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互联网|你是怎么被同一把「镰刀」反复收割的
这是一个和你我都息息相关的故事,即使它可能颠覆你的认知。 |
文 | 杨林
编辑 | 杨轩
封面来源 | 视觉中国
编者按:
这是36氪关于互联网“另类”创业者报道系列的第一篇,我们给这个系列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他们的互联网”。
“我们”所熟知的互联网通常意味着创新、开放、改变……意味着宏大的故事、流量和资本。但和我们的认知以及所走的道路不同,互联网世界里还存在着“他们”——以本篇故事的主人公刘东(化名)为例,他认为技术和创新不重要,无数前辈们通过互联网改变了人类认知、生活生产方式,在他看来也不重要,互联网只是用来赚钱的工具。
这是关于刘东,一个互联网“骗子”的故事,他连续创业,多次收割,游走在监管的边缘甚至灰暗地带里,一夜暴富又远走异国。
如今,刘东又进入NFT领域。你不需要太懂NFT,因为这不是一篇和它密切相关的文章,你只需要知道,这三个字母的简单组合在过去一年多已经创造了众多财富神话,它建立在区块链技术的基础上,具有极强的交易属性,非常适合炒作。
刘东对NFT也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影响他赚钱。即使没有NFT,他也会去寻找下一个能快速收割的“风口”,只不过这一次,NFT,这一最新技术的代表,成为了他财富积累的工具。
刘东只是“他们”的一个缩影。我们承认,倘若中国有一百万创业者,就应该有一百万种创业路径。但我们也必须有一个共识——创业不能违背常识,更不能伤害别人的利益。
“他们”不代表所有人的互联网,也不应该频繁出现在正常的商业和社会里。但值得反思的是,为什么看起来“他们”越来越多,是否是生态环境哪里出现了问题?
这是36氪关于“他们的互联网”的第一篇。可能在接下来,我们还会呈现不同创业领域中,关于“他们”的更多故事,如果您有精彩的线索,还请留言联系我们。
以下为这名NFT从业者刘东的自述,36氪做了相应调整、删减。每部分自述下,我们还加上了一些互联网从业人员关于“我们”应有的互联网底色的观点阐述。前段时间有人问我,做NFT的人是不是很多割韭菜的。我说,不能这么说,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人的想法。
我拿出一支笔,在白纸上随便勾画了几只猴子,“这只猴子能卖20万,另一只能卖50万,旁边那一只能卖100万,并且真的有人买单。只要你告诉他们,这就叫做共识,你买了这只画出来的猴子,你就是有特定身份的人了”。
然后我又问他,你是想画猴子赚钱,还是想耗费很多钱和人力去做个产品,甚至做一堆硬件,然后花尽力气去运营、销售来赚钱?
我就是那个画猴子去赚钱的人。这就是包括我在内,部分人对互联网的理解——不屑于互联网所带来的变革、创造力,不care技术,对深度的东西一知半解也不愿意去了解,只想用最低的成本去操控人性,然后去赚钱。我们每天说着共识,但我们其实是最没有共识的那一群人。
没错,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投机者,一个割韭菜的人。骂我之前,先听听我的经历,为什么我对互联网创业会有不同的认知。
我人生中赚到的最干净的钱,其实和互联网一点关系都没有。
2009年,我从重点本科大学的金融学专业毕业,回到东北老家,进入一家商业大行在当地的支行。那个年代,东北五线小城里,我每个月可以拿到近5000元工资。
当时看这算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但工作几年后,我选择离职。我不想在小城市生活一辈子,而且银行的环境对于我来说,越来越死气沉沉。当时我妈说我天生不安分,我还反驳她,现在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听说我离职,有大学同学喊我去北京发展,做一个创业项目。我的很多同窗都留在了北上广,有些人按部就班进了央企,还有人去了创业公司,大家都热气腾腾的。
没怎么犹豫,2014年我正式成为一名北漂。
那个项目现在看很老套,也注定不会赚钱,但那一年最火的风口是O2O,所以我们就打着O2O的概念运营、找钱。
我和创始人一起找融资,一开始我很少说话,因为我不懂,直到掌握了很多互联网黑话,足够和投资人聊天了。每次见人感觉都是一次吹牛的过程,讲讲怎么获客,准备做到多大,怎么解决痛点,一套说辞下来,总会有人buy in。
那是一个遍地是钱的年代,很多人拿到融资,总觉得是自己的项目好,一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但第一笔融资款,200万人民币到账时——那是我在银行工作时30年的工资,我开始觉得,互联网的钱太好赚。
