都会暗地里松一口气:再写下去,恐怕就要给初中生回信了。


这不,美国洛杉矶时报在头版赞美了方方。我大致读了一下,写的就像你们想的那样。作者是个华裔,看专栏照片,就像个学生。


我之前只是看热闹,没有参加那“美好的仗”,现在来说说这个“美好”。


我对方方本身没什么大意见,写日记是她的自由,别人赞美或者嘲讽她也都是自由。只是她已被粉丝们架上了英雄和“最美女神”的位置,那就不是个人自由的事了。方方日记是一个文学事件,也是一个舆情政治事件。


先谈政治。首先要把阴谋论撇去。方方们认为极左分子在猖狂进攻自己,这主要是自己的幻觉。谁叫她是个率真直白的老太太呢——我就这脾气,谁来质疑我骂谁,你们都是极左分子。看上去吵架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别人太客气了反而对不住她。


反对者也有阴谋论,比如挖掘代理发布日记的“二湘”的美国背景。我看根本不需要挖背景,她们的表现只是中国当代文艺界智识水平、情感水平和逻辑水平的平均状态。那一溜声援方方的文人如阎连科、张抗抗、林白等,都是当代文学史教材榜上有名的1980年代作家。他们的作品内涵几乎一样,头顶上是“文明论”的星空(反西方就是不文明),手中是人道主义的大旗。去看看阎连科接受外媒采访,一副诺贝尔文(政)学(治)奖预备队员的样子,号称以感受黑暗和书写黑暗为己任,和龙应台一样号称反对一切暴力(每当他们看到中国人暴起反击敌人暴力的时候,就会这么说)。


他们的“良心”一向就是公开挂在脖子上,不需要任何阴谋论。说他们要搞颜色革命,那是谈不上的,他们离不开这个体制,只会让体制消沉。他们也并不危险,浮出水面的都不危险。


其次要把方方的读者区分开。部分读者是因为疫情带来了悲伤苦闷,何况很多人还经历了生离死别,情绪需要有人代言。国家养了那么多作家、媒体不给力,才给了方方机会。随着国内疫情防控得力,这部分读者渐渐离场。


另一部分粉丝政治色彩比较浓厚,可以称为启蒙派、良心派。他们的观点浅白、常识,一看可知,主要就是高扬个人权利,反对歌功颂德,揭露黑暗真相。方方最后一篇日记,骂骂极左、把中美大国博弈贬作“政客互怼”,只有医生合作是人道主义携手大爱。粉丝们高喊“良心”、“启蒙”、“如果极左横行,改革必定失败”,然后合唱一曲“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光荣散场。


我观察下来,这部分粉丝以学校文史圈师生、作协文联的文化人、体制内不满者和媒体人为主力,年纪都比较大。反对方方的人则遍布B站、知乎等年轻人社区,微博上的反对者也以年轻人为多。有方方粉丝搞了一个读者调查,显示粉丝组成里教师、公务员比例极高,50、60、70后读者占了80%以上,基本印证了我的观察。


他们的言论,可以看作2010年左右社交媒体上公知大V喧嚣言论被压抑之后的一次重返舞台,论题都一样。但这次是自编自导。一位文学教授称赞方方日记是“人类不亡,启蒙不死”。是的,他们总是梦回1980年代,假想自己站在文革结束后的荒岭上启蒙大众,从而获得一种英雄文人的幻觉和优越感。这是他们的压箱底保留剧目,把一切质疑自己的人都看作极左,就像堂吉诃德把风车看作怪兽。他们理解不了社会的进步(因为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方式进步)。


这种左右之争的话语早已经脱离当代中国现实,但他们需要这个氛围,Yesterday once more,旧梦重温,老朋友啊怎能忘记。所以他们才特别需要那种粗陋的“高中生”来信以及一些人的谩骂,其实他们喜欢的很,忙不迭地写回信,因为这能让他们找到批判极左的往日感觉。


马克思说重大历史事件总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正剧),第二次是闹剧,是对第一次的拙劣模仿。从方方日记提到的遇罗克事件算起,这个剧目至今已经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遇罗克是真正的悲剧,真正的牺牲,通过北岛最好的诗歌《结局,或者开始》获得了文学形象。现在是什么剧我就说不清了,只看见活人在扮演死者,每一次都要假装中国人民还没有被启蒙,每一次又都要假装启蒙胜利了,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了,优秀的良心占领高地了。也许从正剧到闹剧是一个梯次下降的过程,最终的闹剧还没上演。这不,据说有些中小学教师正在给学生推荐方方日记,好把剧目保留下去。


再说文学。


灾难时期需要相应的文体,公开的日记杂谈具有“陪伴”的心理治疗功能,也能发挥社会批评功能。很多人批评方方道听途说,我倒觉得这没啥好争的,人家就是要替城市记日记。


方方文学自有其脉络。很早以前看过她的小说《风景》,描写底层残酷人生。我记得写一大家人睡一间小屋子,小伙子只能睡床底下。我小时候家里也只有一间屋,能够体会。后来学了文学史,知道那被称作“新写实主义小说”,诞生于1980年代末期,当宏大政治理想退场,文学家开始强调对生活原生态的写实,喜欢讲市井芜杂生活,家长里短,这风格倒是契合疫情日记。同一批的还有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写机关单位里那点官场破事,人物灰头土脸。有着这样压抑情绪的小公务员最容易反体制又常常离不开体制。方方自己似乎还继承了一点文革末期伤痕文学的路子,伤痕文学虽然主题是批判文革带来的人道主义伤害,但气质仍然是满满的文革风,非此即彼、控诉批判。


她后来的作品我没有看过。我不是针对谁,坦率的讲,是几乎所有当代文人作家的作品我都不看了,因为不值得看。他们说要讲人性复杂,要讲内心丰富,要讲写作技术,但他们不明白,他们那点文人生活内容和认知水平是憋不出来什么丰富人性和技术的,只是小资人性的循环发酵而已。


现在主流文学圈评价最高的当下小说,要不就是文人写文人,要不就是文人根据网络段子写弱者。读那些小说不会增加知识,不会提高认识水平,甚至也没有多少快感,不如去看爽文。读历史、技术史、人物传记都比读他们能开拓想象力。不要忘了,新世纪最伟大的中国文学不是由文人而是由一个电厂的小工程师完成的。


他们说这个工业化、商业化、官僚化的世界太功利,需要有人来守护人文精神,来拯救人们的灵魂。这想法也没错,但问题是你们有多强大丰富的灵魂?就比如P大的文人们,天天批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每个人都在批评别人,也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是,还那么洋洋得意。


新一代人看网络文学和二次元作品。《那年那兔那些事儿》意味着,我即使再温柔和平,也不会忘了斗志。他们喜欢《三体》,前方没有乌托邦,是选择躺下岁月静好,还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没有必然答案。1976年北岛写下“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我喜欢他的诗,但如果世界真的毁灭,北岛并不真的知道如何“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因为他“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当下理科生写的《临高启明》却可以告诉我如何从头开始修路、建厂、造船……并且团结群众。


新写实主义文学从此就没法再振作起来,不是说作家们就不想,只是新的振作理想到来了,他们感受不到,或者不愿接受——没有启蒙过的中国怎么就能崛起呢?你说星辰大海,他就说是痴人说梦,你说奋发图强,他就说是国家主义。你学会了国际斗争游戏规则,他就说你是政客互怼,你说中华复兴,他就说他只在乎小民的尊严。仿佛小民的尊严和国家强盛没有关系。他们只会割裂,只会文革式的二元对立思维。他们无法理解新的复杂世界。


方方是成功的,但她的成功却是人文学科的失败。


一个意大利作家在疫情中写下犀利文字:“我们知道,当你们被要求足不出户,有些人会引用福柯和霍布斯。但很快,你们就会有其他事情要做。你们要吃饭。这不仅仅是因为烧饭是你们还可以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


福柯、霍布斯以及种种西方理论,就是我们人文学科的看家本领。不会做别的也没什么,理论、话语技术也有用得上的地方。比如病毒命名的斗争,这是重要的话语工作。美国人故意称“中国病毒”、“武汉病毒”,拒绝称新冠病毒,用心险恶。而为万物命名,本来就是人文社科专业的任务,结果只有宁南山和袁岚峰这样的工业、科普党在勉力为之。一堆人文社科教师忙着夸赞日本“风月同天”有文化嘲笑中国人没文化,或者忙着粉方方。还有的教授,平时理论高深,概念繁复,到了关键时候就给我们谈谈人道主义良心和方方的“正义感”。


归根结底,文人还是有一种本事——明明在写墓志铭,却像在写激情的生活诗。


真正的冲突是什么?


方方及其中老年粉丝和对手的冲突,主要不是什么左右之争,而是新旧之争,是两代人对于重大政治主题的感知的冲突,是情感和趣味的冲突。当然必须说明,新与旧不全是按照年龄段来划分。老人中也有新人,年轻人中也有旧人,新中有旧,旧中有新。


每一代人的心灵都被那一代的重大历史政治事变所塑造。上一代人经受过文革和改革开放的双重冲击,他们感知的是左右拉锯、国家与个人的纠葛。新一代人则经历从南海撞机、大使馆被炸、奥运火炬之辱直到美国贸易战。一边体会着实实在在的大国崛起,一边在中西冲突中看清了丛林世界的真相。


两代人的情感模式也差异巨大。老人们沿袭了革命的怒目斗争,那是一种“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式的情感及其喜剧式模仿。新一代人虽然处于激烈大国博弈时代,却又同时深受消费娱乐文化熏陶,没有那么怒目圆睁。他们是用表情包战斗的一代,是戏仿欧美版方方日记的一代,拥有的是“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社会主义”式情感。


新一代人有很多“奇怪的知识点”是老人不理解的。微博上一位叫做“凯申物流总经理”的网民和方方发生了争吵,方方不知道“常凯申”正是正常爱国青年对蒋介石的戏谑称法。不能怪一个老人不理解新段子,只是越不理解就越是愤怒。


所以这是一个不甘油腻的中老年油腻中国与一个生动粗糙年轻中国的碰撞。前者挣扎着不想把自己的正剧渐渐变成喜剧,后者却在自己的喜剧里渐渐生出了正剧。


我们的体制和社会问题很多。反对方方的人同样也在倡导改革、批判灰暗面。正义感并不是方方们的专利。但年轻一代认识到,主导当代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中西国际秩序之争,是命运共同体与霸权等级格局的竞争。西方列强打着文明旗号却不断教我们做人,不去掌握秩序就会死。解决内外矛盾,需要高度的认识能力和平衡能力,放在全世界比较,中国已经做得相当好。这方面不在这里多说,新一代思想者们已经说了很多。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也没有办法。


我们处在春天里,春天也会疾病丛生。这场天启般的疫情让大国博弈、社会治乱、个人得失、不同时代主题搅在了一起。这是命运安排的多声部大戏。愿把握住我们的正剧,欣赏局部的喜剧。就让方方日记埋在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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