说实话,我不喜欢和投资人聊天,他们总喜欢讲比较虚的话题。我觉得销售推广们才是支撑起这些生意的核心。他们学历和出身都不高,不懂流量、互联网那些概念,但他们知道怎么完成任务,然后赚钱,自有在这个行业的生存之道。
我们折腾了快一年,随后因为一些原因,团队解散了。不过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做金融创业的学长。他当时正在做一个新的项目,想拉我入伙,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P2P。
P2P虽然切的是互联网金融,但起初入局的,有做民间借贷的,有开租车行的,有做房地产的,也有开二手奢侈品店的,就是很少有做互联网的。其实NFT创业里这样的情况也不少。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过去几十年里给别人修族谱,早几年试着搞互联网+传统文化,现在又想发姓氏NFT了。但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结合起来有什么意义。
我一开始也不懂P2P是啥意思,学长给我解释了一通。我说,这本质上不就是十年前电线杆上贴广告的那种小额借贷么。他愣了一下,说你这么理解也没问题。后来我才明白,当一个创始人都这么想的时候,暴雷就不可避免了。
作为一个银行出来的人,我别的做不了,但金融相关的肯定没问题,然后我就加入了。事实证明,这事比在银行里(听说的)一些操作还简单,技术、网络和平台的东西我不懂,但是搞借贷、做假标,这是专业领域的行活。
假标的看起来和正常标的没有什么区别,但虚假标的为了能掩人耳目,对于一些借款描述都是用三言两语带过,借款合同抵押证明等一些相关资料要么遮遮掩掩,要么干脆没有。而且一般假标的项目期限较短,标的总金额较大,收益率异常高。
我问过学长,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大家都知道不能相信,但为啥套上P2P的概念就让人买单了呢。学长说,你要用互联网的方式让他们信。有段时间我们听说,一个同行,通过做假标的,称为汇源果汁建工厂,先后募资十次,从民间筹资9000万。有意思的是,汇源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
很多人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明目张胆骗钱。但我想的是,居然还可以这么做,那个同行真是个人才。那件事悄悄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扇门。
做P2P的很少有人真正花时间了解互联网,因为他们的用户更不懂。下沉市场的中老年人,刚学会用智能手机,互联网对于他们来说约等于发微信和在群里抢红包。所以我们销售教会他们下载app,告诉他们,互联网世界的人都这么理财,能赚钱,他们就觉得自己接触了新世界。但是他们不知道,新世界的所有规矩一旦是别有用心的人制定的,那这个世界就是不真实的。
我有时候在想,原来很多人骗老年人买保健品,需要雇一群年轻人像儿女一般照顾他们,还不时要搞辆大巴车拉着他们免费旅游。但现在,你只要告诉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果汁厂要筹钱建厂,他们就能掏钱。可见互联网一旦被误读、带偏,结果是什么。
我入行的时候,各家都在疯狂拿融资、烧钱,行业风气已经很差了。很大一部分创业者研究的就是割韭菜。
我其实能理解他们,因为钱来的实在太快了,让人觉得不真实。2017年我们几个高管分别拿到了几百万不等的“收益回报”,我不能说一夜暴富,但也算是得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财富。
当很多意料之外的钱突然涌入你的账户时,人会变得恍惚,忽略掉拿到钱的过程,只专注于这个结果。然后患得患失,怕钱消失,从而想要更多的钱。
P2P行业的泡沫破碎,其实早有征兆,我虽身在局里,但冷静观望。不像我的学长,一手创建了这个公司,想必会有更复杂的情绪,也更沉迷进去。
那段时间让我觉得震惊的事情是,另一家P2P平台,一个管风控的合伙人自己做了一个假标的,骗了近千万人民币,然后用那笔钱去放贷。这事后来被他们创始人发现了,据说闹的很不愉快。可见行业有多乱。
2018年开年,我因为家人生病,北京和东北两地跑,慢慢退出了公司的经营管理,在行业大暴雷前两个月干脆离职,算是成功隐退。
我们的互联网:某知名内容平台产品负责人——
技术革新、 战略目标,这两件事的理解,我们和“他们”是没有交集的。拼多多的产品经理其实也很懂人性,但角度是不同的。真正的互联网从业者,关注更多的是创造力,以及做建设。“他们”关注更多的是,如何利用建设过程中各种环节来赚钱。
互联网创业者考虑的是通过模式的创新,生产关系做调整,虽然最终目标是赚钱,但是基础还是做建设。
但“他们”对互联网的理解还是有限的,也没有生产能力,更不要提建设了,“他们”只知道机会点和漏洞在哪,这和我们是很不一样的。
不过我们也应该思考,我们的互联网中存在大量“黑话”、不明所以且无效的表达,身处其中的人觉得很“高级”,但是给其他人提高了理解和交流的门槛,加深了“他们”了解互联网的难度。我们也要反思,是否有相当一部分用户被我们的互联网遗忘了,尤其老人和村镇用户,他们也渴望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和财富,但不知道正确的方法。他的互联网:我收到一条信息,“出货”
学长在行业暴雷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注销了微信,也不再联系我们。听说他后来在国外又做了一个新的项目,最近两年还进了币圈。
币圈的很多人,都是当年P2P出来的。这很正常,P2P的疯狂被扼杀掉之后,没有人能拒绝同样疯狂的币圈。
其实我还在做P2P的时候就开始炒币了。一开始只是想做投资,也研究一下这个行业。
2017年比特币的价格一路高歌猛涨,我陆续投进去近200万人民币,最凶的时候收益翻了快三倍。
中国的比特币玩家分两种,炒币的和挖矿的。我不懂互联网,但是我觉得挖矿就是种地,我是二道贩子,显然二道贩子更赚钱。那段时间我的一个同学和他们村里的朋友在西部承包了一个不并网的小型水电站,用于挖矿,我投资了一些钱,也获得不小的收益。
到了2018年,币价一路暴跌,我也损失不少。但我对炒币开始有了自己的认知,什么共识,什么买入卖出,其实本质上都是忽悠一群人进来,然后把服务器一关拿钱走人,美其名曰币值暴跌,其实就是服务器上改数。
其实,我对了解区块链、加密技术的兴趣不大,至今也不太能完整地说清楚。但我觉得大家都不是很懂的时候,会玩概念的人总能从里面分一杯羹。
我们这些人,包括NFT的圈子里,很多人都是玩概念的高手,但什么是概念?概念通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需要了解到一个很小的点,即使它是偏颇的,但你把它无限扩大,让所有懵懵懂懂的人理解它,并觉得对自己有利,那么一个概念就成功了。所以说,概念往往最能打动的,是那些并不懂互联网的人。
币圈收割的,很多都是之前在P2P里被收割的人。现在的NFT,收割的其实还是同一批人,只不过他们又被灌输了新的一层互联网概念。概念当然是不断升级的,就好像你原来一万块钱卖给他们一个碗,现在要一万块钱卖给他们一口锅了。
所以2018年我又开始接触空气币。也是一个之前做金融创业的兄弟拉我入伙的,攒了个局,让我认识了一个发“空气币”的“大佬”——他之前已经割了几轮韭菜了,这个人路子很广,而且非常会自我营销,他的营销总监也是这个行业内的交际花。
管理人让我们第一批入场,我和那个兄弟一起投进去了大几百万人民币。说实话,我们也算赌上了身家性命,承担巨大风险。当时一个币的价格是小数点后3位,但仅仅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涨到了快一块钱。某一天深夜,我收到了一条信息,上面只有两个字,“出货”。我知道时机到了,立刻将所有的币悉数出掉。
之后的场景我记忆犹新,因为整个过程里我心脏跳得厉害,手脚发麻,彷佛身处另一个虚幻世界。十分钟之后这个币的价格就回到了小数点后3位。之后三个小时里,币的价格清零了,所有人退出这个项目。这一波操作,让我投资进去的钱瞬间翻了近三十倍。但我们赚的还都是“小钱”,当时90%的币都还在管理人的手里。
大多数情况下,我对这段经历的说法是,运气好,在比较早期的时候认识了发币的人,所以拿到了比较多的份额。听到的人也只附和说,那你的运气真不错。
就像上了赌桌,一旦决定坐下来了,你就很难离局——一旦用相同的心态和历程来获取大量的财富后,你就很难改变自己获取财富的方式。
那件事后我动身去美国“探亲”了几个月,游走各地,活色生香,认识了不少币圈的新朋友。但我发现,那段时间里,自己变得焦虑又神经质,只想在币圈的小圈子里游走,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觉得舒适。我害怕孤独,每天都想要和人在一起,但我又拒绝其他外部信息,关闭了朋友圈,严重的失眠也是从那时开始。
我们的互联网:某头部基金合伙人——
在“他们”的视角里,目标就是赚钱,不在意投资、技术和改变。我曾经聊过一个创业者,一年营收一个多亿,团队十几个人。他说,凡是和未来相关的事情自己都不做,他只看今天能赚钱的事。“他们”有个特点,通常不会做线下,即使线下做起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有其他目的。
我们的互联网,往往有一个宏大的故事+资本,多数的故事都是为了撬动资本,然后用资本去创造价值,而且这个价值不能只是有利于自己,也得有利于别人。
“他们”做事情不是这样的。后者是看不上我们的,觉得我们很笨,苦哈哈的,又不会赚钱。互联网的概念只是“他们”赚钱的基础设施。
不过我常和创业者说,创业有风险,因为你很有可能赚不到钱,甚至最终血本无归。我觉得这值得我们去思考,当“我们”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多的时候,这已经不是个体问题,而是整个商业环境的问题。他的互联网:共识其实很“可笑”
现如今,几乎是无可避免地,我又踏入了NFT的圈子。当初和我一起去美国的朋友们,部分人辗转又去了新加坡,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首先新加坡已经全面开放了,其次这里对NFT基本不管,只要你主体在新加坡基本不涉及犯罪。最近国内很多投资人都在新加坡,毕竟在国内只能投硬科技了,相比之下NFT来钱快多了。
我们目前做的生意还算是起步阶段,相对正规合法。但NFT本质上还是空气币的打法,方式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原来是1个token几美分甚至更低,现在一个token加上了图片成为了一个“数字收藏品”,价格在几十美金到几百美金之间。
先发布一个NFT项目,然后通过社区运营的方式,引入一些早期投资者,并且对外卖出其中50%的NFT,然后通过内部交易和炒作的方式让NFT的价格炒上来,最后再在之后短时间内卖出自己所持有的剩下的NFT,通过这一方式来进行出货,但这种大规模的庄家出货可能会一瞬间就把之前的“韭菜”全割了,然后整个项目就结束了。
其实利用的还是原来那一套所谓的共识,但说起来很可笑,什么是共识呢?觉得自己能在庄家掀桌子之前跑掉就叫共识。一个大学毕业的美术生,三个月画几百个icon就叫数字艺术。更可笑的是,搞数字艺术的人为了“共识”极度必须鄙视搞传统艺术的人。你看一个“无聊猿”多少钱,搞传统艺术的多少年才能赚这么多钱?
我知道这想法有点极端,也没有普遍代表性,但是像我这样想的人并少。我不太爱和其他做互联网的人聊天,说不到一起去。他们觉得自己在创造价值,提高效率,改变人们生活生产的方式,除此之外的,都不应该被称为互联网。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有人说我不懂互联网,我自我解嘲,有些事情研究多了,就总想着去改变世界,而不是去赚钱。
说来有点感慨,2020年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刚满20岁的小男孩。他高中就在玩比特币,到大二时已经赚了快200万。我当时想,世界已经是他们这代人的了。
而我今年已经快40岁,我见过“大钱”,但让我再去重新创业,做个新消费或者做个智能硬件,我已经没这个精力了。
如果你看到这里,大致能够了解我们这些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我觉得,钱有很多办法去变合法,但有些人总能够一条道走到黑。P2P和空气币的受害者当然值得同情,虽然我们本质上都是追逐利益的人。但这改变不了一个现实,我们做的事情就是错误的,本质上和在赌桌上出老千没有区别。无论是赌博还是作弊,本都不应该发生。
我偶尔会回想过去几年每一个做出决定的关键时点,怎么一次又一次投身到金钱的游戏中去,但我发现,当你赌赢了一局后,再下注时,就很难再纠结。
这可能就是我自己人性的一部分——每次都靠着本能去投资、获利,不管过程,然后事后心有余悸地感慨自己的幸运。但这里面的每一小步都不能细想——如果当初做了另一个选择,会不会是惨烈的结局。
过程如此凶险,事后也如此不安。但我身边的投机者却普遍不擅长、或者说不愿意将钱投入到更合规也更保险的实体创业中去,因为大家觉得这样来钱太慢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投机只会是连续的行为,很难一次收手。
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赌桌上赢钱最快的人,往往最终也会成为输得最多的那一个。就好像我们中的很多人,未来注定了要背井离乡。而且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下一次再有类似的机会时,我们到底会是那个操盘者,还是赌局中注定会惨败的那个人?
我们的互联网:某智能硬件创业者——
某中程度上讲,每一个行业的完善、迭代,都需要“他们”,因为规则都不是提前的,都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去完善的。否则互联网就一直都是单纯、脆弱的。他们本身也是互联网概念的普及者,虽然用的是不好的甚至违法的方式。他们是每个时代都会出现的,是必然,至少在行业成熟稳定之前是必然。
其实我有一点悲观,今天我们的互联网在不断收缩、裁员。接下来,“他们”的队伍会不会不断壮大?
(感谢猫力、刘士武、郭鹏超对本文的贡献)